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温望着那令牌,有一枚他见过的,是青城之行中拿到的那一块。
礼物吗?
商温轻轻伸手便握住那令牌,顺着那令牌一道握住了季稻的手。
这一回他触碰到了冰凉的指尖。
季稻感受到一股暖意从指尖流淌过来,那是生命的温度。
她看向自己的手心,那两块展示出来的木牌被另一只手花了些力气按住,让人再看不见那令牌的样子。
季稻看向商温,商温却看向萨格雅:“不用这令牌我一样可以打败你们。”
萨格雅看见商温的眼神,勾了勾唇:“小将军有骨气。”她握戟的五根手指一根一根活动开来,心中战意蠢蠢欲动。
他的皮囊是她过的人中最好的,他的脊骨也是她见过的人中最硬的,萨格雅并非恐吓,她是真的欣赏他,想将他永远的收藏起来。
但季稻不允。
季稻伸手缓缓推开了商温的手,商温终于看回了季稻,目光疑惑。
季稻的指腹扫过木牌上的纹路,朴素的稻子映入她眼帘。
“郎君,看看那些延国百姓的眼神,他们有多害怕,有多绝望,这场仗不能打了。”
那些丢掉了剑的战士再捡起剑也没有作战的勇气,好不容易在恶鬼口下得到一线生机的皿城再也经不起考验。
“不论输赢,众口铄金,那些死去的骸骨,失去亲人的百姓便足矣毁掉你的一切。”
季稻望向商温。
他白得发光的肌肤染上了灰迹,一向妥帖的青丝散乱了一肩,与从前大不相同。只有那双眼睛,还如寻常一样将她盛在眼眸之中,随涟漪起伏。
她清风霁月的郎君啊。
她回应不了他的心意,却不想他的身上再有伤疤,更不想名声清清白白、被万人敬仰的他被恐怖的人性拽下神坛。
那是她仅存的一点善意。
“我还能打。”商温固执道。
季稻笑着,如哄孩子一样:“你还能打。”
却抬手亮出了令牌:“我命令盛军……”
“季稻!”商温厉声。
季稻充耳不闻:“退回禾城,不得再犯皿城半分!”
萨格雅惋惜地扫了商温一眼,不过相比惋惜这件收藏品,更多的却是高兴。
嗯,国师大人的礼物,陛下很满意,国师大人会很高兴。
她便拱手行礼:“盛国上下,皆恭迎陛下回国。”
此令一出,季稻在延国便待不下去了。
一夜过去,朝阳缓缓爬上天空,洒下一片光辉,那光辉笼罩在皿城周围,像是给皿城带来了希望。
她深深望了城门一眼,一门之隔的将士忌惮地看着她,曾经与她说笑的小姑娘眼中满是复杂,还有长墨,那个古灵精怪的少年,不可置信地倒退一步。
季稻觉得很好笑,人啊,有时候就是这么好猜。
盛军倒退五十里。
延军面面相觑。
只听一声“将军打跑了盛军,擒获了盛国的皇帝”之后,寂静的清晨炸开了锅。
“将军!将军!”
一声一声破了天的嘶吼如同一定高帽待在了商温头顶。
而朝阳下,那身着白衣的姑娘只是望着逐渐升起的炙日,弯眉淡淡笑了:“郎君说得不错,皿城果然很美。”
商温嗓子里仿佛吞了刀片,生疼生疼。
白伞缓缓撑开,遮住了刺眼的阳光,将那人藏在不见光的伞下。
“再见了皿城。”
“再见了,郎君……”
这皿城,这盛世赞歌赠予相识,赠予他无条件的偏爱。
而季稻……
她望了眼天际。
再差,不过又是百年的沉睡。
她迈着脚步,缓缓离去。正如那日,她缓缓走近他眼底,走近他心中。
他想留住她,好想好想,可是她留下来,便是无尽的谩骂,是延国百姓的冷眼。
因为那一令一出,她便不再是她,她便是盛国的皇帝。
锣鼓喧天,热闹鼎沸之声下,响起滴答滴答地雨声。
商温抬头:“下雨了……”
却没有感觉到一丝湿润。
“原是落泪了。”
他轻轻抹去滑落的泪,轻喃自语,心若刀割。
“报——”
马蹄扬起尘沙,那人的影子早已不在,商温顿顿回过神来看向那高声方向。
马还没停下,上面的驿吏便翻身跃下,他背着小包袱,边跑过来边翻找。
直到找到一本折子,便立马跪下呈递给过来。
熟悉的折子,来自朝堂之上的皇帝。
“将军,八百里加急!”
商温嗯了一声,缓缓打开。
下一刻,他愣住了,折子啪嗒落在沙中。
他的眼神明明暗暗。
他终于知道那人离开前为什么看了他一眼,又对萨格雅说那种话,原来是这样……
商温唇角微微勾起,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联姻?呵,和谁?”
*
白色的影子缓缓从风沙中回来,他轻轻抬眸,看见了禾城城墙之上的那道红色的身影。
眨眼间,他便从地面移动到了城墙上,与那红衣并肩。
城墙上的风很大,将红衣吹得哗哗作响,将他青丝吹扬,吹得有些凌乱,可他却毫无察觉,只是望着天边的朝阳。
见人回来,他轻笑一声:“这就是你想的招数?”
白影不语。
龙鲤侧眸:“本神没那么多耐心。”
这时,那白影才开口:“她喜欢我送的礼物。”
龙鲤当即嗤笑一声:“本神活这么些年,还没见过有谁逼着人拆礼物的。”话中满是讽刺。
“你是嫉妒。”对方回道。
龙鲤眼神一沉,他故作不在意地伸了个懒腰:“千万别被她知道你是谁,否则你会比本神惨多了。”
“起码我不会杀她。”白影淡淡的声音回响。
龙鲤面色当即就沉了下来,这是他心中的隐痛:“看来你是活腻了。”
白影却不接话,只是灰色的眸子填满了疑惑,又似懊恼,话语仿佛能和风融在一起,只能被他一人听见:“不该是这样的,我该怎么样才能让事情回到正轨呢。”
“要不,让她再睡一百年吧。”白影忽然高兴道。
第90章 断舍离 梦了了
自那一日开始, 那个喜欢穿白衣的姑娘、那个时常手执白伞仿佛不爱光的姑娘消失了。
她就像春日的积雪,融化了成一汪清水,却又随着日头渐盛蒸干, 直到再也看不见半点痕迹。
所有人都知道她来过,可是又觉得那是梦里。
京城下起了小雨, 雨顺着屋檐滴答滴答响个不停。
商温望着那滴落的屋檐,发怔。
就像是一场美梦, 醒来总觉得还在梦里, 情愿现在才是梦。
许久许久。
书房的大门被推开, 腾腾热气从远处飘起。
“主子,吃点东西吧。”
商温没有回头,却回了神, 开口就是:“长墨,找到她了吗?”
长墨端着掌盘的手一收紧, 指甲刮在掌盘内侧, 他默默垂了下头:“禀主子,未曾。”
“未曾……”商温呢喃,轻声地仿若失了魂。
“主子,季姑娘绝不是盛国之人, 但是主子,延国容不得她。”长墨劝道。
“呵,延国容不得她,却容得下肆意虐杀延国战士的萨格雅。”
商温反手将一本折子砸在地上, 他的话语中全是冷意, 却能让人感受到他的不甘和愤怒。
长墨沉默下来。
盛国联姻的国书已经递到了延国的皇帝面前,他们承诺只要接受联姻,那么盛国百年内不会再踏入延国的土地一步。
这对所有延国人而言都是致命的诱惑。没有人喜欢打仗, 还是和打不赢的敌人打仗。
但是……
长墨看向被扔在地上,半开的折子,他能看见里面的字。
联姻。
萨格雅和……
长墨抬头看向商温,抿了抿唇。
偏偏是他家主子,偏偏对方只要他家主子。
“主子,这一次,您若拒绝了,那延国……会恨您。”长墨咬了咬牙,忍不住说道。
这就是人性。
商温深切地明白这一点,皇上甚至命他回京,派人监视他,就是怕他一意孤行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我从不怕旁人的议论,却不能成为延国的罪人。”
商温闭了闭眼。
可是一闭眼,他想起的是那日皿城的朝阳,那道白色的影子依然和他说:“郎君说得不错,皿城果然很美。”
若知晓那日皿城便是一别,说什么他都不会留下她,送她去青城,送她回京……
商温从未有过后悔之事,可仅有这件事,他后悔了。
“若是,若是她没有去皿城,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长墨听见商温问,他手一颤,端着的粥差点洒出来,因为他听出了商温话中的脆弱,他的声音在哽咽。
长墨埋首将粥摆在商温面前,说道:“主子,忘了吧,就当那位姑娘从未出现过,您还是您,延国还是延国,盛国……还是盛国。”
商温望着长墨的脑袋,余光看见他的书案,书案边沿是一滴一滴地水珠,商温惨淡一笑:“若是可以忘记,你又在哭什么?”
被商温戳破,一直努力保持平常的长墨一发不可收拾,他脸开始抽动,随之便是小声的抽噎:“主子,长墨一直在劝您,其实长墨没资格劝您,长墨曾经在心里发誓的,长墨的女主子只有季姑娘一个,若季姑娘是盛国人,那都是盛国人,为何就不能是季姑娘呢!”
季稻对长墨很好,她会跟长墨打趣,长墨受伤时她会给他换药,她也会经常吓他,也会安慰他。
长墨单膝变为双膝,轰然在商温面前跪下。
那一日,去皿城前,长墨朝她跪下,是为了商温。
近日,回京城后,长墨朝他跪下,是为了季稻。
“主子,长墨身为延国人不希望您去找季姑娘,可是身为季姑娘的朋友和您的属下,长墨希望您能找回季姑娘。”
商温又望向那雨景。
青城断桥之上,那姑娘从雨中走来,巧笑嫣然,他那时只看见了迷漫的大水,暗骂那姑娘脑子不好。
可如今回望只觉啼笑皆非。
“在找啊,可是我找不到啊……”
商温知道,自己无论有多纷杂的烦恼,都会在见到那人的时候什么忘掉,他想见她,无时无刻都想见她。
所以在所有人都劝他“忘记吧,就当一场梦的时候”,他仍固执地派了许多人去找,可是……
“我找不到啊。”
他一向坚定,却在那一日犹豫片刻,也许这就是惩罚吧。
不仅商温找不到季稻,还有一人也找疯了。
河坊居内,季稻一直生活的房间里。
一道红色的影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
他面前,一道身影跪着,头也不敢抬:“大人,延国盛国境内无数河流传来消息,皆未曾有人见过姑娘的身影。”
龙鲤从未失去过季稻的消息,哪怕季稻要沉睡也会告知他地方。龙鲤在以往的千百年之中,无数次见证季稻的沉睡,无数次守着她沉睡之地。
可这一次,她醒着,他却失去了她所有的消息。
龙鲤的脸色比今日雨幕下黑压压的天更阴沉:“一个大活人能去哪里?”
哪是大活人,明明是野鬼。跪着的下属腹诽,可他却万万不敢触龙鲤的眉头,只能为难道:“大人不必担心。姑娘许是去散心了,许是又睡了?散完心,睡起来也许就回来了?”
“要有那么简单就好了。”季稻在皿城的表现龙鲤一清二楚,他怕的是她的心结已解,一头栽下地府。
她是能去地府的人吗?
阎王会放过她吗?
在外面,龙鲤可以护得住她,可一旦进入地府,哪怕是龙鲤,也压不过地头蛇。
“找,再找一遍,不拘于盛国和延国,周边小国,荒野丛林,只要你们能涉足之地,统统都找一遍!”
龙鲤咬着唇,艳丽的容貌变得凌厉起来。
若地上找不到,他便下地府,若地府找不到,他便上神庭。
季稻啊……
别让他担心。
*
一处离别伤感,悔不当初。
一处焦心劳虑,担忧无比。
而那个被惦记的人,却与他们都不一样。
某处小院落的后院里面,淡淡的光洒落下来,虽然没有温度,却很明朗刺眼,如同夏日的明媚的阳光一样。
院落中,摇椅轻慢,一下一下舒适地摇晃着,频率不高,速度不急,带动上面半倚半躺的女子。
她脸上戴着一色彩艳丽,诡谲怪诞的面具,她一身白裙垂落,双腿交叠,洒落的阳光落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一层光辉,让她显得优雅迷人,连那古怪的面具看上去都少了几分诡异,多了几分俏皮。
而且,似乎有她的存在,周边的一切都慢下来,变得悠闲而惬意。
这样的日子,仿佛在神仙一般,看得陆喜羡慕嫉妒极了。
她走进来,一挥袖子,天空中一颗珠子匡当掉下来,那明媚的阳光瞬间消失,再抬眼一看,这哪里是什么院子,明明只是某个狭小黑暗的房间。
“你倒是惬意,无价之宝千秋珠被你拿来当油灯使,传说中的河神大人被你当驴溜,还有那威名赫赫的衡王也为你魂牵梦萦……”陆喜捡起千秋珠,边说边用袖子擦干净:“季稻,你可知为了隐藏你的踪迹,我花了多少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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