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姜培生这样说,婉萍也稍稍心安,随后问起来:“朱穗以前也闹过冯明远?你们怎么招惹上她的?”
“她有个姐姐,我记得叫做朱荞。上半年湖南那边战事紧张的时候,朱荞被拉去战地医院临时照顾过伤员。明远以为她是个护士,对人家有点意思,但没多长时间那女的被以前的客人认出来了。”姜培生说着撇了下嘴角:“朱荞那种身份,谁会娶她?具体的事情我不清楚,反正是朱荞离开医院没多久,朱穗就找上门撒泼打滚地闹过,说什么朱荞怀孕了,冯明远始乱终弃之类的,狠狠讹了一笔钱。但她说的那些话我是不信的,我的手下我很了解,明远为人踏实忠厚,不是吊儿郎当的货。”
“从芷江离开的时候,我以为那些破事儿就结了。”姜培生啧啧嘴:“真是没想到啊,能在天津再见着这女的。我都不知道该说是她本事大,还是天津地头蛇的本事大。不过朱穗也是太小瞧那些人了,跟冯明远闹,大不了就是被拉出去赶走,但被他们捏在掌心里,只怕是活不久了。”
听到朱穗会死,婉萍摇了摇姜培生的胳膊,忙说:“为什么?”
“只要朱穗一死,一盆屎扣在我身上,乱七八糟的事情就全做实,到时候屁股上抹黄泥不是屎也是屎。”姜培生神色轻松地说着这些话,却着实把婉萍吓得够呛,她刚刚放松的心又紧绷着,后背直挺,细眉拱成小山包,急声问:“这可怎么办?你有应对的法子了?”
“婉萍,我同你老实说吧,我根本不怕这事儿!”姜培生轻笑着说:“他们往我身上泼的脏水,最后还得他们自己下场洗。”
“为什么?”婉萍又问。
“给你举个例子,”姜培生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来了两盒烟,一盒是他习惯抽的“三炮台”,另一盒是土耳其进口的细扁雪茄。他把“三炮台”的卷烟从盒子里抽出来,随手扔在了沙发前的矮桌上,然后打开雪茄的铁烟盒,从里面掏出了几只装进了“三炮台”的盒子里。姜培生拿着这盒烟对婉萍说:“你看现在的情况就是他们以为我是土鳖‘三炮台’,却不知道这盒子里装的是土耳其进口的高档雪茄。这帮人觉得自己很能耐,想跳起来拆盒子,可不知道这盒子一拆是要把里面的东西散一地。我现在不必搭理他们,等他们自个儿蹦哒着看见了盒里的东西就安分了。”
听姜培生这样解释了,婉萍还是担心,忍不住问:“可王司令在山东,他真能压得住天津吗?”
“王司令?”姜培生摇头说:“盒子里是孔家店。”
说到孔家店,*蒋宋孔陈还有谁能不知道吗?婉萍不由地倒吸口气说:“你怎么攀上了那样大的人物。”
(*蒋宋孔陈:民国四大家族,蒋控制政治,陈控制党,宋孔两家先后担任财政部长,长期把持国家的财政大权。)
“孔宋正在筹划一家名为叫扬子建业的对外贸易公司,天津、上海、宁波、广州这些重要港口上都需要安插方便通行的人和代理公司。王司令在中间搭了线,我这不正好赶上吗?”姜培生得意地笑着说。
难怪姜培生会这般自信呢,婉萍心中也明了了。这些个地头蛇以为是初来乍到的警备副司令要抢生意,磨刀霍霍准备给他个下马威,却不知道真正来抢生意的人是孔宋这种庞然大物。
那些人都注定要撞个头破血流,更何况一个小卒子朱穗呢?婉萍想到姜培生说朱穗会死于非命,心中一下子难受起来,毕竟是好端端的一个活人啊,她便是不喜欢那女人也从未想过要她性命。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去死,婉萍越想越觉得不忍。
晚上睡觉时,婉萍做了噩梦,她又梦到了当年重庆花国小姐选举的下午,看见被虐打的女孩儿,她像一条在案板上挣扎的活鱼,面容狰狞扭曲。尖锐嘶喊和猫叫声刺穿婉萍的耳膜,她吓了一身冷汗,从床上坐起来,旁边姜培生正呼呼大睡着。
婉萍捂着脸缓了几分钟,躺下后想继续睡,却发现自己已经全无睡意,她脑子里不断去回想那个自己没有救下的小女孩,渐渐女孩的脸和朱穗的脸融在一起。婉萍辗转反侧,最终下了个决定。
第二天,等姜培生如常去上班后,婉萍叫了家里的司机老胡也开车去往警备司令部,只是她没有进去,而是将车停在了司令部的马路对面。上午十点四十分,婉萍看见了朱穗,果然就跟猜测的一样,她来到警备司令部门前就开始哭闹着要找姜培生,警卫稍一拦截便索性坐在了地上,俩腿伸直哭闹,又说起来昨日跟婉萍讲过的那些话。
婉萍让司机下去把朱穗拉到车上,可他刚下车,周围就忽然窜出来一群不知是真看热闹还是假看热闹的人,他们把司机挡着完全进不了身。婉萍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听见朱穗哭闹的声音。婉萍一开始想的简单,只是把朱穗拦住,没料到会见识这样难堪的场景。她正犯愁接下来要怎么办,忽然听到旁边两个路过的男人谈笑:“这不是百乐门新来的那个香玉兰吗?怎么在这儿撒起泼了?”“说的是啊!”
“百乐门”“香玉兰”婉萍心里一下子有了主意,她开门下车,拉住还在努力往人群里钻的司机说:“走我们去百乐门。”
歌舞厅都是下午才开张,婉萍他们中午过去时百乐门只有零散的几个人在。婉萍从钱包里拿了些钱塞给外面的门童,问:“知不知道香玉兰的住所?”
门童低头看了手里的钱,随后点点头,说:“百乐门的姑娘大部分都住在厚街,到那儿一问你们就知道了。”
门童所指的厚街距离百乐门只隔一条马路,但马路这端的百乐门灯红酒绿,另一边却是极狭窄脏乱的小巷子,一片东倒西歪的烂楼房互相依偎着,就像挤在这里抱团取暖的女人们。她们有的行色匆匆,有的醉酒睡在路边,有的衣着暴露挤着身上的脓疮,还有几个互相撕扯大声咒骂着对方。司机老胡跟着婉萍,寸步都不敢离开,生怕自己远了一步太太就要被这些女人们污染。
香玉兰似乎在这一片是有名气的人,婉萍只问了几个人就找到她居住的小阁楼。那里极其的阴暗老旧,狭窄的楼梯很陡,婉萍踩上去都有些害怕,可她又不敢去扶墙面或者旁边的楼梯扶手,因为实在是太脏了,黑腻腻的,感觉摸一把就会染上花柳病。
穿过楼梯后,正对着的是两间房子,婉萍正在犹豫香玉兰住的是哪间,就听其中一间大门“吱嘎”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个年轻女人。
大冬天里,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甘橘色香云纱裙子,露出半截白藕似的小臂,俩指间夹着香烟。打开大门露出来的光,完全扑在这女人的身上,她头发卷着没有梳理,慵散地堆在细长的脖颈间,薄薄的两片嘴上没点口红,整个人白得让婉萍觉得她像是能透过光。
女人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其他人,她眉头蹙起来,问:“你们找谁?”
“香玉兰住在这里吗?”婉萍问。
“你找她做什么?”女人漫不经心地抽了口烟。
婉萍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和朱穗的眼睛一样都是漂亮的狐狸眼,只是她的眼角多了一颗泪痣。婉萍猜着这人大概就是朱穗的姐姐――朱荞。
“里面方便吗?我想进去跟你说几句话。“陈婉萍平静地说。
对于这个要求,那女人似乎很惊讶,盯着婉萍顿了片刻,问:“你是谁?到底有什么事儿?”
婉萍未回答,而是反过来问她:“你叫朱荞,对的吧?”
女人熟稔地弹掉烟灰,说:“香栀子,你叫这个,我听着习惯点。”
“我不是你的客人,”婉萍说:“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跟你说朱穗的事情。”
“她又怎么了?”女人紧抿嘴角靠在房门上问。
“朱荞小姐,你现在时间方便吗?”婉萍往前走了一步,向里面扫了眼,说:“有些话还是进去说方便些。”
“太太!”婉萍身后的司机老胡疾呼,紧张得像朱荞手里拿了一把杀人凶器。
“怎么着?我还能吃了你家太太呀!“朱荞见老胡的样子轻佻地勾了下嘴角,抱着胳膊吹口香烟。等着婉萍走进屋里后,朱荞把门拉上,说:“太太,您有话就直说吧。”
在屋外时婉萍神态和顺,一进屋里她瞬间沉下脸,从随身小包里掏出来一张报纸:“你看下上面的新闻。”
“太太,我不识字。”朱荞撩了下头发。
“不识字也不会看报纸上的照片吗?”婉萍说。
朱荞犹豫几秒接过去,摊开手里的报纸,正中央是一张朱穗的照片,她剪了头发,跪在一栋洋楼外面。像她们这种身份的,怎么可能会被登在报纸上?朱荞霎时间心底发毛,问:“太太,朱穗她干什么了?”
“我丈夫是天津警备司令部副司令姜培生,朱穗谎称怀了他的孩子。昨天开始到处造谣,今天上了早报。现在人正在警备司令部门口闹,你要我带你去看看吗?”婉萍冷着脸说:“朱穗这样闹上门也不是头一回了,我听培生说,之前朱穗还去闹过他的参谋长冯明远。你认识冯明远的,对吧?”
听婉萍提到冯明远,朱荞手指一抖,烟头掉在脚背上,烫得她原地跳起来。慌乱地把烟头踩灭,朱荞抱着胳膊靠在破旧的木板门上,长长的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垂头避开了婉萍的视线,说:“太太,朱穗什么时候闹过冯明远?”
“你们在芷江的时候,”婉萍回答:“朱穗说冯明远对你始乱终弃,讨要了不少钱。”
朱荞皱起眉,愠怒地咬着下唇,好半天后,说:“朱穗胡说的!太太,你瞧见了,我就是个歌舞厅里做皮肉买卖的,怎么可能认识什么参谋长?”
第四十九章 在底层
婉萍沉着脸没有说话,朱荞深吸口气,抬头看向她:“我不知道朱穗为什么要去闹姜司令。她那么大一个人,又不是七岁八岁,心里面有自己的主意,歪道理一堆,又是个脑子简单的倔驴子!我就是想管也管不住,谁知道朱穗又是被谁耍了玩了,不要命地要闹腾,她以为谁都怕她那套,可……”朱荞一开始带着些怒气,但说着说着她意识到这次朱穗招惹可不是冯明远,那是姜培生,天津的警备副司令,绝不是她和朱穗这种人能惹得起。再多的愤怒此时也逐渐被恐惧压制,最后几个字都黏在嘴唇上吐不出来。她揉了把脸,手撑腮帮子,想了片刻,声音微微颤抖着问:“姜太太,朱穗脑子不好,容易被人哄骗……你……您能不能放她一马?”“不是我要她怎样,”婉萍终于开了口:“是朱穗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是她背后的人要她的命。”“啊!”朱荞短促地倒吸口气,只觉得自己脚下踩空掉进了冰窟窿,十二月的冷水一寸一寸的渗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面钻扎。明明是恐惧里混杂着悲伤,但朱荞的嘴角却极不合时宜地慢慢弯起来,摆出一副平时在百乐门里的笑脸。“你在笑什么?”婉萍惊诧地问。
婉萍沉着脸没有说话,朱荞深吸口气,抬头看向她:“我不知道朱穗为什么要去闹姜司令。她那么大一个人,又不是七岁八岁,心里面有自己的主意,歪道理一堆,又是个脑子简单的倔驴子!我就是想管也管不住,谁知道朱穗又是被谁耍了玩了,不要命地要闹腾,她以为谁都怕她那套,可……”
朱荞一开始带着些怒气,但说着说着她意识到这次朱穗招惹可不是冯明远,那是姜培生,天津的警备副司令,绝不是她和朱穗这种人能惹得起。再多的愤怒此时也逐渐被恐惧压制,最后几个字都黏在嘴唇上吐不出来。她揉了把脸,手撑腮帮子,想了片刻,声音微微颤抖着问:“姜太太,朱穗脑子不好,容易被人哄骗……你……您能不能放她一马?”
“不是我要她怎样,”婉萍终于开了口:“是朱穗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是她背后的人要她的命。”
“啊!”朱荞短促地倒吸口气,只觉得自己脚下踩空掉进了冰窟窿,十二月的冷水一寸一寸的渗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面钻扎。明明是恐惧里混杂着悲伤,但朱荞的嘴角却极不合时宜地慢慢弯起来,摆出一副平时在百乐门里的笑脸。
“你在笑什么?”婉萍惊诧地问。
“笑?”朱荞伸手摸摸嘴角,僵了片刻,语气平淡地说:“姜太太,我不想笑,但我没办法,这是小时候落下的毛病了。我和朱穗十一岁被卖给老鸨,在那个地方是不许哭的,哭了要挨打,心里再难受也得笑,日子久就成了这样。”
朱荞解释完接着又问:“既然朱穗活着回不来了,姜太太又何必来找我?”
“你和朱穗要是愿意,我可以想办法把你们安全送出天津。”婉萍语气坚定地说。
“送我们安全出天津?”朱荞重复了一遍婉萍的话,脸上却未见过多喜色,微促起眉头,嘴角拉平盯着陈婉萍,看了半晌后,“呵呵”一声轻笑出来:“姜太太是有条件的吧,你想要我们咬出来谁?”
“这不是一笔交易,”婉萍摇头说:“我只是想帮你。”
“朱穗讹了您,您反过来可怜她想帮她?”朱荞笑着摇头:“姜太太,我这辈子没遇到这种好事儿。您跟我说说为什么吧,要不然我心慌不敢接受您的好意。”
朱荞的抗拒都在脸上,婉萍叹口气,说:“现在的小报纸写成这样,我们原谅朱穗送你们离开天津去上海,也是挽回些名声的做法。”
“那离开天津后呢?太太还需要我们做什么?”朱荞问。
“不需要,”婉萍回答:“到了上海你找份正经的营生吧。”
正经营生?四个字一下子戳疼了朱荞,她何尝不想找个正经营生,她来天津不就是想换个地方穿好衣服活得端正些吗?她曾经还奢侈地想过,或许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冯明远面前,她不敢贪图太多,只想请他吃顿饭或者喝一杯酒,告诉他这钱是自己干干净净挣来的。但现实呢?她去过纺织厂,却被工头骚扰,去给人家里做佣人,被家里女主人嫌弃打骂。他们说她身上一股子渗进骨头缝里的风尘味儿。
但风尘味是什么味儿呢?朱荞闻不着,她不知道。朱穗也笑她,笑她比自己还傻还天真。莫说冯明远是个当官的,就是个大头兵都不一定要她们这样的女人。就算是穿上了衣服又怎么样?谁管你当初是不是自己个儿愿意的,卖过的就是卖过的,他们一辈子都打心底里介意这个。所以就不该去图个什么体面不体面,什么尊严不尊严,只管有钱拿,只管能要来钱。朱穗就是这么过的,朱荞瞧不起这么活着,可倒头她似乎又只能这么活着。
“姜太太说得轻巧,我和朱穗只会卖笑,到了上海也不过是换个地方重操旧业。我哪有本事找什么正经营生?”朱荞红着眼眶,撇了下嘴角。她瞧着这位养尊处优的姜太太,心里越发觉得对方是一副救苦救难的虚伪模样 ,瞬间燃起来一肚子火气,于是故意抬了下下巴,说:“姜太太要真有心帮忙,不如帮朱穗圆个梦吧。”
婉萍顺着朱荞指的方向转过头,眼前是一张布帘子,她伸手向下一拉,本来就是虚搭上去的帘子掉了下来。婉萍看到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大大小小的明星头像贴满了整面墙,阮玲玉、李霞卿、夏梦、李香兰、王丹凤、白光、李丽华、周璇、胡蝶等等都在其中。
“这是?”婉萍一时发懵,不明白朱荞的意思。
“朱穗想当电影明星,想得发了疯。”朱荞挑起眉梢,斜眼看着:“姜太太 ,你不如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帮我们姐妹俩在上海的电影公司里找份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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