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困吗?”
明月一晃脑袋,在枕头上摩挲得乱响,她一直害羞着:“看完没有?你觉得能当证据吗?”哎,这是要拿给检察官大人看吗?
李秋屿道:“看完了。”
心情起起伏伏,跟河一样,一会儿流经峡谷,一会流经平原,一会儿又陡然倾泻而下。到这会儿,慢慢平复下来了。
李秋屿没点评什么,没法点评,明月心情也很复杂,怕他说什么,他真什么都没说,又有点失望,看了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不过把看人日记感觉说出来,岂不怪异?
真是太尴尬了,他记性那么好,往后时不时想起一句两句,都要害臊的。她意识到他这种可能存在的回想,自己更害臊了。
“你别往脑子里去,行吧?”明月忍不住说话。
李秋屿从垫子上起来,坐到沙发上,明月便往里挪挪身体。
“晚了,已经都进脑子里去了,一辈子没法忘。”
明月眼睛垂下,长睫毛乱颤:“我也不是都那样的,有时候比较激动。”
李秋屿微笑不语,他就这么坐她身边,见她老低着眼,说:“看看我。”
离得太近了,他大腿外侧挨着毯子,身体上的热度也慢慢渗透过来了。明月脸跟桃花呢,春天的桃花,鲜活娇嫩,应该是一枝快乐活泼的桃花。李秋屿说话的语气跟平时一样的,很柔和,他一开口,旁人很难拒绝的,明月迅速抬了下眼睛,璀璨的光一闪,又害羞躲开了。
“我一晚上都在看你。”
李秋屿笑道:“看腻了是吗?”
明月乱蹬几下毯子:“不是啊,我看你都快看瞎了。”她忽然坐起来,把毯子往李秋屿身上一丢,梆梆给了他几拳,像只留守的小狗,好不容易等家里人回来,高兴疯了,不知道怎么才好,在人身上活蹦乱跳。
她真青春,非常有活力,手劲不小,李秋屿都有感觉了,指甲不小心划过脸,浮起道印子。明月赶紧凑上去看,李秋屿笑着:“没关系。”他把她手捉过来,指甲有点长,完全忘记修剪了,也没心思。
他又把她脚从毯子里拉出来,放腿上看。
“帮你剪剪吧。”
李秋屿拿来指甲刀,给她的手,她的脚,都修得漂漂亮亮,整整齐齐的,指甲红润光滑,气血充足。明月被他碰到脚趾头,觉得皮肤痒,老想笑,动来动去,李秋屿摁住她,她就往后躲。
“等我高考完,能涂指甲油吗?涂个亮亮的美美的。”
“能,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还以为,你要说,你本来就美美的,不涂也美。”
她歪着脑袋,嘴撅老高,特别俏丽的模样,李秋屿笑望着她,怎么这么美好呢?不能再多一分了。
他握住她滑溜溜的脚丫子,也跟握珍宝一样。夜真是深了,万籁俱寂,再不睡天要亮了。他哄着她:“睡一会儿吧。”
明月抓紧他手,他手背上血管特别鼓,她摸着血管:“我怕一睁眼,只剩我自己,像那个黄粱一梦。”
李秋屿说:“不会的,我跟你保证,你一睁眼就能看见我。”
他脑子里闪过点什么,需要冷一冷,不能老这么腻腻歪歪,以后有的是时间。
“你要睡吗?”
“我在你跟前休息会儿,哪儿都不去。”
明月便闭了眼,李秋屿的手还在她手里抓着。
等她睡熟,李秋屿才轻轻抽回,拿起日记本,仔细对照时间。报案人说酒店的事他拿了分红,收据上有他的签名,签名以假乱真,李秋屿见了都要以为是自己签的。
他申请了笔迹鉴定,结果还没出来。
应该还可以从时间找漏洞,那是年关,他人在子虚庄,但庄子里的人没法证明他具体哪一天到的,只知道是年关。住院的证明开到出院那天,这之后他去了哪儿,人家怎么能知道。
李秋屿一个人静静坐了许久,大约快四点钟,伏在明月身边睡了一会儿。
明月醒来时,微微一动,李秋屿便也跟着醒了,她揉揉眼睛,手伸出去摸了摸他胳臂,不好意思笑了。
季彦平来得也很早,给两人带了早饭,三人一边说话,一边用餐,不到八点,他开车带着明月回了庄子。
一段时间没来,玉米穗子结老长,国庆便能收割了,风景已经有早秋的况味。季彦平跟明月随意聊着,到了冯大娘家,她在湖地里干活,大门锁着,明月跟季彦平一道去找她。
田边草丛里蚂蚱直蹦,都跳到腿上来,明月心道,蹦不了几天了。
冯大娘见着明月,拉住她手,一路上问东问西,到家里把小箱子拖出来,说:
“乖乖,谁都没动,你看看。”
明月一下在里头翻到日记本,想了想,又拿了几本旧作业,旧书,跟季彦平说:
“这字都差不多,防止人家别觉得我是伪造的。”
箱子一开,有股陈年旧味儿,季彦平翻了翻这些东西,先做个简单对比,高兴说:“非常好,明月,看来不扔旧东西是个好习惯,写日记也是个好习惯!”
冯大娘还是很热情,这回没法留下吃饭了,两人匆匆回城。
季彦平说:“明月,日记我也得看看,没关系吧?”
明月拘谨一笑:“我小时候写的,别笑话我。”
季彦平笑道:“初中就算你小时候了吗?”
一连两天,李秋屿跟季彦平都在整理证据材料,日记全看完了,季彦平觉得该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感叹:
“明月的写作水平真好啊!”
“小孩子的情感世界真丰富啊!”
他不涉及根本地把明月夸了一番,但其实他很受震动,普通人,是没机会被另个人这么大书特书的,这样深,这样细腻的感情,也不是人人都有,他想过一定有很多人对师哥有感情,不管什么样的感情,总归是有。
明月对他的感情,是最不一样的。
他一个大男人觉得很感动,很不可思议。
接下来几天,李秋屿又被叫去问话,随传随到。
果然,公安机关还是把这案子移交到检察院了,季彦平看到了卷宗,一通商量,必须要亲自见一见检察官。
检察官不是那么好见的,准备不充分,见了也没用。
他们当然清楚电话里说,跟面对面,那完全是两回事。人的语气、表情、肢体动作,都在传达着更多的东西,检察官也是人。
负责案件的检察官让季彦平把书面意见交到案管中心,没有见面约谈的打算,他实在太忙。这种情况,季彦平见得很多,在打了二十多通电话,坚持到检察院十几次等人之后,检察官终于松口,同意见面。
季彦平松口气,这是最重要的机会,他是律师,不能在场。这位检察官也姓李,恰好是检察院领导,约莫五十上下,据说是个很强势也很严格的人。
只要能过这关,万事大吉,明月跟季彦平很熟了,她一个高中生,也大致了解一个案子要走的程序。她比李秋屿紧张,好像他要去打仗似的。
她觉得他应该打扮打扮,谁不喜欢看好看的人?可男人怎么打扮,不能像女人那样描眉抹粉的,明月心里充满遗憾。
“兴许看你英俊,检察官会心软一点。”她颇为苦恼地说。
季彦平在旁边笑:“检察官是你们本家,不过五十了,应该不看师哥英俊不英俊。”
李秋屿刮了胡子,洗漱干净,穿着件黑衬衫,体态舒展,是叫人赏心悦目的样子。他拍拍明月:“别老苦着脸。”
明月笑了,还是苦苦的。
“你要去见检察官大人了,一定好好跟他说。”
季彦平撑不住又笑了:“明月,你这封建思想很严重啊,检察官大人。”
明月有些羞赧,李秋屿揉揉她脑袋:“彦平跟你开玩笑呢,去吧,让彦平送你回学校,等有消息了,第一个告诉你。”他手滑下去,在她肩膀那轻捏两下,是安抚的意思。
李秋屿去见这位李检察官了,对方面相是很严肃的,人家一见他,心里也有些诧异,他形象太好了,气质出众,万里挑一的感觉。李秋屿不卑不亢,跟检察官打过招呼,坐了下来。
他俨然是非常尊重司法程序的,也很懂法,检察官阅人无数,寥寥几句话,对一个人就会有判断,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
本来说好一个小时,最终时间放宽,李姓检察官跟他谈了两个半小时,一直在交流。李秋屿很擅长跟人沟通,他语速适中,专注诚恳,在明月的事情上,证据已经很充分了,他从一开始,就是走的正规渠道。
检察官翻阅着材料:“能让村里这么些人给你作证,不容易,这小孩日记不少啊。”
零五年的日记,字还很稚嫩,同时佐证很清楚,季彦平把当年的天气预报记录都打印了出来,能对得上号。
李秋屿的笔迹鉴定还在等,特别漫长,他告诉检察官,自己当时右手因为自杀受伤很深,提笔写字,是不能用全力的,不可能跟平时一样。
一个想死的人,你说他还有心思张罗卖/淫获利,逻辑上很难讲通。
“怎么平白无故对这孩子这么好呢?”检察官问道。
李秋屿道:“最开始,只是一面之缘,但说话很投机,她虽然是孩子,却纯真有趣,嘴里总是能说出让成年人心里一动的话。可能是生于乡野,在那儿成长,心地非常纯净。隔了一年,我给家人扫墓又偶遇了她,了解了她家里的一些情况,她是留守儿童,跟着奶奶,生活不大容易,人本来不会对一面之缘想太多的,但再一次遇上,可能不一样了。她家里一墙的奖状,是念书的好苗子,她父母不供养她,只靠一个卖豆腐的奶奶,很难支撑她的求学路。我认识她时,正处于一种虚无的状态里,看着是正常人,其实随时都能去死,陷在活着可以,死了也没多要紧的感觉中。我想着,能帮她念书的话,对她至少是有意义的,
她还是个小少年,对世界好奇充满向往,何况我跟她很投缘,她那么讨人喜欢,但凡了解她一点点,别人都会觉得这真是个好孩子。她身处那样的环境,不是她的错,只是她的不幸,有人拉她一把,她往后的路可能会截然不同,完全是另一种人生。”
他说话不疾不徐,给人的感觉和煦、真挚,说到自己时也并无自怜,看不出是自杀过的人,证据都在,包括当晚送他去医院的老刑警,也能作证。
检察官道:“留守的乡下孩子,是很可怜,缺少关爱,你这是做好事。”
李秋屿道:“我没想过做好事,也没想过追求当一个高尚的人,只是简单地想,我的人生就这样了,混沌不清,谈不上有什么价值。如果我没碰上她,不会主动想着去资助小孩子读书,那跟我没关系。但碰上了,很自然地想去管一管,她需要的帮助,只是那么一点。外人看起来,是我帮了她,开始是的,后来就不是了,我自杀当晚是她发现的,因为她觉得我一个人过年无处可去,可以和她还有奶奶一块儿过个热闹的年关,所以来找我。她跟她的奶奶,对待我像家人一样,因为有她们这样的人,我想活着也没那么差劲。我知道自己没多好,但至少在这对祖孙面前,我愿意行得更好,才不至于匹配不上她们的情感,她们都是感情上很朴素没有伪饰的人,能让人的心平静。明月有父母相当于没有,奶奶也去世了,现在念高三,面临高考。无论如何,我在这些案子上都必须尽力,我可以有污点,但她不能有,我不能让一个十几岁的人背负这些。”
检察官沉默了会儿,手底翻检着材料。他想起自己的女儿,十几岁时,是家中的明珠,有无数人爱她,生怕她受一点委屈,她非常幸福地度过了青春期。
他又跟李秋屿沟通了些细节问题,非常耐心,严谨。
“这些证人,或多或少都跟你有些关系,你有什么要说的吗?他们在你跟李明月的关系上,有一样的看法。”
“我一个人,没有组建家庭,李明月是个花季少女,这难免让人容易心存疑虑,我可以理解,但表象跟真相,往往不是吻合的,我希望用证据说话。”
“你的履历看上去很不错,名校毕业,在北京当过律师,为什么会想要自杀呢?”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困境,金钱、情感、思想,大家各不相同,恐怕也无法互相理解,我可能要跟自己的困境斗争一辈子,现在不想死了,不仅不想死,还要好好地活着,我不希望李明月孤苦无依,没有人关爱她了,如果她是个很成熟的大人,我可以不用管,她才十七岁,我不忍心。”
李秋屿说话,有种淡然的叙事感,他的神情、语调,让人信服,只要跟他面对面,观察他,就会相信他没有添油加醋,完全发自真心。他不急躁,不渲染,说到被人诬告,仅仅就事论事,没有任何攻击性。他像什么雨后植被一样,翠绿清新。若是同他聊天谈心,一定是很愉快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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