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皙分明的手指拨开恶鬼面具,面具下的脸微微一侧,看向那兀自抱怨的女子:“陆掌柜,我听说上次林府事了,林恫给了你两千两黄金。”
陆喜眼睛一瞪,顿时哑火,甚至还有些心虚:“谁、谁跟你说的!”
季稻但笑不语。
陆喜却一下子就猜中了:“又是鸢那家伙跟你说的对不对?嘿!那小崽子,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狼,到底我是她掌柜还是你是她掌柜的!”陆喜气得挽袖。
季稻只是重新将面具盖面,声音含着笑意:“两千两,够我在这里住些日子了吧。”
陆喜切了一声,将千秋珠放在季稻身边:“本来我是要给你制作身体的,是你自己把东西白白送给了阎王,后来我想分你五百两,但你住我这儿不花钱啊?就当食宿费了……”陆喜说到最后一句更心虚了,连声音都小了。
“财迷。”季稻好笑道。
她转眼看向屋顶,想起那日从皿城离开。
她知道有人一直在监视她,那一日她顺着黄沙最大的方向走,在中途换了地方。
她原本回到京城只是想问陆喜阴阳木送下去了没。
但那一日……
陆喜也想起那一天。
季稻顺着白幡缓缓走来,那日太阳很大,她却没有撑伞。
陆喜看着她渐渐消散的身体,急忙为她递了一把伞。
阴影之下,陆喜问她:“季稻,你怎么不打伞?”
那时,她听见季稻说:“晒晒太阳,心有点冷。”
陆喜愣了愣。
不知道该想鬼怎么有心,还是该想鬼怎么能晒太阳。
哪怕她什么也不知道,却没来由地问了一句:“接下来你准备去哪儿?”
“没地方去了。”
陆喜听完,怔了怔,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那就暂时住在寿喜棺吧。”
陆喜想起那一天,无奈扶额。
“季稻,三拨人都在找你。”
摇椅轻轻摇晃着,却不见人回答。
陆喜想了想,又道:“盛国要和延国联姻了,盛国大将军萨格雅,还有,衡王商温。”
陆喜说着便一直观察着季稻,想知道她的态度。
陆喜认识季稻百年,对于这个朋友兼客人,她还是很珍视的。
“季稻,你不难过吗?”
但是那女人头也没抬一下:“难过啊。”
回答得太干脆反而让陆喜觉得不真。
却听那女人继续道:“我现在是众叛亲离没地方去没人要的小可怜,连好不容易勾搭到的小郎君也背叛了我……”
季稻还没说完,陆喜就嘴角一抽:“季稻,演技浮夸了。”
季稻轻笑一声:“我还以为你想听我这样说呢。陆掌柜应当是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了。这样的结局应当是我喜欢的,不是吗?”
陆喜愣然,很快,她回过神来,啧了一声。
她以为季稻受到了伤害,却没想的她是最没心没肺的那一个。
不过她也松了口气:“我正要和你说,若是你再不吞食生魂,最好就快些进入沉睡滋养一段时间的魂魄,等到下一个生魂再醒来,否则你知道后果的。”
陆喜不知,听到这句话,季稻缓缓闭上了眼睛,连同眼中的情绪也一并关在眼皮之下:“那就……等他成亲吧。”
先背叛她,她吃起来才爽口,否则,她午夜梦回总是会想起那义无反顾挡在她身前的身影。
心软,她就这点不像话。
第91章 断舍离 惊照月
“你有分寸就好了。”
陆喜就担心季稻钻进牛角尖里:“你这样挑剔, 好不容易看上一个就好好抓紧,不然你又得沉睡百年,季稻, 你不可能一直睡下去的。”
“知道了。”季稻笑着回应。
陆喜找了根凳子坐下,想了想, 又道:“对了,我有事要求你。”
陆喜一副像是忽然想起重要的事情来的模样对季稻道。
季稻听得好笑:“哪次对了起头不是蓄谋已久?我就知道你有事找我, 见你迟迟不说, 还以为你今日是真的关心我死活呢。”
陆喜一听不乐意了, 当即瞪向季稻:“什么叫还以为,我是真的关心你好吗,还有, 你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了, 我不需要再关心你死活, 我只关心你会不会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陆掌柜这嘴和鸢学的吧,越来越毒了。”季稻轻笑出声。
陆喜平日最爱嘟囔鸢,这下被季稻一揶揄,十分不悦:“哼!什么叫我和她学的, 我可没她毒,她天天盼着我死了继承我的寿喜棺呢,那小没良心的,也就是我了, 若换了旁人, 早送她下十八层地狱去拔舌头了。”
“好了好了,我说笑的,看得出你对鸢怨气不小。来吧, 说回正事,你既然说你有事求我,先说说是何事?”季稻坐起身来,摘下恶鬼面具放进怀中,边说道。
面具放好,她又想起上次的事情,狐疑道:“不会又是哪个权贵家里出了事儿要我去摆平吧?这回我可不干,干坏事的人就让他们遭报应去。”
而且陆喜都说了外头有那么多人在找她,她是暂时不想被人找到、想给自己静一静才选择住在这儿的,若会被人找到,季稻不乐意。
陆喜知晓季稻的顾虑,翻了个白眼:“我就纳闷儿,那衡王还好说,你现在不想见他,等他成亲你去收魂倒也不错,可关那河神什么事儿,你怎么连他都嫌弃上了?我依稀记得,以前你们关系挺好的呀。”虽说陆喜说的是纳闷儿,但她更多的是好奇。
她见过河神与季稻的相处,那简直是唯命是从、面面俱到,连陆喜这么挑剔的人都挑不出错来,何况季稻那么好脾气的人呢,河神到底做了什么,竟让季稻连他都不理会了,陆喜真是好奇死了。
季稻想起龙鲤,眸光顿了一下,随即她似笑非笑看向陆喜,反问道:“你要求我的事儿和龙鲤有关?”
“那倒无关,我就是好奇。”陆喜理直气壮。
“那看来你的事情还是不够急。”季稻说着竟又想躺回去,一副人事皆不再理的态度。
陆喜看出了季稻的意思,连忙抓住了季稻的手腕,不让她躺下去:“别啊,我急啊,我很急啊!”
季稻被她握住手腕又带起来,便挑起眉梢。
陆喜便开门见山,说道:“明日月圆之夜,我想吸收月光,你帮我护个法。”
“吸收月光?”季稻疑惑问道。
陆喜点头:“日阳月阴,我们这一族每至月圆都会吸收月光作为养分,可是吸收月光之时我们必须变回原形。”
一些精怪都会吸收月光,季稻这倒是听过,只是……
“吸收一点月光,还要护法?这我可没听过。”
陆喜变成了苦瓜脸:“你知道的,我本来就属阴,若变回原形,存的那点儿阳气消失得一干二净,多少厉鬼会来掏我的心窝子啊!”
原本说得还很严肃,却在最后一句破了功,季稻啼笑皆非:“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也是你口中的厉鬼之一?你就不怕我先掏了你的心窝子?”
“你又不一样,你走的又不是正规路子,不会被我迷惑的。我已经百年没有精进了,你就行行好,帮我护护法,我保证,以后绝对把你当祖宗一样供起来,如何?”陆喜从季稻的手一转揪住季稻的袖子,撒娇似的扭着季稻晃来晃去,季稻眼前景象闪来闪去,闪得她眼都要花了。
“停停停。我可没听过陆大掌柜的竟然还有这样一面?”
还耍起赖来了。
陆喜手一顿,嘟囔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季稻推开她的手,靠在椅子边缘,想了想,好奇道:“那你去年怎么过的,谁给你护的法?”
陆喜嘴瘪了下来:“没过,藏在寿喜棺里,望着外头的月亮流哈喇子。”
陆喜想起过去百年,简直眼泪汪汪。
她容易嘛她!
“季稻,我百年没有吸收过月光了,你好不容易醒着,帮帮我吧,大不了、大不了,大不了下次替你制作身体时不收你钱还不行吗?”
三个“大不了”将陆掌柜的吝啬展现得淋漓尽致,听得季稻勾了勾唇,眼中皆是好笑:“陆掌柜当人当久了,那些商人嘴脸学得倒是挺熟练。”
陆喜嘴一撇:“我就当你在夸我……如何,帮我一下嘛!”
“我可以帮你。但前提是陆掌柜需继续替我隐藏踪迹,我还不想暴露自己。”
“啊?可是会有很多厉鬼,那么大的动静……”陆喜为难极了。
季稻笑道:“那我不管。”
陆喜皱紧眉:“我想想我想想……”
陆喜走来走去徘徊半晌,她还是没想到,但她隐约觉得应该不算问题,于是她一咬牙:“成!我回去找找有没有什么法宝,明日你且替我护法便是,其他的你不用担心。”
“那就合作愉快。”
季稻眉眼弯起:“对了,我还不知道陆掌柜是什么精怪呢,说起来,我竟有点好奇。”
陆喜避开了季稻的眼神:“……明天你就知道了。”
看上去有些扭捏,似乎很不情愿让季稻知道。
季稻又挑了下眉。
嗯,更好奇了。
*
今夜无星,只有月亮高高挂起。
月光之下。
那一阶搭着一阶的石梯盘旋而上,与明月相交,仿佛直通向月亮。
石梯之上没有阑干,两侧白幡洋洋洒洒,远看便如白色薄纱轻轻拂动,看上去很美,却美得十分诡异。
从石梯阶一阶走下,看见了第一阶石梯的阑干。而那石连接处是走一座宽阔的高台,下面好远才是地面。
高台尽头是一座华丽无比的宫殿,宫殿紧闭着大门,黑夜将寂静与黑色赠予那座孤楼,比起宫殿,此刻它更像一座方方正正的坟墓。门前镇守的石狮嘴中两颗夜明珠明亮耀眼,犹如永不下落的太阳。
夜很深了。
一道白色的身影仍旧坐在宫殿门前,两颗明亮的“太阳”投下他黑色的阴影,映在青砖之上。
走近了一看,他的前面堆得高高的,再走近了才看见那一座尸山血海。
死寂。
一片死寂。
被血浇筑成血人的身影瑟瑟发抖,匍匐在地,连影子都在颤动。
银白的长发垂在台阶之上,迎着月光仿若熠熠生辉。
他没有起身,那仿若白得快要透明的指尖带着一点点指甲,轻轻划过夜明珠,夜明珠投下的光晕缓缓转动方向,一下一下打在血人的心里,让他止不住心生恐惧。
“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浅灰的眼瞳没有看那被鲜血浸透的人,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转动的夜明珠,夜明珠映在他眼眸之中,带来几丝光亮,但那只是夜明珠的光,外来的光照不亮他沉沉如夜的眼瞳,更趋不散他眼中寒意。
一遍又一遍,直至尸体堆积成山。
血在他膝下流淌,那些来不及闭上的眼睛中还藏着深深的恐惧。
神明,不可直视,不可试探,不可背叛。
他声线颤颤,全身在发抖:“国、国师大人,我们没、没找到那位姑娘……”
漂亮的灰色眼眸轻轻一侧。
瞬间说话那血人拔地而起,同时,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他挣扎着,用手去拽,却摸不到任何的东西,他被空气锁喉,拉拽,眼睛突了出来,血丝渐渐密布……
“唔,国,唔……”
他说不了话,眼泪本能地流下来,是痛苦是绝望。
砰——
血人四分五裂,落入尸堆之中。
沉沉的眼眸望向那明月,浅浅纠正:“是陛下。”
月亮半残,犹如他心。
“你说,她能去哪里呢?”
可再无人回应。
他像是忽然发现一样,淡淡“哦”了一声:“没人了。”
脚步路过尸山,正眼不看,衣摆垂落,从血泊中拖过,流下一道蜿蜒的血痕,在月光下格外鲜红刺眼。
他一步一步走着。
“到底哪里出错了呢。”
“送错了礼物吗?”
他轻声喃语,轻轻拧起眉梢,像一个求知欲极深的孩童。
踏上石梯第一阶,他朝月亮伸出手来,宽松的袖口耷拉到手臂处,露出他惨白的肌肤以及肌肤上斑驳可怖的疤痕。
他只是望着月亮,那一直被他压抑着地犹如惊涛骇浪一般地情绪疯狂朝他席卷而来。
他收回手紧紧抓住阑干,指尖仿若要嵌入阑干里面,才能支撑起他快要失去力气的身体,但是他仍旧滑落在地,半跪半倚。
滴答滴答。
血沿着阑干一滴一滴落下。
他白皙细腻的手指出现一道一道伤痕,红红的,仿佛结了红痂,又仿佛还在流血。
“稻娘……”
隐忍到极致的声音响起,扩散在风中。
他狼狈地垂着头,银白长发散落一地,仍旧闪耀着独属于它的美丽。
那个姿势他保持了好久好久,久到月亮都渐渐模糊落自己的轮廓,快要被太阳取而代之。
他再抬眼,眼中早已平静如水面,再泛不起涟漪。
而他手上血痕也一道一道消失,又恢复成骨节分明,白皙细腻。犹如他的灵魂,一夜一夜破碎,又被他自己一片一片捡起,拼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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