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谦虚道:“不是吧,尽力就好,你别老想这事儿年都过不好了。”
卓腾脸上很忧伤:“要是被刷掉,我以后都不用再过年了。”
明月觉得他太悲观,男孩子家,怎么这样呢?她不晓得为什么卓腾把这个事看那样重,虽然她也觉得很重要,但不会天天想。
“不会的,你平时又不差,肯定不会,不信你等初十看好了。”
“我考得很差,我自己感觉就是很差,肯定被刷,我心里好难受呐。”
卓腾说那话时,表情很笃定,搞得她也不得不怀疑卓腾是不是真的考砸了。
明月又安慰几句,结果卓腾说来说去还是那几句,他自言自语地走了,卓腾可真瘦,背影伶仃,一转眼就消失在人海里。
初六一过,会没了,年关好像也没了,打工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家,庄子渐渐空起来,等到明月开学,打工的人已经走很多很多了。荣姥太又坐到了马路边,一面晒太阳,一面看过路的人。
初十这天,其实明月也有点紧张。她骑车带着被褥刚到学校,就听说了一件事:卓腾喝药了。
喝了农药。
农药这玩意儿很常见,也是农村人决定去死的时候常用到的东西。都是谁家媳妇跟男人吵了架受气去寻死,或者儿女不孝老的不愿意活,少年人?没听过。
成绩出来了,卓腾没被刷,他怎么跑去喝药了呢?药不苦吗?喝下去听说五脏都会烧烂,七窍流血死掉。
班里炸开了锅,都在说卓腾的事。
张蕾一脸鄙薄:“他心理素质太差了,一次考试就吓破胆,要是等到中考,他更没法活。”
同学们立马觉得张蕾到底不一样,他们觉得卓腾很傻,又觉得他可怜。只有张蕾,一下看透他,说得那样到位。
明月一个人坐在位子上,奇怪,初六她还见到卓腾,两个人说了好几句话。他是活着的,能喘气,能说话,跟她一样,现在人跟她说卓腾喝药了,跟做梦似的。
她应该再好好安慰他的,她还笑话他,卓腾管她借书她也没给,她是不是多跟他说说话,他就不会喝药了?明月越想越难受,她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起来。
同学们以为她哭了,很快传出闲话,说其实李明月原来一直喜欢卓腾。
下过晚自习,女同学们一见明月进来,便不吭声了。明月钻进被窝,一想起卓腾,还是难受,她太内疚了。
卓腾初六的时候,已经决定去死了吗?
班主任见她精神不大好,找她谈话,也许班主任听到了传言,问得委婉,明月一开始没听明白,后来才懂。
“我不喜欢卓腾,我就是觉得他肯定很痛苦,太痛苦了,觉得没办法了才会那样。”
痛苦这样的词,太书面语,很少听人用。
班主任说:“卓腾这孩子有点脆弱,一次考不好不能代表什么,更何况,他考的没问题,还在重点班呆着,这不是犯傻吗?”
卓腾真的脆弱?他那么能吃苦,明月觉得他是个很有毅力很坚韧的男同学。
听说他被拉到县城里洗胃,已经回家,在镇子上的卫生院吊水。明月跟几个同学去看卓腾,卓腾坐在凳子上,他看起来还行,能跟人说话。
大家七嘴八舌告诉他,没被刷呢,你不是白喝药了吗?卓腾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也后悔了。
“你喝的啥呀,敌敌畏吗?喝嘴里不苦啊?”
同学们觉得好奇,问起他。
卓腾说:“不是敌敌畏,是百草枯,肯定苦,苦死了。”
“那你还喝!一次考试至于吗?”
卓腾不吭声,同学们心想不能打扰他康复,聊了几句,就要走人。明月带了几本书来,让卓腾挑:“你吊水也无聊,想看啥拿啥。”
卓腾这会不舒服,洗胃太恐怖,嗓子跟刀剌了一遍似的。
他决定去死的时候,内心坚定,因为他确信被踢到普通班,自己就完了,他承受不了那个结果,所以选择在那个结果出来,先结果自己。
此刻不同了,他又有了希望,他特别想活下去了,他会考上高中,不用打工,也不用继续生活在镇子上,前途简直一片光明。
“卓腾,我建议你看《约翰克里斯多夫》,你看这个写得多好!”明月给他翻开一本法国小说,“人并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想做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所以不要难过,最要紧的,你不要放弃想做,不要放弃生活。”
这要是放之前,读一万句这样的话,也不会对卓腾起作用。可现在,他又有了斗志,不是因为他洗胃被救回来,仅仅是因为他知晓了自己的分数。
他觉得这话真好,一点也不想死不死的事了。
同学们出来时,碰上了卓腾的妈妈。他妈妈爱打扮,脸很白,嘴巴搽得像猪血,她进来第一件事是骂人:“咋还没吊完?你就会给我没事找事,还不如死了!”她走到卓腾跟前,要把输液弄快,医生说吊快了难受,她就跟医生吵,同学们觉得尴尬,赶紧走了。
卓腾死在正月十五。
大家都非常吃惊,老师说,百草枯是救不回来的,只要喝了必死。
死这个事,已经是第三次这么近地发生在明月眼前。小弟是叫奶奶无意噎死的,爷爷是醉酒叫雪冻死的,卓腾呢,是喝百草枯没得救。老人们说,人这辈子活多大,怎么死,那是一出生就定好的,谁定的?那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
乡下死半大孩子也不是没有的,溺水的,生病的,叫车撞的,但卓腾这样喝百草枯死的在镇子上头一回。卓腾真的死了,班里好些女生都像明月那样哭了起来,张蕾没有,她觉得卓腾这种经受不起挫折的人,早晚会寻短见。
“卓腾真是白死了。”女同学抽抽噎噎说。
张蕾冷淡说:“他是白活了,跟娘们儿一样喝药。”
同学们觉得张蕾未免冷血,但同时佩服她什么事都能这么镇定,与众不同,什么也影响不到张蕾的感情。她们围着她,听她说话,她只要一张嘴,就能叫别人无话可说,不能反驳。
明月默默坐在位子上,她看着张蕾,她突然发现了张蕾维持权威的诀窍:她不怎么说话,也没什么表情,以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存在着,她要么不开口,开口必定不能和任何人说的一样。她看起来非常冷酷,傲慢,再加上优秀的成绩,从而成为同学们顶礼膜拜的对象。
她察觉出自己很不认同张蕾,她对她之前的那种羡慕、畏惧,一下荡然无存,远去了。她意识到,张蕾这个人没什么特别的,她的见解未必对,她变得普通起来,瞬间就这样了。
不管谁死,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活,该念书的念书,该打工的打工,该种地的种地,谁也不能闲着。
同学们渐渐不再说卓腾的事,明月周末回家,在镇子上见到了卓腾的妈妈。她已经继续活着了,跟旁边的男人打情骂俏,人摸一下她的屁股,她笑着打回去,好像从没死过儿子。
明月不能理解,卓腾似乎更可悲了,她晓得,卓腾的妈妈是镇子上人们口中有名的“骚货”,她轻浮,不要脸,所以看起来好像很快活,一点也不伤心。
他死了好像谁也影响不到,那他存在过的意义是什么呢?生死的事儿,太深奥了,又太潦草了,说死就死了,好像没活过。
明月没想到卓腾的哥哥会来找她,他哥哥是打南方回来的,听说弟弟死了,回家奔丧。他哥哥拿着《约翰克里斯多夫》,还给明月。
明月心里难过:“我不要了。”
他哥哥说:“妮儿,你害怕是不?我弟说这书是同学的,得还给人家,事情办完了我本来都打算走了才想起来这事儿。”
明月问:“卓腾知道自己不行了吗?”
他哥哥眼睛发红:“最后喘不上气憋死的,估计知道,妮儿你要是害怕我就烧给腾腾。”
明月淌下眼泪:“我不是害怕,你烧给他吧,卓腾以前也爱看课外书。”
他哥哥点头,拿走了《约翰克里斯多夫》,也许会烧给弟弟。
第9章 刚开学,卷子就跟草一……
刚开学,卷子就跟草一样长出来。
范小云不再出现在校园里,她去打工了。别班的同学,染了黄毛,站在镇子大街上,对着过往的人吹口哨,往后都不会来念书了。
日子真是寂寞得要爆炸。没有人可以说话,只剩下卷子、课堂、寝室。
晚自习下课后,寝室里有股闹哄哄的鸡窝味儿,她们一动,就如同鸡扇动了翅膀,气流是热的,有人不爱洗脚,有人不爱刷牙,但嘴巴不肯闲着,热烈地说着一切:学习、男生、明星。她们有时会说到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充满幻想,兴奋,好像自己未来也会置身于彼,永远地离开故乡,故乡是明日黄花。
只有张蕾和明月不怎么说话,张蕾是不屑。
明月却被一种模糊忧伤的东西裹住了,像杨絮那样,落到其他植物叶子上,裹了一层,很难清理。她觉得自己像条随时会干涸的小溪,石头露出来,是她苍白的青春期。她也不晓得怎么高兴不起来,她不爱讨论男生,也没有喜欢的明星偶像,时间是寂寞的,空间也是,寂寞好像叫什么东西凝在了心头。她希望获得新的感受,只能读书,一头扎进去,跟着虚幻世界里头的人一块儿高兴,热闹,那才是真的。
春天悄摸来了,田里的人也开始忙起来。杨金凤要卖豆腐,要干庄稼活儿,明月也不常回来,棠棠便没个管头,下了学,见杨金凤没来接,跟旁的小孩儿在外使劲疯不晓得回家。
周末的时候,明月回家,家里谁也没有。
春天一来,太阳的味儿变了。明月把被褥拿出来晒,又打扫会儿卫生。锅里馏的馍,箅子底下的稀粥鬻上来,搞得湿哒哒的,她把边角揪给鸡吃,嘴里嘬嘬唤着。
大清早棠棠就跑出去玩儿了,十点来钟才回家。明月见她头发稀乱,笑道:“你又上哪儿野去了?过来,我给你扎小辫。”
棠棠裤子也是拧着的,手里有袋日本豆,一咬嘎嘣响。
明月问:“你上小卖部买的?”
棠棠手指头油油的,一边掏,一边说:“五爷爷给我的。”
她嘴里的五爷爷是庄子里冯建设的爹,冯是本村第一大姓。那老头精明得很,没听说这么大方。
“他咋给你日本豆吃?”
“五爷爷说我跟他一块儿玩摸摸游戏,就给我买好吃的。”
明月疑惑:“什么摸摸游戏?”
棠棠只顾吃日本豆:“五爷爷叫我脱衣裳摸我,我再摸他。”
日本豆真响,在脑子里炸了一样。
它一直炸,明月脑子疼得很,一直到杨金凤回来,见她魂不守舍,锅也不好好烧,骂道:“能干就干,不能干赶紧滚,别丧着个脸,没人欠你啥。”
明月愣愣的,把事情告诉了杨金凤。
杨金凤的脸成了雪青色,就像月光照在白雪上头。
她一把抓过棠棠,问日本豆呢。
棠棠吓得要命:“吃完了。”
杨金凤立马去抠她嘴:“吐出来,你都给我吐出来!”
棠棠吐不出来,杨金凤的手指头便往她喉咙深处戳,戳得她要哕,口水眼泪一起往外流。
明月赶紧拉杨金凤:“奶奶,她都吃肚去了!”
杨金凤不管,她就要棠棠吐出来,好像她吃肚去的是臭屎,是浓痰,不吐出来这辈子都干净不了了。
她胳膊肘捣到明月胸脯,那里有硬硬的肿块,她发育了,疼得弯下腰。
羊在叫,猪也在哼哼,鸡不急不慢在院子里觅食,这叨两下,那叨两下,春天的树自顾绿着,风也很暖,只有院子里的人像疯了一样。
杨金凤拽着棠棠要去冯老五家。
“你不去!你在家烧饭!”杨金凤冲明月吼,她不敢动,等院子里只剩自己了,脑子里的日本豆还在炸。她没心思烧饭,都这个时候了,谁能烧饭?
一大锅杂粮粥咕嘟咕嘟响,什么都有,豇豆小麦玉米碎,熬透的时候盛出黏糊糊一大碗,把它当米饭吃。
明月的脸叫灶膛照热了,她的心跳很快,冯老五有三个儿子,小儿子冯建设像头熊,曾经把冲他叫唤的狗朝水泥地一抡,就抡淌了,地上全是狗脑子。
“明月!明月?!”邻居婶子跑进当院,乱喊一通,见明月出来,说,“你奶奶跟冯家打起来了,快看看叫谁搭把手劝劝!”
明月跟着婶子往冯老五家跑,找谁劝?谁敢劝冯老五家的?他家在庄子里可厉害了。
冯家门口已经站了一群人,明月要挤过去,不晓得谁拉住她:“明月,你小孩子家别往跟前凑,建设一脚就踹飞了你!”
杨金凤叫冯建设打了,她一个六十多的人,不撑一回合,冯建设骂骂咧咧进来就把她踹地上了,杨金凤捂着肚子,半天没起来,棠棠在地上爬着叫奶奶,被人抱一边去了。
“今天谁敢劝架,就是跟我过不去!”冯建设扫着人群,庄子里劳力大都不在,没人吭声。
他把杨金凤从地上提溜起来,一巴掌甩上脸:“你个瞎逼玩意儿再骂?再骂我叫达达把恁家三辈子都尻了!”
杨金凤嘴角都是血,说不出话,只哼哧哼哧出气儿。
明月听见那话了,也看见了,千万只隐翅虫一下都钻进了五脏六腑里,一块儿啃她。她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红,眼睛像出了毛病,耳朵也坏掉了,万千颗日本豆都在炸,时间过不去了,好像定在了这会儿。
她一下挣开人的胳膊,朝冯建设跑去,一双大手,从后头捉住她,是八斗。
明月发不出声音,喉咙咴儿咴儿响,八斗说了什么,她没听到,旁边冯大娘把她环住了,不叫她往前。
“建设,给我个面子,你看……”八斗掏出了烟。
“你老几啊给你面子?妈了个逼的,滚一边儿去!”冯建设朝地上一啐,指着八斗,“别给脸不要脸啊,再过来我连你一块儿揍!”
八斗还是笑:“建设,你看都乡里乡亲,你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多大点儿事,给恁哥我个面子……”
八斗的话没说完,被冯建设一把搡地上坐着了。
“建设!你打人犯法!真把人打出个好歹,我跟你说,现如今可不是往年,派出所过来就能逮你,你不要觉得你家里弟兄多就想打谁打谁!你也听听你那骂的可是人话!”冯大娘搂着明月,她不怕,庄子里的人都晓得她不怕,谁家过得好,谁不怕事。
“关你啥事?少拿派出所吓唬人,我建设是吓大的?”冯建设觉得丢了面子,一个老娘们儿也敢,他骂骂咧咧不停,“你不要趁着家里势大,就来吓唬我!谁派出所没个人了?”
他叫唤得凶,却没有跟冯大娘动手,因为他晓得,冯大爷是有些人脉的。
八斗过来把杨金凤扶走,她受伤了,跟只断腿的鸡一样。明月一手牵着棠棠,一手掺住奶奶,她没有眼泪,回了一次头:冯建设还在那叫嚣着。她没有眼泪,只有仇恨,怎么冯建设不死呢?她希望他被车撞死,被牛顶死……她发觉自己只有想象的能力,这才流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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