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碰面是很尴尬的,好像谁也没想到。
明月认出李秋屿的毛衣,他喜欢黑色,冬天的毛衣便都是黑色的。她想不出,女人还能穿男人的衣裳,穿上了,竟是另一种感觉,向蕊穿的是李秋屿的毛衣。
明月脑子里只剩这么一个念头了,她很震惊,眼睛受到了疼痛。
向蕊也很尬尴,她愣愣的:“我以为,我以为明月上学去了。”
李秋屿不慌不忙进来,帮明月换鞋,又搀扶她坐到沙发上,他洗手时跟向蕊在卫生间说话。
“怎么来不说一声?”他从镜子里看她。
向蕊从身后抱住他,晃了一晃:“谁知道她还没走嘛,想给你个惊喜,这下好了,倒成惊吓。”
她把脸贴李秋屿后背上,斯磨着,李秋屿去拿毛巾,笑道:“松开。”
向蕊还要闹,手乱摸,李秋屿一把攥住了:“明月在。”
向蕊心里十分不痛快,明月谁啊,一个亲戚家的小孩而已,这算什么?弄得跟李秋屿养孩子似的,她对一个小姑娘怨了起来,好没意思。
“她到底什么时候,能不住这儿呢?”
“要看医生的评估,她教室三楼,宿舍五楼,根本没法上上下下爬,这也是没办法。”
李秋屿哄着向蕊:“等我休假,去海边玩儿两天?”
向蕊说:“什么时候?夏天吗?那还有半年呢。”
李秋屿笑道:“过年,过年我陪你去海南?”
向蕊心情终于好了一点,恋恋不舍:“今晚不走了吧,她睡她的,我们睡我们的,动静小点她听不到的。”
李秋屿是不肯的,这种事,要么不做,要么只能在绝对私密的空间。
两人在卫生间里喁喁低语,像蜘蛛在结网,明月是这么感觉的,她坐沙发上看蛋糕,本来她应该和他一块儿欢欢喜喜吃蛋糕的。
丝带真美丽,明月忽然想用它扎头发,觉得好看,向蕊就是好看的,充满女人味儿,和她和同学们都不一样。卫生间后头人影绰绰,看不出什么,明月继续坐着,像坐墓里头,一直等他们出来。
门开了,李秋屿要送向蕊下楼,她开车来的,自然要开车回去。李秋屿喊明月:“向蕊姐姐要走了。”
明月笑笑,不知道说什么,她也不想说话。
屋里就剩她自己了,她坐了会儿,往窗户那慢慢挪去,明月掀开窗帘的一条缝,两人在下面,像黏在一块儿了,成一团很大很大的影子。影子最终分开,又成两个单独的人。明月心跳很快,立马松掉手。
李秋屿上来时,明月躺下了,她不洗漱,也没再看会儿书。
“困了吗?”李秋屿坐到沙发旁。
明月说:“我要睡觉。”
李秋屿笑:“不吃蛋糕了?”
“不想吃。”
“起来吃两口,尝一尝,过夜就没那么好吃了。”
“都说了,不想吃。”明月抓过毯子,蒙住了脸。
李秋屿道:“那总要刷牙洗脸吧?”
“不了,我现在就要睡觉。”明月心里发闷,她晓得这样不礼貌,却就想这么不礼貌了。
李秋屿把毯子往下扯扯:“别蒙头睡,这样不好。”
明月对上他的眼,立马躲开。
李秋屿说:“不想吃,也不想洗漱,可以,睡觉吧。”
就这样了吗?明月惆怅不已,他没有坚持,她要做什么,他就由着她做了,并不会问理由。李秋屿就是这样的,他好像什么都可以,什么都行,他不会强求任何人。人的心,是那样莫测,不能像蜀黍那样掰开了数数长了多少粒,可人家也没理由管你的情绪呀,明月简直要沮丧了,她在做什么?跟李秋屿怄气吗?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完全没道理。
李秋屿已经解开蛋糕,他坐沙发前,一口一口吃起蛋糕,他不说话,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开了口,也没人知道他真实想法。明月望着他的背影,宽宽的肩膀,乌黑的头发,她一点困意都没有。
“真的不吃吗?不尝尝太可惜了。”
李秋屿突然发声,像后脑勺长了眼睛,明月一怔,他还在说:
“知道你喜欢吃巧克力,专门叫人做的,你要是不吃,我可把它吃完了。”
明月的肚子咕咕乱响,她赶紧捂住。
李秋屿转过脸:“吃完洗洗脸,刷刷牙,清清爽爽睡觉多好。”
“我本来就是农村人,不爱干净,不想清爽。”明月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惊到,她好像第一次认识自己,这么不讲理。
李秋屿笑笑,给她叉了一块蛋糕递到嘴边:“你是小孩子,需要人喂,比棠棠还小。”明月一下被说得发窘,她接过来,自己吃了。
可她还是不能原谅那件毛衣。
她有了从前曾不有过的情绪,明月揉了揉脑袋,她觉得这很危险。长这么大,没人惯着过她,她怎么跟李秋屿闹起别扭来了?明月等李秋屿进了卧室,撕下一张纸,开始写东西。
李秋屿是第二天送她去学校,回来拿东西,发现沙发边掉落的纸张。他以为是张草稿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不大规整,李秋屿站着看了会儿。
“死亡的阴影暂时远去,可我依旧是一只甲虫,需要人照顾。我的老师、同学里有很好的人来帮助我,我对他们感激不尽,但这不能改变我目前是虫子的属性。我今天很任性,说话随意,好像忘记了自己是甲虫这个事。语文书上也有《变形记》节选,我理解它,全靠这次崴脚,我不赞同老师和资料上的解读,这难道仅仅是资本主义对人的异化?我不太懂资本主义,可我晓得这样的事,放在中国北方的乡村里也说得通。一个人,成了负担,爱和耐心注定被消磨吗?能持续多久?如果等奶奶老了,病了,这样躺在床上,变作暮年的甲虫,我会在她死的时候一阵轻松吗?这真可怕,光是这样的念头起来的一瞬间,我都要被惊骇到。久病床前无孝子,这难道不是中国的卡夫卡式表达?我们早总结出来,一个人,变成大甲虫,就会承受被抛弃被厌倦的命运。他呢?我不该怀疑一个灵魂如此高尚的人,但如果我任性,跟人闹不愉快,再高尚的人也会希望摆脱这只讨厌的大虫子。我竟然有了想讨好他的感觉,这太不纯粹了,我还是喜欢我们原来那样的关系,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是大甲虫,我要尽快好起来,重新变成人,但我能保证在以后的某一天,又变作虫子吗?人何其孤独!”
最后的感叹号把纸张划破了,戛然而止,李秋屿捏着纸,又看了一遍,凝神良久,再抬头,好像真见着了一只甲壳虫在沙发上躺着。
第26章 乔老师的性格,是真……
乔老师的性格,是真古怪。
高中生了,不是小孩儿,上课得板板正正坐直,谁不听课罚站、打手心、罚抄课文……乔老师待大家,像对小学生那样,她不能容忍任何一个人不学习,不学习来学校干嘛的?不如回家睡觉。
有的老师会睁只眼,闭只眼,乔老师不,她若是长四只眼睛,也都要用上的。办公室老师爱聊天,男老师们说国家大事,女老师们聊个八卦、吃点零食,约好一道去逛街。乔老师大都是沉默的,她的生活里,没有休闲这种事。她过得像某种神秘宗教里的人,极能耐住寂寞、浮华,一个人住在教职工宿舍里,谁也没被邀请过去她家,她也不去旁人家里。
乔老师常年打扮的看不出性别,亦雄亦雌,她是学生心里的灭绝师太,但似乎又比师太年轻些。明月缺课的这段时间,乔老师每日必问:
“李明月还没来吗?”
等明月来了,乔老师便趁信息技术一类的课给她补课。语文没什么好讲的,不要太用心,大家也能考得差不多。可乔老师比明月还上心,不仅关心语文,还关心其他科目。
乔老师说:“幸亏不是高三,加把劲就上来了,不能来念书,很着急吧?”
明月道:“有一阵发急,后来慢慢调解过来了。”
乔老师赞赏地看她:“你很坚强,有兴趣写一写这段时间的感悟吗?”
明月想写,不用人说自会写,可成了任务,她有点抵触,怕伤乔老师的好意,便说:“我落了些功课,想先学习。”
乔老师说:“你不懂,当下的感觉必须立即抓住,时间长了,感受会变淡,再下笔就不是那样的了。”
她殷切地看着明月,目光逼人,明月察觉到老师的怪异,于是,让谎话从嘴里出去:“我明白了乔老师,有时间会写的。”
乔老师对她这样好,大家都看得见。张蕾到办公室送试卷,瞥见明月的,单独放在一边,显然是乔老师有心为之。张蕾想,李明月崴个脚,又不是残疾了。李明月什么都没做,就得到了老师的喜欢,张蕾不理解。
最不能理解的是,有个人来接送李明月,她一下明白当初李明月成绩怎么窜上来的了。那是个很年轻,很帅气的男人,李明月居然有这样的亲戚,真是野鸡攀上凤凰。
不止张蕾,班里的人都注意到了李秋屿。他高大,挺拔,总是穿黑色大衣,像个幽灵在朦胧的清晨到来,再次出现,也是夜色正浓的下课时分。秦天明几个帮明月买饭,李秋屿便送了女孩子喜欢的小礼物,他做事完美,她们都说,长大了一定要和李秋屿这样的人谈恋爱,说完,嘻嘻笑起来,问明月跟李秋屿到底什么关系。
明月迫不得已张嘴,谎话又自己走出来:“小表叔。”
秦天明惊讶:“表叔?亲叔都不能这么对我。”
孟见星也知道了李秋屿是明月的表叔,这种事,一个人说出去,很快就乘着翅膀自由飞翔起来。
他帮明月捎来午饭,有排骨,有青菜,还有米饭,装在保温桶里,这让明月诧异。
“你干嘛给我饭吃?”
孟见星觉得她一开口,就特别有意思。
“你现在搞这么麻烦,都是我造成的,这样吧,以后我给你带饭。”
明月看看他,孟见星轮廓长得柔和,鼻子却很挺,他是个看起来不错的男孩子,很有教养。
“不用了,我有同学带,你都不跟我一个楼层。”
“没关系,我在你楼上,顺路。”
“怎么顺路了?你不得拐个弯吗?”
明月的教室在本层楼最里头,靠近卫生间。
孟见星说:“我真的很过意不去。”
明月笑道:“你放心好了,我不讹人,你要是真过意不去,以后下楼长点眼睛。”
“你怎么还骂人呢?”孟见星耳朵微微红了。
明月不太懂怎么跟男孩子打交道,她跟女同学怎么说话,就怎么跟男生说,她哦一声,说:“你把你饭拿走吧,我同学已经去食堂了。”
孟见星没拿,他自己走了。
他一走,李雯跟几个同学进了教室,李雯笑着过来,抓起一次性筷子要吃排骨,她一点都不客气,尝了一块,又尝一块,说:
“好好吃,孟见星喜欢你吧?”
明月心里毫无波澜,她要学习。
“怎么会呢?”
李雯拨弄着头发:“肯定是,孟见星很高傲的,都不搭理女生,却给你送饭吃。”
这种逻辑离奇,明月说:“他是因为觉得不好意思。”
李雯一直在笑:“他来咱们班溜达很多回了,等着献殷勤。”她亲热地搂住明月,“这么一个大帅哥喜欢你,你真是走狗屎运!”
她热情得诡异,明月不太舒服,他帅吗?没觉得,长得顺眼而已。
怎么他喜欢我,是我走狗屎运?明月完全不懂,她不觉得孟见星喜欢自己,都不怎么认识,也没说过几句话,他喜欢她什么呀?
李雯又频繁出现在身边了,只要孟见星送饭。
那些饭,都叫同学们吃了,一群人围上来,像帝国主义列强瓜分晚清。孟见星连着送几天,发现不对,问明月:
“你怎么不吃?”
明月只花李秋屿的钱。
“真的有同学帮我买。”
孟见星跟女同学的关系都很好,没人会让他掉面子,他习惯了,他以为明月最开始是害羞,客气,慢慢就会高兴,她没有,她刚开始什么面孔,现在还什么面孔。
“如果你真不愿意吃,应该和我说的。”
孟见星没有做慈善的胸怀,他做一件事,就要有一件事的效果。那些可口的饭菜,不是为了满足不相干的人的口腹之欲的。
明月疑惑:“我说了啊。”
孟见星实在无话可说,他在想,她可能是个缺心眼。大约姓李的心眼,都叫李秋屿长去了,家族其他人成了智障。
“你学习上有需要帮忙的吗?”
“没有,老师跟同学都会帮我。”
孟见星开始试探:“你爸妈来看你吗?”
明月摇头。
“我听姑姑说,你住亲戚家里?”
明月点头。
孟见星说:“你亲戚,一定怪我吧?”
明月道:“没有,孟老师跟他是朋友,你不知道吗?”她想,我们只在背后骂你。
孟见星心里冷笑,脸上很亲和了:“好像提过,是上次来接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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