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军一向是异端,现在更是, 在眨眼之间便会没命的战场上, 他们竟跪了下来, 在敌人的面前跪了下来,跪的方向……仍旧是敌城。
浩荡的场面令人震撼,延军举起的刀剑狠狠劈下, 畅快淋漓的报复却并有抚慰他们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血如珠串一般顺着剑刃留下, 滴答滴答刺耳得可怕。
延军痛恨盛军, 可在这一刻他们同样扔下了剑,因为盛军眼里没有他们,哪怕是死那双眼睛都直直向着前方。
那是盛军,信仰比天大的盛军, 而他们的信仰在那里。
一时间近乎所有人都望着那道白色的身影。
盛军跪着,在战场上为季稻谱写了一首盛世赞歌。
“那位姑娘是、是盛国的皇帝?”唐茯苓惊得捂住了嘴,眼中惊疑不定。
“不,不可能!”
从前的事情走马观花。
雨下, 那姑娘一身白衣, 绝色如此。
青城,那姑娘英姿煞爽,伞定乾坤。
京城, 那姑娘温柔善良,陪他来到皿城。
季姑娘啊,季姑娘啊……
哪怕长墨时而为主子报不平,可是那是季姑娘啊,那么温柔而温暖的季姑娘啊。
但是,她穿过他的手,穿过城门,此刻想起来从前,长墨却是忽略不了她的异常之处。
长墨咬着牙,死死地咬紧牙关:“一定是误会的,一定有哪里误会了。”
盛军如一团团火焰将季稻围绕,将她架在火上烤。
那刺眼真诚的目光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紧包围着她,像一面不透风的墙。
她身后是皿城,她身旁是商温。
季稻抬起头,远远望向一处。
盛国的皇帝吗?
季稻下意识从怀中拿出那个烫手的恶鬼面具,她想起了在青城,商温告诉她,这面具不可能出现在延国。
但是偏偏出现了,出现在她的手上。
好像一个酝酿过头的阴谋,在这一刻生出了结局。
人性是最复杂的,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一幕究竟意味着什么。
有人在逼她。
“季稻。”商温脸上血色尽褪。
“季稻!”再一声近乎哽咽,惊醒了季稻。
季稻望向他,望向商温。
季稻看见了商温的表情,他坦然地望着她,担忧着她。
只有担忧吗?
加点别的吗?
季稻格外仔细观察着商温的眼神,表情会说谎,眼神呢?
你此刻会想什么?
想起你那写死去的将士,想起你死去的亲人,因此而愤怒?
还是想起眼前这个女子骗得你好苦,从而想要报复?
也或是……哪只手比较灵活,用剑还是用弓?
季稻捏紧面具的指尖掐得泛白。
她无从得知。
她只是望着商温,情绪起起伏伏。
人性,从来用不着考验,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便是□□成的真相。
她也不用解释什么,她要的是百分之百的爱和信任,缺了一角都不算完美。
商温亲眼看着季稻的眼神从温柔渐渐冷硬起来,她放在他脸上的手缓缓收回,就好像收回了自己所有的心疼似的。
商温感觉到心生扎的疼。
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她。
他伸手覆盖住季稻的手,可是他的手指从季稻手中穿过去了。
季稻愣了愣。
她出城以后竟也一直没有维持实体吗?
那、那……
“你知道我……”
果然,商温却没有任何怔愣,朝她笑了笑,也没有任何疑惑和恐惧,他只是坦然地望着她,仿佛连好奇心都不曾有过。
“你信我吗?”商温道。
季稻觉得心生出奇怪。
这样的场景之下,商温竟问她是否信他?难道不该反过来吗?
“信的。”季稻回答。
商温轻笑:“小骗子。”
眼中泛起涟漪,却没有季稻想像中的任何不好的情绪。
季稻愣了愣,后知后觉回忆起他的话,却不同意。
现在是谁在骗谁呢?
季稻正想着,商温撑着剑起身,挡在季稻面前去。
季稻抬眸,那要她俯身安慰的身影此刻如一座大山一般挡在她面前,洒落一片阴影。
“季稻,你不是不信我,你只是……曾经太苦了。”
季稻眸光一动。
商温的苦如美酒,越酿越醇,最终沉淀在杯底,只要加一点糖便会觉得太甜。可季稻的苦是从来都在心底,像隔了一层纱,加再多的糖也只是浮在表面。
她很少解释,似乎也不愿意解释,可商温知道她,他想替她开解,起码在他心上,她永远是那个亲昵喊着他郎君,笑意盈盈叫他小竹子的女子。
所以,他愿意的。
“季稻,我商温位高权重、声名显赫,战功累累、富可敌国,这一身荣耀和财富,足够换你一生稳妥。商温一生从未求过什么,但是却庆幸自己并非白身,起码现在能保护你了。”
这不是季稻第一次听见他这么说,可这一次和之前不一样的。
季稻张了张口,喉咙发紧发涩。
心骤然坠落,一路追到深渊,她爬不起来,她挣扎不出去。
好沉重,好沉重。
这样的喜欢,这样的爱,她能承担得起吗?她是个满嘴谎言的骗子,她是个吃人不眨眼的恶鬼。
求求了,不要对她这么好。
季稻的眼眶渐渐酸涩。
就在她要说些什么的时候。
踏、踏、踏……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徐徐传来,在沙漠中诡异地回响。
萨格雅低下了头,所有盛军紧跟着也低下了头,作出如同朝拜一样的动作。
商温本能地感觉到一阵不详的气息,比萨格雅更甚。
他死死盯着远处,剑悄然换成了弓。
季稻下意识也随着商温看去。
黄沙漫漫,白色的裹袍顺着风狂舞,翩翩起舞的白纱却乖巧地遮住那人的容颜。
那人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来,步伐优雅而从容,在尸骸遍野的战场上闲庭漫步。
而盛军跪着,跪得更深。
神明,不可直视,不可试探,不可背叛。
“盛国国师!”商温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
这个人,是一切的起源,是盛国的信仰,是延国的敌人。
只要杀了他,一切都好了。
商温不自觉握紧了弓,他的箭蠢蠢欲动。
那道白色身影走到萨格雅的前面,衣摆缓缓盛开,盛开在萨格雅眼底。
“大人。”
那人没有回应,听到商温的话,他也没有回应,只是站定后便看向了商温背后那露出的一点点垂落的白袖。
季稻眸光错过商温的手臂,看向那人,她愣愣。
那人,竟是她见过的,还是在皿城里见过的。
仿佛知晓季稻在看他,他灰色的瞳子浅浅笑开,似乎怕她忘记自己,又问了那一句:“你喜欢皿城吗?”
盛国的国师?
那日她撞倒的竟是盛国的国师吗?
她何德何能?
季稻回过神来,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要这么问她,是试探吗?还是有别的阴谋呢?
季稻反问道:“那你喜欢皿城吗?”
“我不喜欢。”他说。
季稻想起皿城的狼藉一片,是了,若是喜欢不会将皿城毁成那样,可是为什么呢?来过这里的人都说这里很美,可为何他不喜欢呢?
季稻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季稻不知道他浅灰色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因为你不喜欢。”
季稻皱起眉,不明白他的意思:“我记得我说的是还不错。”
“那就是我不喜欢。”他改了口。
他这般轻易改口让季稻觉得他在耍她,可是为什么?他们并不认识不是吗?
于是季稻问道:“不喜欢就要毁了吗?”
他摇摇头,面纱随他动作而飘动:“罪恶之地,罪恶之城,本就不该存在。”他的声音徐徐的,温柔极了,但是却又毫无人情可言。
说完话,他似乎想起什么来,多说了一句:“若你喜欢,存在便无妨,你不喜欢,更不该存在。”
这个“你”,怀着太多的认真和顺从,仿佛这座城是季稻不喜欢才会被毁掉的,季稻看向了一旁跪下的盛军。
盛军跪的是盛国的皇帝,盛国的国师,不是她季稻。
季稻只能从这诡异的事件中想到一种解释,那就是:“国师,你认错人了。”
季稻不是盛国的皇帝,不认识这位国师,所以只能是对方错了。
却不想那国师只是轻轻仰向天空,回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来:“太阳要出来了。”
季稻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可天空深黑,没有一点黎明前的景象。
盛国国师说完话才看向一直被他忽略的人,商温。但也仅仅是一瞥,轻描淡写从商温身上带过,带过后低眸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感受到那股目光,萨格雅瞬间如针扎一般,惴惴不安:“大人……”
面纱下,他望着萨格雅的神情冷冷淡淡,轻轻勾起的唇却看不出任何笑意来:“国书递过去了,萨格雅,去和亲吧。”
萨格雅身形一颤。
和亲?
和谁?
为什么?
萨格雅不敢抬头,但垂下的眸子不可置信极了,却又不敢反驳,所有的疑问汇聚在脑海中,最终表达成一个字:“……是。”
盛国国师又侧眸看了一眼那白色的影子,轻声细语:“没打下来,就再留一留。”
她看上去还很喜欢。
萨格雅睫羽轻颤:“是。”
第89章 望皿城 别离苦
季稻望着那国师离开的背影, 从商温身后露出个脑袋来,她不明白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说这些?
“你认识他吗?”商温问道。
季稻想了想, 回道:“不算认识,只是我在皿城不小心撞倒了他。”
商温蹙眉:“我可没听过盛国的国师这么轻易就能被人撞倒。”
季稻也是这么想的。
那抹身影渐渐模糊, 消失在众人眼里,萨格雅捡起一旁掉落下来的长戟, 起身了。
商温见她站起, 长戟一挥, 那姿势便是要战。
商温下意识以剑相对,可紧接着他回忆起盛国国师的话,说道:“你们国师似乎没有准备再开战。”
“国师的确说了要再留一留, 但是……”萨格雅只是将目光看向那抹白色的影子:“前提是,您喜欢。”
季稻对上萨格雅的眼神:“我从未说过不喜欢吧。”
“那您喜欢国师送的礼物了, 是吗?”萨格雅不依不饶的问道。
“皿城不是个好地方。”季稻仰头, 漫天黄沙在她眼前散开。
她从未改变过这个想法,但是……
“皿城不是个好地方,但皿城的人还不错。”
萨格雅微微挑起眉梢,不可置否。
“这样你就可以退兵了吗?”季稻看回萨格雅。
萨格雅摇头。
季稻觉得自己又被消遣了一次。
第一次是那个所谓的国师, 第二次是这位女将军。
她眼神冷了下来。
“国师大人想知道您是否喜欢他送的礼物,并不是您是否喜欢皿城。”
季稻笑了,气笑的。
“他送的礼物?呵,什么礼物?我根本不认识他, 他也从未送过我……”
忽地。
季稻说着说着卡了壳。
没来由地, 她想起了一些东西。
若说礼物,近日她确实得到了一个让她惊诧的东西。
季稻抬眸看向萨格雅,眼神更沉了。
萨格雅见到季稻的模样, 知道她已然明白,嘴角荡开了一抹笑意:“看来,您知道了。”
季稻抿了抿唇,伸手取出一对木牌:“这个吗?”
那精致的一对方形木牌,刻着相似而又不同的图案,但是,当它们重合在一起,便是……
迎风飘扬的稻。
萨格雅笑道:“是。”
果然。
季稻心中一凛。
算计她的原来是那位国师。
可是他又为何要这样做?
季稻沉睡百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醒,谁会知道她即将醒来,恰好在青城安排那样一出?又在京城安排那样一场好戏?
结果,季稻得到的是两块牌子,和一颗千秋珠。
这又代表着什么阴谋?
季稻想不通。
萨格雅望着季稻,提醒道:“拿起这盛国圣物,您可以下令让臣等退回禾城。”
一句下令。
一句臣等。
真够自说自话的。
季稻勾唇,却是讥讽:“这道命令若是下了,我在延国还待得下去吗?”
萨格雅理所当然道:“盛国属于陛下。”
这话说得季稻更觉得好笑。
这一个两个盛国人到底将她当成谁了?睡一觉醒来,她季稻竟也能成为旁人的替身了?
“盛国属于我,那你们国师呢?看上去比起我,你们更信服那位国师。若他想赶走我,你帮谁?”
萨格雅微微低垂下眉眼:“陛下,国师是盛国的一切,而您,却是盛国的根基。”
“真是好漂亮的话。”
季稻轻笑了一声,根本不信。
萨格雅见季稻不信,张嘴想说些什么,可犹豫片刻又闭嘴了,只是静静望着季稻,手中长戟不放。
她在逼季稻。
或许说,那位国师在逼季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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