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拍拍自己无一丝褶皱的警服,问道:“我今天体面吗?”
汪魏上下扫一眼,嗯一声,“是不错,挺精神的青年,比往常那熬了大夜,眼皮耷拉眼屎糊啦的样子好。”
江宁笑了笑,欲言又止,脸上思虑重。
干脆不收拾了,汪魏将资料推做一堆,摆边上,不小心撞倒了相框摆台。他重新扶好,倒水给江宁,让他坐下。
“我这里没茶,喝点水吧。”汪魏看着江宁,示意他有话就讲。
江宁深吸一口气,尝试摆正心态,说道:“我下班了,我们现在不是上司对下属的立场,我要问你一些质疑的话,所以今天穿得体面些,以示其他方面的尊重。”
他肩膀绷得紧实,表情微不可见的沉重,汪魏似是明白了,这些质疑的话是为什么。
“你认识江然吗?”江宁一口气快速,仿佛再不说就没法开口了。
汪魏的目光在江宁的五官上停留片刻,而后回了一句不相关的话,“你是真的长大了。”
即使心绪波动,江宁依旧保留身为警察的敏锐性,“我初次调到市公安局,那时已经25岁了。”
言下之意,初次见面已是成年模样,哪来汪魏口中的长大了。
汪魏叹声,“你啊,这么聪明能从宁州县的积案查到我,为什么猜不到我是吴老大案件的经办人怎么可能没去过你家?”
江宁:“所以你是在二十年前就见过我,为什么我从未有这个记忆?”
汪魏说:“那时我在龙州县查失踪的江然,去到你家看到你小小一个,独自生活,就不忍再去向你问你父亲的事。”
不忍?江宁心中冷哼。三年前汪魏想将他调任到别区,他不肯,汪魏必须要他给出正当理由。
当时江宁说出一直隐埋在心中的事,他在找失踪的父亲江然,因为地方派出所的立案,市公安局可查。虽然没道具体原因,但是现在回想,那时汪魏愕然的表情,他明明清楚这其中内幕。
“既然你一开始就认出我了,也清楚我一直在查江然的消息,你为什么不说?如果我没查到吴老大的案子,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隐瞒我?”江宁愤慨,语气不自觉加重。
汪魏:“是,昨日之事昨日了,今日人始终要过下去。你经年办案,比任何人都该认清事实,江然死了。如若不是,凭他善良清正的口碑,怎么可能丢下孤儿不管不问?你查了二十年,有实际的收获吗?有正面的意义吗?瞒你,是为你前程好。”
这番话,让江宁几欲失控,而汪魏仍旧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持稳。凭什么!他一个外人可以去审视他们父子的羁绊和情感!
太自以为是了!江宁忍到双目赤红,他双手置在桌面,紧攥成拳。汪魏他凭什么!凭什么一句为你好,就剥夺他的知情权!
江宁那双只挥向罪犯的拳头,如今重重捶在他尊敬的人面前。
“砰”一声,所有的体面在这一刻粉碎。
办公桌面的水杯几乎跳起,杯中水摇晃不止,险些溢出。那个汪魏珍惜的相框摆台,也倒下了。
“汪魏!我认识你也整五年了,我敬老许为师,也同样敬你为师,你这样对我,你觉得应该吗?你也为人父母,你爱你的女儿,将她的照片随身携带,你有衡量过她对你的爱吗?别用你促狭的眼光去弱化孩子对父母的情感!”
汪魏沉默许久,江宁跟一头受伤蛰伏的小狮子一般,怒目而视。
很突然的,汪魏回忆起旧事,刑侦办案,往往结果并不能尽如人意,他就曾被受害人家属在小区门口扔过臭鸡蛋,当时女儿亲眼目睹,也是像这样赤红着眼站到他身前去挡。明明才十岁,不到他肩膀的身高。
心中纠结,汪魏在想,到底要不要将以前的事告诉江宁。
良久后,江宁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般,深深地垂下头,“我恳求你,告诉我,我父亲的消息。”
话语颤抖,而声哽咽。
汪魏叹气,终于妥协,“你父亲的失踪可能跟黑//道有关。”
江宁猛然抬头。
“我去查过吴老大,他本身专干跑腿、洗//钱、黑吃黑的行当,对于你父亲的失踪,也许是他做的太隐蔽,也许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
江宁讷讷摇头,半晌才问出疑惑,“只是为了一纸没兑现的合同就杀人?这现实吗?还有,我父亲怎么可能跟这种人干一样勾当?”
汪魏将查到的尽然倒出:“你查到卷宗了,也看过卷内详录了吧?吴老大口录提起的合同,我从头到尾未见过,询问他,他遮遮掩掩各种借口说忘了丢了,我猜想合同里是见不得光的内容。那个年代扫黑除恶形势严峻,有些地头蛇怕被连坐,都是下死手黑吃黑的,也许那合同里就是如此的交易。再后来,这起报案缺乏事实依据,就不了了之了。”
疑团未解,江宁接着问:“你推断我父亲与吴老大是同伙,依据是什么?”
汪魏看眼江宁,心情复杂,接下来的话才是他最不愿摊开的。但不说明,江宁永远身陷囹圄,无法自拔。
“我……我还查到你父亲在失踪前,在黑//市上买过刀和枪,一个乡镇中医为什么需要这些,江宁你想过吗?也许是他跟吴老大的合作发生了矛盾,想以暴制暴,最后却被反杀了,尸骨无存。”
“我不信!”江宁暴起拍桌,脖子青筋根根条条。
在得知刘献金有一个江然才有的驱蛇挂包时,江宁怀疑过江然,现在听着这些怀疑从他人口中说出,他只觉得刺耳无比,心脏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说的我通通不信!我自会去查清楚的!”江宁愤然喊道。
汪魏也是被他的固执搞到没好气了,拍桌站起,与之对视,“江宁!你要清楚你身为人民警察政审的重要性,你何苦去翻开这些陈年旧事?”
身上的警服紧紧巴在身上,沉重且勒,江宁一边解警服颈扣,一边说: “这条路我走了二十年!我不会凭你片面之词去揣测他,我再也不会……如果,如果连我都不信他,那他就太可悲了。”
“江……”汪魏还要说什么,江宁早已拉开门冲了出去。
汪魏办公室位置深,刑侦办公区察觉不到这里面的动静,江宁跑过去时,还隐约听到老许和小光等人的玩笑笑骂声。
跑到停车场地,刚好将外套脱下,江宁开车门,把外套狠狠摔进副驾驶。他立在车门处,盯着那件靛蓝色衣,只觉得眼眶毒辣。
这个警察不做也罢!反正他当警察也不是为什么使命感,江然也从不对他有要求,只盼他平安喜乐长大。
可是现在……江宁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多年踽踽独行,太累了。
站了许久,江宁用力眨眨眼睛,进驾驶座,关车门。他探身向副驾驶,一会儿坐回身体,驱车回家。
副驾驶里,那件被狠摔的警服外套,此刻已折好,端正地摆放着。
——
茆七醒来很久了,她懒在床上,琢磨玉妙音的那句:是林跃杀了他。
初听只觉荒谬,再一一细究玉妙音从始至终的言语,她说这是唯一的玉坠,那个“他”死于五天前。
40901也说“他”死于五天前。
当时茆七只顾分辨两人谁撒了慌,完全遗漏了一个重要的点:病患说饭菜是四天前变化的。
林跃确实死在四天前,而他们口中那个人早在五天前就去世了。
难不成他们说的跟茆七认为的不是同一件事?可是玉坠却是相同的,这又怎么解释?
好古怪,那林跃还有分身,两个身份不成?
茆七扶额,真是乱糟糟的。
她踢开被子,在床上伸懒腰,毛毛虫一般扭了两分钟。神清气爽起床,喂鱼,洗漱,做早饭。
吃完,打扫卫生,忙得不亦乐乎。将近中午,茆七才想起找手机。
手机在枕头底下,静音,所以没发觉有未接电话。不过陌生号码,接不到无所谓。
还有一条信息,也来自陌生号码: 【我是李亭甲。】
怎么是他,又打电话又发信息,是想干嘛?茆七想了几秒,回拨电话。
毕竟人家免费陪她说过话,也该礼尚往来地回个信。
接通后,茆七说:“你好。”
李亭甲:“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上次那只是客套话,他就这么直接地问了,茆七也直接地回:“我没钱。”
李亭甲:“那我去找你吧。”
茆七忙拒绝:“这不好。”
李亭甲:“我很孤独。”
这种话,好像不能在仅有几面之缘的茆七面前说,也不知道真假,最后出于考量她同意短暂地见一面。
地点约在白马咖啡馆。
茆七到时,就看见咖啡馆内末尾的四人软座里,李亭甲和仲夏如面对面相坐,他们不知在聊什么,时而迸发笑声。仲夏如身旁有个男人,身穿黑色短袖t,手臂搭在她肩上。
茆七猜想那可能是仲夏如的男朋友,之前听她说过,交往了三年,之前异地,现在男的辞职到左凭市工作了。
李亭甲发现茆七,微笑着朝她招手,仲夏如也回头看见她,露出大大的笑脸,随即喊道:“小七!快过来!”
软座两两相对,茆七只能跟李亭甲坐一处,李亭甲先站起来,让她方便入座。
茆七在里座坐下,仲夏如兴致冲冲地介绍男朋友,“小七,他是韩冰,我的男朋友。”
互相点头寒暄两句,韩冰主动去拿饮料小食。
仲夏如和茆七聊起近况,有片刻不见韩冰过来,就起身去帮忙。
软座里,就剩茆七和李亭甲,以往面对面坐着,现在这么近,茆七有些不自在。
李亭甲忽然起身,落座到对面去。
茆七微讶异,不过转而想,他做心理咨询的,最善观察人。
“你有朋友,为什么要找我?”茆七见李亭甲和仲夏如他们聊得这么开怀,不像是孤独。
李亭甲看着她说:“我只想见你。”
茆七觉得自己说话挺直了,没想李亭甲更直,虽然她清楚他无别的意思,但如果被别人听到,容易误会。她装作没听见,眼睛低着。
“你知道的,有时置身人群中,比独处更令人孤单。”李亭甲继而解释。
真奇怪,这也是茆七的想法,这世上居然有人跟她感受一样,还离得这么近。
“我也觉得。”茆七原本握在腿面的双手,摆放到桌上,捻着上面桌布的几根须须。
李亭甲注视着她的小动作,了然一笑,“茆七,最近在忙什么?”
“工作暂停,没忙什么。”
“那应该有充足的时间出去玩。”
茆七说:“没出去玩,家里蹲。”
李亭甲啊了声,语有羡慕,“那多浪费,难得休假。”
“还好。”茆七其实很忙,不过不便对他说,“你呢,找我有事吗?”
李亭甲笑着摇头。
他今天没带那副笨拙的黑框眼镜,整张带有斯文气质的脸完整地呈现,眼神也是更加直白,温和。
茆七稍侧脸,避开李亭甲的目光,咕哝道:“非要约我,又说没事,难道想聊废话不成……”
她又想到自己的不速之客行为,也是对李亭甲讲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算了,安静待一会,算还他了。
李亭甲又说:“那你呢?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或是好奇?”
关于这个,确实有,关于西北区精神病院的。上次见面李亭甲的言语藏着,茆七没有把握判断,加上在四层没再见到那个白大褂身影,这个疑虑就暂且搁置。
除此,还有一个好奇,茆七上身微微前倾,问道:“你不是医生了,为什么还经常穿着白大褂?”
也不是什么好笑的问题,但李亭甲忍俊不禁,“这白大褂没什么含义,你就当是围裙,隔脏用的。”
可那是白大褂,隔脏最不可能使用的颜色,而且李亭甲的衣服崭新干净。
茆七表情不信。
李亭甲只好认真解释:“因为有些咨询者信任医生,却不喜欢医院的环境,所以我就这样穿,既能让他们安心,又能更快进入交谈语境。”
茆七懂了,点点头。
“那……茆七。”
“嗯?”
李亭甲问:“你之前说的空间还存在吗?”
“存在。”
李亭甲又问:“跟以前有什么不同吗?”
“有。”
李亭甲:“能具体描述吗?”
茆七回道:“更真实了。”
李亭甲沉默了。
茆七问他,“不好吗?”
李亭甲说不是,冲茆七弯弯嘴角,“好不好在于你,你觉得自在就行了。”
茆七:“哦。”
挺久了,仲夏如怎么还没来?茆七不想再待了,手指交互绞着玩。
李亭甲察觉到,询问:“怎么了?”
茆七没说什么,手放下,身体往后坐。她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和李亭甲谈话对视,会有种被剥开外壳的感觉。
“我想先走了。”本来想着等仲夏如的,现在不了。
李亭甲:“那你自便。”
茆七起身,听李亭甲又说,“下次还能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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