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勇新不说话了,他又翘起二郎腿。
“我今天来,是为解决问题的。”
李秋屿道:“您这意思,是李明月必须道歉了?”
李勇新说:“我小孩因为这个事,没法上学,我今天只作为家长的身份,希望你能理解。”
“叔叔,我没法理解,听人说您是公安局长,好像是很大的官,我小时候村里放电影,放的是人民好公仆焦裕禄,您也是人民的公仆,我是人民,您说人民没有错该不该道歉?”明月毫无惧色了,她不要李秋屿帮忙,也晓得校长跟班主任不会站自己这边,她要自己说。
办公室里全静下去了。
第31章 李秋屿明白她这下是……
李秋屿明白她这下是得罪了人,逻辑却清楚,他简直要微笑起来,得罪就得罪了吧,他跟她一比,实在不值一提,在场的成年人们更都矮下去。
“明月。”李秋屿喊道,眼睛是同谋的意思。
几个大人以为他在责怪,李勇新意味深长:“小姑娘,你很厉害啊,没犯错客观上不需要道歉,可李雯是你同学,你们之间还得有同学感情是不是?”
明月说:“有些城里人,一辈子也没办法跟农村人有感情。”
李勇新道:“孩子,你要这么说,咱们是没法沟通了。”
明月竟认可:“人跟人本来就容易鸡同鸭讲。”
校长完全意外着,这女学生真是一点人情世故不懂,什么都说,说得人没法接话,往后到社会上,有的苦头吃,他想着学校尽培养些书呆子,憨直憨直的,真是替学校惹麻烦,下一步,便要开班主任工作会议了。
“年轻人做什么工作的?”李勇新问起李秋屿,“你家这小孩,伶牙俐齿,根本不像农村来的,像是一出生就会跟人打辩论的。”
李秋屿道:“李局说笑了,我在酒店工作,您看,要不然还是让孩子们自己去解决这个事?”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校长希望明月这尊大佛赶紧走,她继续呆这,再语不惊人死不休,他不仅要开班主任的会,都要到李勇新家里坐一坐了。
李秋屿跟校长班主任说了两句客气话,诸如添麻烦一类,心里一点这种感觉都没有,他依旧冲人露着好看的笑意。
他背明月下楼,明月在他耳畔直呼气:“我发挥的好吧?”
李秋屿说:“怎么不提前跟我知会呢?我也好做准备。”
明月叹气:“我不想这种事说出来烦你,公安局长,是很大的官吧?”
李秋屿点头:“是,估计没人这么跟他说话。”
明月偷笑:“我故意的。”
李秋屿微微诧异着:“故意的?”
明月说:“是啊,我就这么说,他是大官,我觉得这么说才有用,我先捧他,再,再……这叫什么话术?先扬后抑吗?我心里是有计划的。”
李秋屿笑道:“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狡猾的一面。”
明月语气小心起来:“当时怪爽快的,可我知道他们三个都不高兴了,你说,我做的是对还是不对?”
李秋屿道:“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他们。”
“真的吗?那我会给你惹麻烦吗?”
“不会,这不算什么。”
“那我都不跟你商量,就都说出去了,你生气吗?”
“不生气,我以你为荣。”
明月高兴起来,她搂紧他脖子。
“先送你回教室,晚上咱们再聊这个事,你什么都不要想,专心念书。如果这些人再找你,一定记得跟我说。”他觉得那班主任实在不怎么样,明知她脚不好上楼,叫她上上下下。
他刚把她送进教室,还没下到一楼,孟文珊的电话进来,问他走了没。
两人在学校门口碰面,孟文珊接过班主任电话之后,立刻打给他,李秋屿想到了这层。
“通知你了?”李秋屿的脸叫阳光晒着,白得反光。
孟文珊说:“道歉就那么难?你知不知道,别说校长,这个城里大部分人都得给李勇新这个面子。”
李秋屿不置可否。
孟文珊带了情绪:“他是个笑面虎,大哥跟他打过交道。明月是小孩子不懂,你怎么也这样呢?你那么会说话,怎么能任由明月在那胡言乱语?”
李秋屿说:“你是觉得我得罪了李勇新?”
孟文珊长吁口气:“对,还有,把班主任也得罪了,校长会怪他,他又能怪谁?还是明月,明月以后要在这里继续念书的,你让人老师以后怎么看她?我又怎么好意思再找人家说,多看顾下我们孩子?”
李秋屿道:“我明白,你说的都有道理,如果她的班主任因为这事,针对明月,那他压根没有师德可言,我会找他。”
孟文珊睁大眼:“秋屿,你是疯了吗?你找人干嘛?你就是太纵容明月了,她哪儿还像农村孩子,她一个农村孩子,要这么个性干嘛?她没这个资本啊。”
她像是不认得李秋屿了,他不这样的,做事一向稳重,她都要怀疑,李明月其实是他同母异父的小妹妹。
李秋屿又是微笑的模样,孟文珊的话,有她的道理,他也有他的道理,这样子就说不到一块儿去了。
孟文珊还有话:“你不趁这个机会,教育教育她,社会就是这样的,你遇到人家有权势,就得低三下四,这很正常。社会跟课本上教的不是一回事,社会有它的黑暗面,你应该让她认清现实,她以前在乡下,没遇到过什么糟心事吗?她这样的出身,更该学着圆滑点,以后才能少走弯路。”
李秋屿说:“那是以后的事,她还小,三观没有完全成形,不该觉得什么都是正常的。等她长大,早晚会认清社会,但她人定型了,遇到事情会有自己的原则跟底线。”
孟文珊无话可说,无奈道:“你既然这么想,我也没什么劝的了。”
李秋屿语气是平的:“我从不需要别人劝。”
他看看校园,“回去吧,叫你在中间难做很抱歉,改天请你吃饭。”
这个道歉,最终不了了之,李雯重新来念书,她不再跟明月讲话。女同学疏远明月,更像是默契了,和她无意对上目光会立马扭开,或者是她进厕所,正说笑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很幼稚。”秦天明私下点评,她也没什么太要好的朋友,跟谁都保持距离,专注自己的事,她理性地劝明月不要把这样的事放心上。
这种事,像往骡子身上加货,今天一点,明天一点,那分量起先不觉什么,慢慢知晓那重的感觉了。明月一会儿能想通,一会儿又想不通,她只好又重新写起日记。
写东西也是安全的,她能把所有的压抑、不解,统统放里头。李雯的能量是源自她爸爸吗?人们尊重权势,哪儿都一样。她想起很小的时候,跟杨金凤去赶会,集市上有地税局的人来收税,一个摊位收个一块钱、两块钱,人一看见地税局的人,便会自动尊重起他们。
她的老师,校长,见到李雯的爸爸,赔不完的笑脸,说不完的好话。她的班主任,是重点高中的老师,照理说,很有文化,可文化在权势跟前,似乎不值得一提。人活着,不应该有更崇高的东西吗?这种崇高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明月尚不清楚。
班主任后来找过明月,做她工作,他语气婉转起来,意思她不道歉,校长都会很难做。班主任夸她是懂事的孩子,一定会顾全大局,明月惘然地摇头,告诉老师:
“我奶奶被村里的人打过,因为我妹妹被那家人欺负了,您知道是什么事吗?我来这念书,看了图书馆的书,才晓得妹妹被猥亵了,我奶奶没讨回公道,只讨了一顿打。我看着奶奶被打,像狗一样,我从那之后就发誓,绝不受辱,我宁愿死。对我来说,我没做错事,就因为李雯爸爸是公安局长,我就得道歉,这就是屈辱。”
她说得太过平静,内容却一点不寻常,班主任愣住,良久,他叹口气说:“李明月,老师知道了,不会再让你跟李雯道歉了。”
明月说:“老师,我知道你们怕得罪李雯的爸爸,我不怕,我家里只有个奶奶跟妹妹留守在农村,他官威再大,还能杀人不成?李雯现在鼓动同学不跟我说话,我也清楚,我什么都不怕,我是来念书的,念好书,我就能带我奶奶小妹过好日子。”
她不是跟班主任说话了,是跟自己,班主任看着她:“李明月,你这小孩……唉,你这小孩,这件事就这样吧,你念你的书,别的不要考虑了。”他想再跟她说点什么,又觉得她毕竟才十几岁,他不能跟她说太多成年人的东西,那些心照不宣的,大家都得这么做的东西。
班主任本来想找乔老师再跟她谈谈,这下也不必了。
期末考前的周末,李秋屿带她到医院复查,她的脚基本可以正常走路了。医生记得她,说她胖了,气色好得不得了。李秋屿笑道:
“稍微有了点肉,不算胖。”
明月摸摸脸,心道我不会成大胖娘们了吧?
李秋屿建议到书店转转,她来这么久,哪儿都没去过。明月早想来书店,可惜没喊上秦天明,她爱书如命,虔诚得要命。
街上是冷的,路面却洁净,头顶的天碧蓝,两边的店铺隔着窗子看,十分漂亮,上头起的名字也十分新奇,卖衣服的,餐饮店,打印社……明月看见过路的人戴了顶漂亮帽子,立马就想要是在自己头上什么样。
“我本来跟秦天明约好逛书城,她可爱看书了,爱惜得很,上回有男同学借她书看,上头滴了菜油,她气得不轻。”明月坐车里,扭过头跟李秋屿说话。
街上滴滴的汽车喇叭声不停。
李秋屿说:“秦天明看着挺老道的孩子。”
“她说犹太人都往书上抹蜂蜜,代表知识是甜的,我怎么觉得那么邪乎,抹了蜂蜜黏不拉几的,怎么看啊?”明月问道,“她还说,犹太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谁给他们认证的?”
李秋屿笑道:“你怀疑?”
明月说:“是啊,但秦天明比我了解历史,历史老师有时讲课外的东西,她都知道,她还知道苏联解体的事,因为她出生那天,就是苏联解体的日子。”
李秋屿道:“这么巧?那她是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出生的。”
明月惊讶:“你也知道?那时我还没出生呢,我比她小一点。”
李秋屿说:“这在当时是大事,影响很深远,到现在还没结束。”
明月太好奇了:“影响到我们了吗?”
李秋屿点头:“当然,你刚说犹太人……”
熟悉的古龙水,李秋屿又闻到过去的味道,是因为谈到了犹太人吗?法学生们当年崇拜的法圣,是犹太人,十年前,他在给《洛杉矶时报》撰写为什么要将美国的性同意年龄降低至十岁的论文。
他没继续说犹太人,笑道:
“苏联一度相当强大,跟西方国家冷战的时期都获得过十几次诺贝尔奖,敌人都不得不把奖颁给它,恰恰证明它确实厉害。它解体后,美国成了世界的主宰,全世界都受美国文化的影响,你看街边的麦当劳、肯德基,还有流行歌曲,好莱坞电影,美国自由民主的价值观,它的经济一波动就会影响全世界,太多了。”
明月疑惑了:“美国也这么厉害?”
李秋屿称是。
明月想了想,说:“可美国跟我们村没什么关系,你说的这些,我在乡下很少听人说,只有老一辈的人说抗美援朝。”
李秋屿怔了怔,他显然忘记了,中国还有广袤的农村,对此一无所知。看起来美国跟中国的农村百姓,确实关系不大。
“还聊着抗美援朝?”
明月说:“聊着呢,美国再厉害,也是我们手下败将呢。”
李秋屿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我们国家现在跟美国差距很大,美国是世界霸主?”
明月说:“抗美援朝的时候,美国人就能捞着吃大餐了,志愿军啥也吃不上,但主席还不是指挥志愿军打败了美国?他们一直比我们先进吧?”
李秋屿笑道:“那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能打败这么强的对手?”
明月想也不想:“靠信仰,靠强大的意志力,我学邱少云那篇文章时,读着读着,眼泪就往下淌,听爷爷讲主席的儿子怎么牺牲的,我在想,主席失去了那么好的儿子,该多痛苦,又不能叫人知道,他还得领导国家,我一听这种伟大的事总爱淌眼泪。”
李秋屿想,这是一个乡下孩子对先烈,对领袖最朴素真挚的情感,她对此深信不疑,热泪盈眶。她不曾接触城市的网络,不知道虚拟空间里什么都可以质疑,伟大可以解构,她对这些一无所知。他沉沉看着前路,在想她随着成长是始终如一,还是会被新的观点、思潮影响乃至改变?他不算老,可她更为年轻,无数个她这样的更年轻的少年们,将来是什么占领他们的思想?主导他们的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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