屋子静下来,像自己家的院子。明月给杨金凤去过电话,只字不提崴脚的事,杨金凤生怕她多花钱,匆匆挂断,她晓得明月念书好,跟老师同学相处好,这就够了。明月的孤独,不归她管。
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来,孟文俊这个大人的事,要叫李秋屿管。两人的会面,一直在孟渌波那里,李秋屿总是客。
客厅拐角放有明制的方凳,凳子上摆了菊花,开得正盛,本发着一丝丝幽幽冷香,叫孟渌波父子的烟味遮住,白瞎了菊花。李秋屿一进门,眼睛见的是花,鼻子里却全是烟。
父子俩在谈论股票,孟文俊打去年开始,人生便如股市一样牛气冲天。他这几年诸事不顺,借股市东风,着实扬眉吐气,力证自己投资眼光到底老道。
孟渌波招呼的他,孟文俊眼皮只朝上撩了一下:“来了?”李秋屿坐在了一片烟雾缭绕中。
周围有点人样的,都在说股票,银行天天宣传叫人没法不心动。李秋屿的员工问他买的哪支,好像认定他是聪明人,最懂钱生钱,李秋屿说没买,没人相信,连路边开按摩店的盲人都炒起股,人要怎么为钱发疯,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要我说,你就是胆子太小,太谨慎,守着那点工资,永远发不了财的。”孟文俊比他老子更讲究,他抽雪茄,指点江山时更有感觉。
李秋屿知道他刚发财,精神便也要发狂,钱多的不知道往哪儿投。
“九月美国降息了。”李秋屿才说一句,孟文俊打断他,“秋屿,现在短线回调就是为了后头大涨做准备的,千金难买牛回头,去年我叫你进场,你不听,这会
儿还有机会,六千多点,这你敢想吗?我有信心得很。”
孟文俊本不难看,这些年叫酒色财气泡得变了形,他一开口,别人很难反驳他的观点,他完全不听旁人在说什么,只管说自己的,李秋屿难免怀疑他有什么智力问题,无法沟通。
今天是找李秋屿谈酒店的事,他没有机会说话,孟文珊在旁边坐着觉得话题偏了,委婉暗示,孟渌波才说:“文俊,你看中的那个商铺,叫秋屿给你参谋参谋。”
孟文俊看中的商铺,大约两千平,买下来总价近千万,他已经问过旁人,十年回本,李秋屿问了他几句,譬如包不包括装修费一类,孟文俊答非所问,一直强调优势。李秋屿和他对话很艰难,他什么建议都不想给,只觉得孟文俊是个蠢货。
他微笑说:“三年能回本差不多,十年的话,恐怕要被套住了。要不然,你让品牌方先出个预算收益报表看看?”
孟文俊叼着雪茄,嘴角讥讽的笑都在云雾后头。
“政府明年要开发那里,这是内部消息,秋屿,你人脉窄了点。再有,你一个法学生,还是干律师合适。”
孟文珊给大家换茶,笑道:“大哥观念落伍了,大学生毕业未必要做跟专业相关的,秋屿管理酒店做的蛮好啊。”
孟文俊嘴角又是一笑。
李秋屿从一开始就知道叫他过来,是孟渌波的意思,不是孟文俊的。他心平气和地听孟文俊继续高谈阔论,等到可以走了,便打算回酒店洗澡。
“哎,你也尽力了。”孟文珊安慰他。
李秋屿眉宇间透着无所谓:“进去吧,屋里需要你做听众。”他快步离开,把蠢货抛之脑后。
刚出大门,他迎上前来的孟见星。孟见星十六岁,几乎和他一样高,他随母亲,容长的脸面,细细的眼,皮肤白皙,像当下最受女同学喜爱的韩国风格,他不和李秋屿对视,也不打招呼,李秋屿并不在意,他是孩子,他不跟孩子计较。
李秋屿到酒店先去仓库转了一圈,然后游泳,陪客户吃饭,大约八点半的时候,向蕊来找他。他自觉亏欠,给她新买了一条项链,向蕊高兴得像孩子,两人很快像蜈蚣一样缠绕起来。
“你也知道,我同事都在炒股,你说,我要不要试一试?”向蕊在他胸口轻划拉,李秋屿捉她手,“可以投一点,当玩儿了,但不用太认真想着拿这个赚钱。”
向蕊说:“你这么聪明,为什么不搞投资?”
李秋屿说:“我在投资。”他是忽然想到明月的,笑了一下。
向蕊问:“你也买了?”
李秋屿后悔说刚才那句,说道:“买了一点,权当消遣,炒股有个好处,大家都会变得精神不正常,你要是本来就不正常,炒股挺不错的,正好掩盖了病情。”
向蕊笑起来:“你这人嘴巴真坏!”她喜欢李秋屿说话的语气,随性的,又很妙,她喜欢他的一切,最喜欢的,是他属于她这点。
“你买的什么,我也买。”
向蕊是爱紧跟潮流的,她不愿做一个发旧的人,衣服新出什么款式,本市餐厅新出什么菜式,流行什么发型,她都热情饱满地去尝试,钱挣来就要花光,李秋屿对她大方,她也心安理得享受男人给自己花钱。
等到李秋屿回家,快到零点,他站在楼下冷风中,见只有自己家那扇窗户亮着,凝视良久,才进电梯。
明月睡着了,毯子簇着她,头发乌黑,脸像一颗莲子那样。李秋屿轻轻拨了拨她口角的发丝,看她又良久,他在投资一个灵魂,一个和他截然不同的灵魂,好像这个灵魂,只是借了这个少女的身体,他完全可以做一个实验,看能把一个人塑造到什么程度,他这种想法,几乎和古龙水的味道一起出现。他的思想,和手腕上的表一样,精确地从时间里钻了出来,就在此刻。李秋屿站在沙发前,影子落到明月脸上,替她遮挡灯光。
明月身体动了动,她惺忪睁眼,看他一下,又闭上了。没过几秒,她又睁开了,微笑起来:“你回来啦?外面冷吗?”
李秋屿蹲下,摸她柔软的头发:“冷,睡吧。”
“明天就能上学了。”
“嗯,我送你。”
“我想跟你说说话。”明月的嘴含糊不清,她困死了。
“睡吧,有话明天再说。”
他的手在她睫毛上一抚,明月便安心睡了。李秋屿在沙发脚头发现那本《鬼》,明月拿出来看的,他摩挲起《鬼》,又看看她,便坐在沙发前的垫子上,靠着了。他想起很多以前的事,身上烟味仿佛没掉,不知想到什么,那双眼眸,陡然阴沉起来,却又很快变作一片虚无,冷冰冰的,毫无感情。
第25章 这样的天气,早起痛……
这样的天气,早起痛苦,李秋屿要送明月赶早读,一出门,黑漆漆的,路灯像笼统的影子,也看不到天上的星星。
“我以前上早自习,冬天的星星亮的很,还清,显得干净。”明月抬头,李秋屿推着她,顺便也仰首瞧两眼,“骑车害怕吗?”
“刚开始怕,后来习惯了。”
“你适应环境很快。”
路上的清洁工,像是比他们起得还早,他们年纪大了,便只能做这样的活。可庄子里有人七十还出去打工,能扛水泥,明月坐在温暖的车里,觉得自己已经太幸运了。
到学校时,门口都是学生,天色蒙蒙,有了破晓的意思。李秋屿推着轮椅,学生们的目光便放在两人身上,到了教学楼,他背起明月,明月穿得鼓鼓囊囊,围巾、手套、帽子,全是李秋屿新买的,她像只大胖鸡趴到李秋屿背上,再叫人看着,觉得特别不好意思。
班级在三楼,李秋屿中途没停歇把她背上来,明月一直屏气凝神。
“我重吗?”她被放下来,李秋屿给往下拽了拽羽绒服,整理一番。
“不重,进去吧,上厕所有需要的话记得请同学帮一下忙。”李秋屿把她帽子也摘了,“给我吧,晚上接你再戴。”
头发静电,脑袋炸毛了,李秋屿笑着抚了抚,目送明月到座位坐好,才跟看早读的班主任说了几句话。
明月两周没来念书,室友围上来,看她的脚。女学生们知道撞她的是孟见星,孟见星家里非常有钱,一身名牌,是不愁赔偿的,明月听她们叽里呱啦地说,不感兴趣。李秋屿说过了,孟见星的父母把该垫付的医药费、休养费,都按数交付,这些不要她操心,她只希望以后这男孩子能长点眼睛。
她落了许多功课,连水也不敢喝,一整天在忙着补笔记。体育课人都去操场了,数学老师没课过来给她讲课。午饭是秦天明帮着买的,两人坐教室里吃。
“怎么伤这么重啊?”
“我也不知道,养伤都养急了。”
“早上送你的是谁?”
明月“啊”了一声,跟李秋屿统一口径:“一个亲戚。”
“你这两星期住亲戚家吗?”
“是的。”
“我以前住过姑姑家,总算体会到林黛玉寄人篱下的感觉。”
“你姑姑对你不好?”
“挺好的,但住人家里放不开,做什么感觉都得小心翼翼,看人脸色。幸亏住的短,我以后有了小孩,绝对不叫小孩住亲戚家。”
明月心想,我倒没这种感觉,李秋屿好得很。
她忽然想到棠棠,茫然了一会儿,回过神,吃到嘴巴里的饭菜索然无味。她快速扒拉几口,完全投入到学习中去了。
晚自习放学铃声刚响,门口进来个人,是十班的孟见星,大伙都看他,他走到明月位子前,男同学们便吹起口哨。
明月还在算题。
“同学,你好点了吗?”孟见星问道。
他是个挺好看的男孩子,干干净净的,人也礼貌,可明月讨厌过他,她心道,好烦啊,耽误我时间。
“好多了。”明月说完,又低头抓紧验算。
孟见星从初中开始,便很受女同学欢迎,她们待他热情开朗,他跟同学相处得也不错,他家境富裕,可从没什么架子,他那天对明月非常抱歉,还没机会探望她。
“我本来要去医院看你的,可姑姑说不用,她去就行,所以一直没上门正式道歉。”孟见星说话一点也不莽撞,周围人在收拾东西,看过来两眼,他难免有些失面子,因为明月好像聋了。
同学们便笑,看孟见星吃瘪。明月真是罪过,叫帅哥吃瘪,女生打孟见星身边过,又瞟两眼。
“同学?”孟见星弯了弯腰。
明月抬脸,她故意整一下孟见星,这家伙,还不晓得自己把人害多惨。
孟见星盯着她的脸,像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上次的事……”
“我原谅你了。”明月的“仇”很快报完,她觉得孟见星挺诚恳,尤其他说话的劲儿,有点熟悉。
孟见星露出笑:“你上下楼不方便吧,需要帮忙的话,我可以过来。”
明月一歪头,见李秋屿站在窗户外,不晓得站多久了,教室里的同学几乎走光。
“不用,有人接我。”她招招手。
孟见星回头,是李秋屿,孟见星错愕地问明月:“你……”
“我得走了,你以后别那么着急忙慌的,虽然不是故意的,可实打实给人造成麻烦了。”明月把演草纸卷好,李秋屿一来,孟见星一点都不重要了,他爱说什么,干什么,都是他的事了。
李秋屿进来,一句话没跟孟见星说,只当不认识,孟见星戒备地看着他背明月出去,又跟在身后一道下的楼。
“就是这个人撞的我。”明月凑李秋屿耳旁嘀咕,她知道孟见星在后面,却不想他太难堪。
李秋屿自然知道,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楼下真是太冷,明月一个寒噤,李秋屿把她帽子戴上,推她往大门去,孟见星一直目送两人离开。
“你认得他吗?他原来是孟老师的侄子。”明月这才晓得为什么孟文珊上门频繁,她本以为,仅仅因为是李秋屿的朋友。
李秋屿说:“听孟老师说了,是她侄子。”
明月奇道:“你怎么没和我说呢?”
李秋屿笑道:“说什么?我跟孟老师是熟人,这么巧是她侄子撞的你,我也不好再多交涉。”
明月摆弄帽子上的绒球:“那你还说,要跟我一起骂孟见星呢。”
李秋屿道:“咱们背后骂他。”
明月哈哈笑起来,她嘴巴干,一笑嘴唇粘牙齿上,忍不住舔了舔。李秋屿见她跟小狗一样,问道:“学校门口有卖唇膏的吧?买一支。”
“没事,喝点水就好了。”
“是不是一天没怎么喝水?那样不行,要多喝水。”
副驾驶座位上放了个蛋糕,系着丝带,包装很好看,明月上车时就瞥到了,她不晓得是人送他的,还是他要送人的。她跟李秋屿说着话,饥肠辘辘,学习太累,太容易饿了,怎么明明吃了晚饭,肚子又不争气叫了呢?
到小区了,李秋屿说这蛋糕是买给她的。
“新开的一家店,纯动物奶油味道还不错。”
“动物奶油什么意思?”
“用动物奶油做的蛋糕跟植物奶油比起来,口感更好,也更健康。”
“肯定好吃!”
“巧克力口味的,喜欢吗?”
“喜欢!咱们一块儿吃!”
“好,一块儿吃。”
城里人吃东西很讲究,她什么也不懂,真想给棠棠留一半啊。
两人到门前,李秋屿刚插钥匙,停顿两秒,还是把门打开了,果然,向蕊在家里,她有钥匙。
向蕊记得明月复课的日子,两周太熬人,好像日子不曾这样漫长过。向蕊一向对时间不敏感,她只要高兴活着,许多事,不愿搞那么清楚。她想这孩子终归上学去了,这个家里,又是她和李秋屿缠绵欢笑的地方了。
家里灯开着,却没人,向蕊没提前和李秋屿说,她知道他有时下班晚。她洗了个澡,穿着他的毛衣,头发散开,很妩媚的样子,只等李秋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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