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还是把她背下了楼,一路上,两人都不说话,进了家门,李秋屿摁亮灯,在灯芒中看明月一眼,她脸通红,李秋屿不去管她,脱外衣,洗手,冲了杯热咖啡,见她还在玄关的鞋凳上坐着,说:
“打算待一夜吗?”
明月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充满愁绪,茫然若失,在寝室跟秦天明讨论了许多,她们都没有答案。
李秋屿道:“到客厅来,有话跟你说。”
明月不敢用力,像跛子一样走过来,坐到沙发上。李秋屿把她帽子、围巾、手套统统摘掉,完整的脸露出来了。
“我不用靠买东西就能叫人高兴,一分钱都不用花,甚至还能让人主动给我花钱。”
明月愣住了。
“至于我花钱能让人高兴,这是什么坏事吗?难道一个人把别人搞得痛苦,才叫好事?”
明月简直不知该说什么。
李秋屿笑道:“你看,我随便两句话就能叫你哑口无言,但我听得出来,你那话有情绪,应该不是怪我只花几块钱给你买发卡。”
两天行程很紧,他不需要那么赶的,怕她住不惯,今晚无论如何要回来。也就两天,明月好像突然掌握讽刺的技巧。
“我走了两天,一回来,咱们都没说什么,你突然问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总得让我知道事情原委吧?”
李秋屿倒没责怪她的意思,她说什么,他都愿意好好听一听,哪怕那些话确实尖锐。
明月像洇烂的纸,没法捞,一捞稀碎,她只能说:“我很混乱。”
“是不是向蕊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别人不是指向蕊?”
明月又不说话了。
李秋屿连续开车很久,有点疲惫,需要咖啡提神。
“我从没想过需要你对我感激涕零。”
明月心中升起一股愤怒,他怎么能这么说呢?总是风轻云淡,他不清楚他做的这些对别人的影响?无形之中,他控制了别人的感情,嘴上却说跟自己无关。她好像第一次认识到李秋屿的虚伪,更虚伪的是,这样的情感,若是不知道那样一个发卡的价格,几块钱就能得到她全部的情感,最真挚的,不掺一点杂质的。
她觉得自己渺小了,他也不会看在眼里,他的爱情,需要很多很多钱,一掷千金般豪爽。可得到一个乡下人的崇拜、尊重、喜爱,是那样轻而易举,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而这些,仅仅只占一部分原因,还有别的,她觉得跟不跟李秋屿说,也无所谓了。
这些想法,在脑子里激烈汇聚,掀起风暴,明月那一排长睫毛密密地闪动着,她情绪激动起来,却不透露一个字。
墙上的钟表,滴滴答答走,不是为了记录时间,装饰而已。就像李秋屿手上的那块表,也不是为了看时间。
“明月?”李秋屿放下咖啡。
她觉得恶心,咖啡的味道变得刺鼻,神智几乎恍惚,为什么要跟一个喝咖啡的人坐一起呢?她只有豆子,他过着一种富裕的、享受的生活,她对这一切不解,感到无力且痛苦。
李秋屿看着她的眼:“能跟我说说,这两天跟向蕊姐姐聊了些什么吗?”
明月烦躁道:“你要我说什么?说你们跟我活在两个世界?”她忍着泪水,“你给女朋友买一个发卡两千多块钱,两千多块钱啊,就这么个东西,我奶奶要泡多少回豆子,卖多少次豆腐,才能挣两千块钱,我们吃尽苦头,却比不上一个发卡,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从不偷懒,钱却那么难挣,你呢?你随便就把两千块花出去,什么感觉都没有……”她浑身颤抖,隐约察觉出一种不公,却又搞不清具体是什么,只能天真地呢喃,“政治书上不是说,我们国家是工农阶级为基础的吗?你是什么阶级?为什么你的钱挣那么容易?是我们不够勤劳吗?还要怎么勤劳?”
若是没离开庄子,她永远不知道这些事,她知道了,看见了,就注定为此心灵受苦,她捕捉到一些迹象,却得不到原因。她仿佛窥见什么,其实只是一鳞半爪。
她自寻烦恼,可她天生如此,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的寂寞跟着身体一块儿长,一直长,长到不能忍受便要发疯一回。
李秋屿完全没想到她会说这些,她在质问他,又像是不需要回答,她说完,俯身把脸埋沙发里,她的精神饱受折磨,要先身体一步瘫痪一样。
他扳过她肩膀,明月整个人软塌塌的,脸色绯红,李秋屿明白这件事刺激到了她,她非常聪慧,不能停止思考,便注定要受苦,他把她带出来,这些痛苦都是他造成的。
“明月,你问的这些太复杂了,我没法回答,这也不是我一句两句能说清的,这些东西,要等你步入社会,去经历很多事,才能看得清。看清了,也不能代表可以解决,有很多事根本不是个人能解决的,是时代的事,是整个国家的事。你要问我个人怎么挣钱这么容易,我想你误会了,我不是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靠的也是念书,比旁人幸运些,工作还算顺利,你把我想成一个穷奢极欲的人了吗?我不是这样的,也没这个条件。”
李秋屿不知道跟她说这么多,明月是否听得进去,他细致地处理每一次对话,对她极富耐心,明月还是不吭声,放空一样看他。
“我是一个保姆带大的,没有亲人,最幸运的是脑子还算好用,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明月眼睛动了动,她嗫嚅着,想要说什么张不开嘴。
李秋屿说:“这些事,我没跟任何人谈起过,没什么好说的,现在说出来,是希望能给你一些信心,大事上我们无法掌控,个人的事还有努力的可能,你好好念书,以后日子总会好起来的,自己有了一定能力,便能去做些想做的事,你还这么小,有的是时间去搞清楚心里疑惑的东西,但这需要你的成长,多见识,多经历,即使今天我回答了你,也是我的经验,不是你的。”
明月静心想了会儿,她说:“我能先听听你的经验吗?”
两人在灯芒中又对视上,李秋屿像是点点头:“好,你奶奶和庄子里的很多人都够勤劳,没法再勤劳了。但勤劳未必能致富,种庄稼更发不了财。”
明月黯然。
李秋屿说:“如果种地能发财,根本轮不到农民去种。”
明月震了一震,她一下没搞明白,这句话,却是十分有冲击力的。
她像是
第一回 被人告知世界的真相,真相很残酷,世界的残酷她见过许多,这样的事,那样的事,李秋屿把它们概括成一句话,告诉给她。
李秋屿拿纸巾轻按她眼角:“等你长大了,会慢慢明白的。你奶奶这一生,没法再从头来过,可你还小,还有机会,你能把握住的。”
他又一次抚慰了她的心灵,非常妥帖,鼓舞了她,叫她觉得自己方才像是无理取闹,李秋屿并没这样看,明月反而羞愧起来,他对她不求回报,她却冲他发了一场脾气。
明月道:“以前没人听我说心里话,只有你听,我今天这样觉得很对不住你。你对我很好了,我其实知道,我们本来是陌生人,又不欠我什么,你会怪我吗?”
李秋屿倦怠地微笑着:“不会,不必这么问的,有什么事都能跟我说,只要你说,我会听下去。”
明月低头,绞起帽子上的毛球:“其实,你不给我花一分钱,都是我最信任的人,你跟我说几句话,我就觉得自己没那么孤单了,这样活着多好,要是能永远这样该多幸福。”
李秋屿只能看到她尖尖下巴,他抚了抚明月脸蛋,她抬眼看他,李秋屿便笑,明月不知怎么的,突然抓住他在手背上咬了一排牙印,李秋屿放任着,手指上全是她口水,留下齿痕。
明月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做,心里想,便做了。
“当我是磨牙棒吗?”李秋屿一笑,站起来,捏住明月下颌微抬,注视片刻,才晃了晃松开手,端咖啡加热去了。
她重新陷入沉思,等他过来,问道:“秦天明说她都只看社科作品,那些书能告诉她真相,跟小说很不一样。”
李秋屿把热牛奶递她,松弛地朝沙发一躺,偏头笑看她:“秦天明也是了不得的小姑娘,你想看吗?”
他声音变低,倦意明显了。
李秋屿像是回忆什么,“三联新出版了一本,《小镇喧嚣》?应该是这个名字,我当时有事没来得及买,回头买来看看。”
“讲什么的?”明月嘴唇上一圈乳白。
李秋屿说:“大概跟基层相关,记录类似你们庄子镇子上的各种事,可能你看了会觉得很亲切。这种书,大都是作者实地调查得来的,小说有小说的好,社科作品有社科作品的好。”
明月问道:“是像说明文那样吗?没有感情,只记录客观的东西。”
李秋屿眼皮很沉重了,笑也模糊:“是吧。”他一只胳膊忽然舒展开来,手表没摘,闪闪发光。
“我们第一次见着的时候,你就戴这只表了吗?”
“怎么了?”
明月默默喝光牛奶。
“你能把表送给我吗?”
李秋屿眼睛阖上笑:“需要表看时间是不是?我另给你买。”
明月说:“我只想要你的表,能送我吗?”
李秋屿睁开眼,看了她一会儿,把表摘下。
明月不会戴,李秋屿也不坐起来,招招手,明月趴到他跟前,他给她戴上,手表挺沉,明月放到耳朵边听滴滴答答响,这块表一定像说明文那样精确,记录了李秋屿的时间。
李秋屿手背摩挲起她脸蛋,明月还在听时间。
“你一个女孩子,戴男士表……”他深邃浓黑的眼全是笑,“也没什么,你可以做任何事。”
他说完闭了眼,明月看看他,戴着表去洗漱了,她非常小心,怕弄湿了,却不肯摘下来。
李秋屿仿佛睡着了,明月凑上去,她观察起他的脸,他一点不像三十岁的人,皮肤紧致,眉眼浓重,鼻子高挺着,他完全是个年轻男人的模样。
“我睡哪儿呀?”她嘀咕一句,推李秋屿一把,他不动。
手机忽然振动起来,来电显示向蕊,明月吓一跳,怕惊醒他,连忙摁掉了。这样似乎又不太好,明月等手机再响,手机却静默下去了。
“刚什么声音?”他居然醒了,沉沉地问,手温柔地抚了抚明月后背,空气中是橘子一样甘甜的气息,干干净净,李秋屿更像是被气味弄醒的,缓缓坐起。
明月不说话,把手机给他,李秋屿睡得发晕,眯眼看了看,一扭头,见明月望着自己,这张脸,青春逼人,漂亮饱满,李秋屿擦着她的肩膀侧身往后,正了正弄歪的枕头,很快站起:“睡吧。”
他跟手机一块回自己卧室了。
明月第二天戴着手表、蝴蝶结发卡去的学校,她这个样子,附近坐的同学注意到了。李雯课下到她桌子旁问:
“你头上是戴安娜那个牌子吗?”
“什么戴安娜?”
“我小姨有这个牌子的发箍,法国牌子。”李雯做出夸张又无奈的笑容,“天哪,戴安娜都有山寨的了,我爸说,没有我们中国山寨不出来的东西。”
一群女同学围过来,她们大都不认识,只有李雯,她假期出门已经用上迪奥的彩妆。李雯嘴里的牌子,五花八门,听都没听过,她见过明月的亲戚,那人一看,便知家境,李雯学习不行,却对穷富之别有着最强感受力,亲戚是富是穷,跟李明月关系不大。
明月说:“几块钱买的。”
李雯耸肩:“我就说吧,山寨货,”她笑眯眯地补充,“不过看着还不错,跟真的一样。”
“啊,你怎么还戴块手表,我看看。”
明月手往回缩:“很普通,我看时间的。”
几个女同学怂恿明月给大家秀一秀,乔老师在走廊看着,等中午教室没人,她来找明月谈话。
“李明月,老师有事问你。”
明月新戴着发卡,觉得自己很美丽,这种美丽,不是为了讨好别人,纯粹是青春期少女对美的本能追求,她心里也挺美。因为饮食好,气血特别足,眼睛又亮,不笑的时候也像要笑出来。
“乔老师,你吃没吃?”
乔老师说:“你跟孟见星谈恋爱了吗?”
明月吃惊:“没有啊,我怎么会跟他谈恋爱?”
乔老师不追求美,美是肤浅的,昙花一现,她没有物欲,除却最基本的生存支出,她的钱大都汇去老家,那里有她年迈双亲,还有各自成家的兄弟姊妹。书叫她一个人念了,她理应回馈,其实大姐念书也很好,但一个家,那么些孩子,只能念一个,她念出来那么就要负担亲人的后半生命运。
她看明月追求美丽,有种愠怒,怒其不争,她认定这女孩子受了城市男同学的蛊惑,这种蛊惑,显而易见,漂亮的外表,不俗的家境,这对一个乡下少女是致命的。
“我看他总来找你,李明月,你没有早恋的资格,谈恋爱这种事都是混子学生做的,你不能。”
明月道:“我明白,我没早恋,真的。”
乔老师持怀疑态度,她继续冷酷道:“你来这念书不容易,别被这些城里男生的表象蒙蔽,他们无非是生在一个好家庭,没吃过苦,也没什么内涵可谈,别说高中生了,就是成年男人里头也没几个有内涵的。”
明月感觉乔老师对男性有种敌意,她面无表情,下颌跟腮的线条松垮着,眉眼间也有了萧瑟,她不是最好看的年纪了,又不打扮,比同龄老师要老上几岁。
“爱看书,能讲很多道理,算是有内涵吗?”明月忍不住打听。
乔老师严肃道:“不算,有的人会伪装,夸夸其谈,其实说的都不过是自己看来的,听来的,一个自己创造的想法都没有,这种人,只能骗涉世不深天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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