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忍不住看向季稻。
季稻坦然自若, 继续向前。
她回忆起初来的皿城, 那时,他们口口声声说着不怕,带着生活的希望, 而此刻,季稻从她们眼睛里看见了绝望。
这样的情绪会出现在这里, 这样的话情绪会出现在那人眼中吗?
季稻想起了那郎君。
天生矜贵, 却投入这杀人不眨眼的战场,白嫩的手明明拉弓都会受伤,娇气得不得了,但是受了伤却能一声也不吭, 偷偷藏起手掌。
天潢贵胄却在这荒漠扎根,一扎便是数年。
季稻回过神来,抬起眸,却看见了好几次望见过却不曾阵正来过的城墙。
而这次, 她在城墙之下, 能看见登上城墙的阶梯。
他会在上面吗?
会的吧。
季稻仿佛看见了他站在城前之上,皱着眉指挥全军的模样。
“姑娘!”
季稻闻声侧眸。
不远处一个小血人朝她挥手,季稻凝着眸子看了好久, 才从那灿烂的笑容,圆圆的眼睛,还有她熟悉的衣发中看出端倪。
“小唐姑娘?”
唐茯苓重重点头,点完后她又重新看向地面,原来,那里还躺着一个人,唐茯苓正在给他治伤。
但是伤患又何止一人。
季稻目光拉远。
城门紧紧关闭,从被木柱震开的那缝隙之中,季稻看见了遍地鲜红。
战士们的战甲染成红色,汗水和血一同滚落黄沙,刀剑相接,每一个人都咬着牙,接下,再狠狠推回去。
而那些厮杀的背影之中,格外明显的还是那深黑的战甲。
季稻目光明显一滞。
长剑挑开袭来的长戟,那人侧颜展露,他的皮肤很白,白到在人群中一眼能认出。他仿佛不应该来到战场,与那一群黝黑的肤色格格不入。
季稻不自觉走近了几步,她有些不敢相信。
“王爷把指挥权交给了他的下属,我们劝过了,他不愿意呆在城门之上,他说他的弓箭不起作用,他得用长剑。”唐茯苓咬着牙替旁人包扎着,垂着眸似乎不忍看那身影,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落泪,但即便说着,她眼眶里也含满了泪水。
“姑娘,去劝他回来吧,皿城不能没有他!”唐茯苓近乎哽咽。
季稻的目光一瞬不移地望着那道身影。
那人一定很厉害,能让他面容如此沉重。
这场战斗一定很激烈,他连脸上被勾了一丝印子都没发觉。
他一定……
很难过吧。
不然怎么会每一剑都泡¥沫¥独¥家这么用力。
刀光剑影,血流成泊,这一刻,他又会想什么?
季稻袖子下的手攥紧,她偏头看向唐茯苓:“你劝过吧,你知道你劝不动,我也劝不动。”
“我劝不动,可若是你的话,一定能劝动的!”唐茯苓吸溜了一下鼻子,想把眼泪生生憋回去。
她能劝动吗?
季稻觉得不对。
“他那样的人,收了旁人的花,就不会回头了。”季稻心中的商温,自有一杆秤,他会收下旁人的花,季稻觉得,她劝不动了。
“不是的!”唐茯苓抓住季稻的衣角:“姑娘,你误会了!姑娘,你可曾记得你和我说过,王爷是个温柔的人,他真的是个温柔的人……”
季稻低头对上唐茯苓的眼睛。
唐茯苓说到这里,季稻眼中划过一丝惊异。
她,误会了?
季稻看向商温,仅这一门之隔。
他是个温柔的人。
季稻明白了。
唐茯苓看见那位姑娘往前走了两步,她眼中含满了期盼,王爷不能死,无论如何都不能死。
商温在想什么?
他曾经在生死面前走马观花,那时候他想的是商家,想到的皿城的百姓,想的是他那不过四十早已苍老的父皇。
可这回和从前不一样,他想起了那爱穿白衣的少女。
说起来也奇怪。
白衣,起码在延国,是不详的。因为白衣在盛国,是纯洁无暇的象征,是神明与皇族下达恩赐的象征。
但是她穿上却格外好看,让人想不到那里去。
他好像答应了要带她来一趟这皿城。
大漠孤烟,红霞漫天,哪怕黄沙刺骨,他能挡在她身前。
现在她来了,就在这皿城之中。
战火无情,盛军残酷,他须以身为墙为她挡住这场风沙。
皿城,无论如何都不能丢。
他眼神渐渐坚毅,或者说更加坚定。
商温奋力挥剑斩马,马儿发出痛苦的呼叫,萨格雅失去了战马整个人落在地上,她却没有任何的愤怒,反而更加欣赏商温。
“你在地上,本将军也在地上,这下倒是公平了。”
长戟挑来,商温一避。
他似有所感,余光带过城门,瞬时瞳孔微微震颤。
一门之隔。
这一刻,她看着他,他看着她,两双眼眸的眸光交错,时间变得很慢,又很快。
她怎么来了这里!
长戟再次转变方向朝商温刺来,商温收回目光,握剑迎上,砰砰刀剑之声,两人皆被震开几步。
萨格雅越打越兴奋,越打越畅快淋漓:“再来!再来啊!”
“长墨!”商温扬起剑。
“在!”长墨原本就密切注视着商温,听到自己的名字便是瞬间回应。
商温看回萨格雅,没有再看季稻,也没有看长墨,但是他却嘶吼着,一字一字仿快泣血:“带、她、走!”
季稻心中一震。
战场上厮杀的背影映入她皱缩的瞳孔之中,那一剑落空了,又一剑刺中了,那一戟被挡下了,又一戟刺中了……
“主子!”
萨格雅一戟斩来,商温迎戟而上,长墨趴在城墙之上,干着急。
“带她走!”
刀剑声遮不住商温起伏的情绪。
那个她是谁长墨压根不用问,还能是谁,只能是季稻了。
长墨知道季稻在这里商温会分心,他咬咬牙:“是!”
唐茯苓愣住了。
她看见火光下奋力厮杀的将军与这位姑娘的对视,一眼万年,唐茯苓看出了他眼中决绝因她而瓦解,她不必说话,仅站在这里,他就因她动摇。
她若是开口,王爷就会回来。唐茯苓敢肯定,却不敢再朝季稻开口,她看向季稻,想知道她是什么态度,但是她眼前的姑娘只是一动不动,像个石像。
唐茯苓看向姑娘的脸,不过她失望了。
季稻缓缓地动了,一步一步朝城门走去。
“姑娘,你要做什么?”
“季姑娘,你不能去!”
一边是唐茯苓,一边是长墨。
季稻仿若未闻。
她也很想知道她自己会做什么。
长墨伸手去拦,她穿过长墨的手,长墨惊愣,他的手穿过了季姑娘的身体……
唐茯苓也去拦,季稻再次穿过。
季稻更想知道,他凭什么让她走。
凭什么……
对她这么好。
她就像一抹孤魂野鬼,只固执地寻找她的黄泉之路。
萨格雅和商温打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见他情绪这么激动,她好奇地朝门望去,却被商温挡住,萨格雅更加好奇:“她?他?她是谁?你的小情人儿?”
“与你无关。”商温冷声。
“啧,说都说不得,可真宝贝,你说把她串成人架如何?就像那样……”萨格雅勾唇微笑,眼睛微微眯起看向不远处被扒得精光串起来的尸首,那眼神简直瘆人至极。
商温眼神骤然凌厉,那挥舞过来的剑都更锋利几分,薄唇轻启话语结霜:“你想死。”
萨格雅迎上去与他对剑,脸亲昵地凑近他的脸颊,笑容更开心了:“呀,怎么生气了呢,不过啊,你这样更好看了呢……”
萨格雅话没说完,就见一道锋光狠辣,速度快得惊人。
那锋光几欲落入她瞳孔,刺穿她的脑袋。
她脸色一变,身经百战的她本能想要逃走,她后跃几步,保住了眼睛,可终究还是慢了,那光划破了她的脖颈,留下一道猩红刺眼的血痕。
萨格雅愣愣地伸出手碰了碰自己是脖颈,温热的血映入她眼底。而对面那个男人,一手执剑,一手紧握一支箭,锋利箭头被血染红,她的血。
她听见那个男人警告的声音响起:“说话小心些,别惹我生气。”
萨格雅望着他。
盛国人从来都是崇拜强者的,从来也是不怕死的,他们享受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快感,而现在商温点燃了萨格雅。
她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手上的血抹在她唇上抹开:“我房间有很多收藏品,但差一个延国的将军。”
商温明显感觉到萨格雅周身的气质变了,变得杀气磅礴而让人厌恶。
萨格雅抓起长戟。
商温看见长戟散发出淡淡的血光,更是不详的气息。而对面,萨格雅眼中深黑逐渐蒙上一层血红,紧紧盯着商温。
“小将军,你与我的差距,盛国与延国的距离,不是那条小小的战壕,而是无法跨越的天堑。”
萨格雅舞戟而战。
这一戟,她并未攻近,而是站远轻轻一挥。
不过一挥,顺着戟影猛然刮来一阵飓风,那风掀起地面黄沙,让所有人的眼睛都难以睁开,所有人眼中,萨格雅的影子越来越虚,只剩下埋在沙中的一道渐强的红光。
商温眼睛蒙尘,整个人几欲飞起,他咬着牙将剑狠狠插入地面,以维持身体不被吹飞。
红光如星星,一闪一闪,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直到红光身边那道影子也完全出现。
商温当即抬手射出袖中暗器。
戟轻扬,暗器偏了道。
商温眯着眼睛抬头,风沙中萨格雅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嘴边笑容不断:“只要我认真,你们便是任我耍闹的蝼蚁。我也想和你们玩玩脑子,可惜啊,我的神明早已等不及想要收下他囊中之城。”
“你们的神明是谁?盛国的皇帝还是你们那龟缩至今的国师?”商温似讽刺。
萨格雅俯下身子,长戟轻轻伸向商温比划比划:“别激怒我,否则你留不下全尸。”
“……该怎么样才能保存你这具完美的躯体呢?不要腐坏也不要发臭。对了,不如把皮剥下,将你骨架拆出来,直接把皮套在骨架上好了。”萨格雅似乎想到了完美的办法,眉眼都带着笑。
长戟刺来。
“砰——”
随之一声巨响。
只见黄沙瞬间爆炸开来,中间的沙雾瞬间消散,一道红光被飞速弹了出去。
商温怔怔抬头。
原地一把纯白纸伞旋转开来,如盛开的白色莲花绽放在硝烟弥漫的黄沙之中。
紧接而至的,是被风吹起的白色裙摆,轻轻飘入他眼帘。
“与凡人斗还用这种伎俩,也不怕遭天谴?”
商温回过神来,瞬间眼中一变:“谁放你过来的,长墨呢,他为何没带你走?”
这个时候了,他竟还想着她。
季稻又气又感动。
她缓缓走向商温,她看见他脸上被勾起的血痕,看见他破了战甲,看见他凌厉却藏着担忧的眼神。
季稻不自觉伸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淡淡的蓝光融入他的伤口,将那碍眼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愈合:“谁教你的,这般不爱惜自己。”
商温心中一酸:“无人教我。”
多年前开始就已经无人教他,无人在意他,无人……再爱他。
季稻听懂了,指尖微微一颤,她觉得嘴里好苦,为他苦:“那我教你好不好。”
商温仰望着她,她的苦涩却让他觉得无比温暖,他从不觉得苦,现在更是,他温柔拂上她是眉心,指尖淡淡穿过她是肌肤,商温指尖一颤,面上却是笑了:“……好。”
另一边。
萨格雅被狠狠震开,飞出好远,她整个人砸在地上,一口血当即喷薄而出。
“将军!”
“将军——”
有人来扶萨格雅,萨格雅推开了那人,自己握住长戟撑了起来。
居然把她弹开了,到底是谁?延国还有这样的高手吗?
萨格雅擦去嘴角的血迹,一双发红的眼睛定定看去。
她倒要看看,谁这么有本事!
可是,这一看她竟愣住了。
对面竟然是一个柔弱的穿着白衣的姑娘,她的目光勾勒出对方精致的眉眼,分明到侧颜,以及那淡淡带过她的那暗含冷意的眼神。
但这并不是让萨格雅惊讶的事,她惊讶的是——
萨格雅失神地盯着那抹白色的影子,那颜色是盛国奉为神圣的颜色,正如那人一样。
“竟是您……”
怔怔地,忽然长戟匡当落下,砸在地上。
可无人在意,因为同时落下的,还有萨格雅的膝盖。
那不可一世的将军竟然朝着敌方跪下了?
忽略所有惊异的目光,萨格雅只是深深望着季稻,单膝而跪,眼中皆是敬服:
臣萨格雅,恭迎陛下!”
第88章 望皿城 盛国国师
萨格雅仿佛只是一个开头。
在那混乱血腥的战场之上, 随着那一声铿锵有力的声音响起,强悍凶残的盛军纷纷弃剑而跪,无数道目光望着那道白色的身影, 比他们目光更亮眼的那一声比一声响亮的那一句:“恭迎陛下,陛下万岁, 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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