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屿注视着她,目光有些复杂,他把她想窄了,明月却显然忘记了她要克制自己跟他说话的欲望,自顾说道,“那天我看地图册,有个城市叫大同,是取自天下大同的意思吗?是和共产主义一个意思吗?会实现吗?”
她说完,自己倒不好意思笑了:“我总喜欢胡思乱想,老师说,只要想着高考就够了,我控制不
住自己想别的。”
李秋屿道:“这不是胡思乱想,你思考的,很多伟大的先驱者都思考过,也许会吧,但人和人差异太大,人天生有私心,这是妨碍天下大同的最根本原因,每一个行业,每一个阶层,都带着天然想扩张的本性,要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这点无法改变。”
“但不是每个阶层都能做到,比方我们,我们种地的,”明月唏嘘一句,很快又振奋起来,“可我们的社会在进步,对不对?一点点进步,也许就能到达最高理想。”
“进步的是科技,不代表其他一定进步。”
“你以前做律师,律师也想扩张吗?律师不是追求正义的吗?”
“客观上应该是追求正义,主观不是,律师希望法律条文越细越好,解读的成本就越高,人们想使用法律保护自己权益的成本也高起来,这样,律师才能赚得更多。”
他本还想解释,律师有时受制于各种因素,根本无法追求正义,只能做违心的事,但李秋屿忽然有些畏惧,她如果问他有没有做过,要怎么解释,他在她这里是完美的,完完全全光明的形象。
明月一眨不眨看着他,突然说道:“你懂法律,要是有一天你想犯罪,不就比普通人更懂怎么避开法律吗?”
李秋屿凝视她的眼,心里猛得一震。
“你看我像吗?像那种人吗?”
明月摇头:“你是很好的人,哪儿都好。”
李秋屿问道:“无聊也很好吗?”
明月说:“谁都有无聊的时候。”
“脑子里有邪恶的想法也好吗?”
“只要没真的去做,就不能算坏,我也邪恶过,”明月一顿,她打心眼里希望李秋屿是她一个人的,别有女朋友,“但我很快告诉自己,这样不对,不好,我赶紧把这种坏念头赶跑,不能叫它老呆我心里,如果邪恶像种子,别让它落土里,更不要施肥浇水,它自己就会死的,干巴死的,你种过庄稼就会明白。”
李秋屿看了她好大一会儿。
“都是谁教你的?书上看的?”
“不是,我自己想的,是跟着爷爷奶奶种地的经验,好土地才能长好粮食。”
“你是块好土地。”
明月要笑了,噗嗤直笑,异想天开道:“那你是种子吗?把你种在我身上,你就能长成一棵风吹不弯雨淋不倒的麦穗,一粒空的都没有。”
李秋屿的耳朵迅速热了,脸也像被烫到,发起红来,当然不是因为害羞。他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对着一个少女害羞什么。
两人吃完饭,日头正暖,李秋屿说带她去个公园,这会风景好,明月想叫上秦天明,她这周不回家,下午没事估计在寝室睡觉。李秋屿说:“也许她想休息休息,咱们去就行了。”明月便没坚持。
刚出小饭馆,孟见星骑车打眼前快速过去,到了前面,他又停下来,扭头看两人,明月冲他挥挥手,孟见星一脸的冷淡,把车子骑得更快。
“他好像跟咱们有仇一样。”明月不理解道,“明明是他先做错事,我都原谅他了。”
李秋屿笑笑,开车带明月到一个有点远,人却少的公园。那地方空旷,树木新栽,抽着极鲜嫩的叶子,还有个U型坡,可以骑行。不远处,正在打地基,像是要盖楼,这属于本城新开发的地方,市民还不怎么过来玩儿。
明月捡了根谁折断的柳枝,拿手里玩儿,在U型坡上跑来跑去,跟撒欢的狗一样,李秋屿说:“你可不就是丽莎?”
明月拿柳条抽他,李秋屿笑着捉她手,两人拉拉扯扯,一个趔趄,明月把李秋屿绊倒在草丛里,他顺势一躺,笑得脸都红了,明月却拽他:“起来,起来!蚂蚁咬你!”
“你去再跑跑吧,丽莎,我躺一会儿。”李秋屿忍笑把手放额头上,明月瞧着,觉得那是给眼睛搭了个棚,她把他手拿开,“你看太阳多好。”明月说完被一架红色风车吸引,跑过去看。
天是单薄的蓝,云也淡,一种紫色的小花就开在脸庞,风不再冷,裹挟着青草味,往鼻子里刮。李秋屿阖上眼,心里许久不曾这样平静,蓝天白云,百草千花,他这样躺着,好像已经死了,生和死在广袤的天空和厚重土地上,界限消失,一种永恒的、神圣的东西仿佛正在眷顾他,如此简单,他并不畏惧,非常坦然,他如果死,一定会选一个好天气。
死亡明确地在他心中来了一趟,没有预兆的。
耳畔气喘呼呼,将他拉回人间,是明月来了,她一屁股坐李秋屿身边,偏头看看他,李秋屿的手搭在身上,阳光照着,青色的血管贲起,皮肤像玉石一样泛着光泽。明月把他手拿起来,跟自己的比,很不一样,她的血管没这么粗,李秋屿闭着眼,任由她玩自己的手。
大约是观察腻了,明月把他手一丢,也躺下来:“你说,我选文科还是理科啊?秦天明要学文科,可我都想学怎么办?”
李秋屿睁开眼,他一动不动注视她良久,似乎在辨别自己是否还在。
“你真的睡着了吗?”明月拿草戳戳他脸。
李秋屿说:“我正打算跟你谈这个问题,你成绩很均匀,无论选什么都可以,都喜欢的话,选理科好了。”
“是因为找工作好找吗?乔老师也这么跟我说的,我不偏科,那就选理科。”明月侧个身,一手撑着脑袋,面对面看着他,“我能选法学吗?跟你一样。”
李秋屿转过脸:“感兴趣?”
明月嗯了半天:“不知道,我只是想体验你学的什么。”
“你要选一个自己感兴趣的,真正想学的。不能因为我念法学,你就跟着去念,没这个必要。你的性格,也不适合念法学,你太容易共情,会比别人更痛苦。另外从家庭的角度,理科也更适合你,文科的东西,可以当精神上的爱好。”李秋屿就事论事,他又忽然笑了笑,“你还有时间考虑,我也有,如果你真的特别想学什么,我支持你。”
“我应该学个好找工作的,我明白,”明月一个翻身,趴地上摆弄草,“这是最现实的,只不过我不知道什么专业好找工作,奶奶没法给我建议,老师要管的学生太多,我只有找你。”
李秋屿笑道:“随时为你效劳。”
这句莫名惹恼明月,她听得不舒服,疑心这样的话他跟不止一个人说过,尤其是女朋友,他一贯好说话,来者不拒。
“我想回学校。”明月冷淡地说。
李秋屿缓缓坐起,见她不高兴了,刚要问,明月一咕噜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草,往停车的地方走,越走越快,他疾步追上去,明月已经在拽车门,车门打不开,她气虎虎看向他:“你的车真破。”
李秋屿笑了,掏出钥匙:“上去吧。”
“我不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千万别找我说。”明月骄傲着嘱咐他,李秋屿说“好”。
果然一路沉默,眼看快到学校,明月忍不住道:“你没有话跟我说吗?”
李秋屿说:“我尊重你的要求,你不说话,我也不能说的。”
“那都是假的喽?”
“什么假的?”
“咱们说说话吧,过来说说话,跟我说说,”明月列举一堆李秋屿对她使用的常用句式,一股脑说完,她脸色绯红,也许是暖气的缘故,“我现在就很邪恶,想跳下车,摔成傻子,你就会后悔,后悔得要死。”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说着说着,捂住脸,蜷成一团往车门靠去。李秋屿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他找了个合适地点停车,解开安全带,下车绕到她这边来。
“不能做这种傻事,我知道你不会,想让人后悔不是不行,但绝不能以伤害自己为代价,那太蠢了。”
李秋屿掰开她的手,她的眼睛露出来,闪烁着。
“这样不安全,来,坐端正。”他扶住她肩膀,轻轻推了一把,明月坐好了,一言不发目视前方,李秋屿重新发动了车,“明月,你说过比我坦诚,能不能告诉我,怎么突然生气了?”
这下好了,不得不说,是她自夸坦诚的。
“我讨厌咱们不对等,我很多话,只说给你听。你不一样,你会说给很多人听,一样的话,我听了高兴,别人听也高兴,那这话也没什么特别的了,你明明不是只为我效劳,但说得好像只为我。”
李秋屿说:“你怎么知道这话我说给别人了?”
明月道:“想也不用想。”
李秋屿笑:“那你还是想想吧。”
“你笑我,你为什么笑我,我一点也不希望你这会笑!”明月涨红了脸,眼睛更亮了,“从一开始就是,我整个春天盼着你来,你早忘了我,直到现在,我都不是你,”她几乎要翻出一个白眼,“最好的朋友,你也不是我最好的大朋友。”
李秋屿说:“你还是再想想吧,如果不是,你会跟一个不怎么熟的人发脾气?我也对你刮目相看,本来以为你文文静静,很乖的。”
明月无话可对,她只好赌气道:“我现在比刚才还邪恶,想把你打昏,咬你,再把你变成种子,种到我身上,你只能在我身上生根发芽,离开我,你就会死。”
李秋屿的神情凝重起来,他不再说话,他在草地上刚刚死去一次。到学校后,他觉得应该再跟她说点什么,明月却跑了,他回到车旁,手机已经响半天,是孟文珊的。
两人寒暄几句,孟文珊说:“爸爸让我问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到家里坐坐,你应该常来的,陪他谈谈心。”
李秋屿道:“想打听赵斯同?”
孟文珊替家里脸热:“爸爸是提过,说想听听你对这人的评价,他觉得你眼光蛮好。我听说,最近他找大哥当担保人,从银行贷款,你看这事靠谱吗?”她下意识撇撇嘴,“爸爸调查了他的背景,他确实有本事的,生意摊的很大,几个城市都有。”
李秋屿捏着车钥匙,他没法说,要他怎么说,他说的话没人听,更何况,他也不是很想说。他便微笑着:
“我没什么感觉,不过跟太聪明的人共事,收益高,风险也高,谨慎些总没坏处。”
“他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啊?”
“你感觉怎么样?”
孟文珊沉吟着:“我觉得,挺会来事的,大哥很欣赏他,爸爸也说这个人不简单。”
李秋屿说:“你们既然都感觉良好,看着办吧。”
“你没什么意见?”
“没有,我能有什么意见呢?”李秋屿心不在焉,脑子里突然冒出个想法,这件事,好就好在什么呢?好就好在死光光。他置身事外,从不站队,孟文俊和赵斯同都是野心很大的人,野心是他们人生的动力,唯一不同的是,赵斯同不把他当同路人,只是垫脚石,试验品,李秋屿从闻到古龙水的那一刹就清楚。万事万物,一如祭祀的草狗,自有其命运,他尊重不仁的天地。
李秋屿脸上带着不知所以的微笑,那头孟文珊说的,根本没听到,她又重复一边呼唤他,“秋屿,是在忙吗?”
李秋屿笑道:“没有,你刚说什么?”
“我是说,有时间带着向蕊一块到家里来啊,爸还挺想见见的。”
孟渌波是随口一说,叫人产生错觉用的,李秋屿从未信过,他告诉孟文珊,分手了。
“平时你俩不是挺好?怎么说分就分了?”孟文珊吃惊,心里却一阵快慰,得到某种满足。
李秋屿道:“没什么,成年人谈恋爱分手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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