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李素兰已经怀孕。
同年,祁越和祁纫夏先后出生。
祁越甚至比祁纫夏还大两个月。
恨没有用吗?
祁纫夏倒不觉得。
至少,它比爱强烈。
*
沿着门口的三级踏跺,经过两侧抱鼓石,进门入眼便是一道六边形空窗,透出后头深碧的竹影重重。
过游廊,南向花园里齐整地铺了海棠纹花砖,六角亭临着锦鲤池,旁边种一棵高大的石榴树,正是结果时节,绿叶掩映间,红色的石榴相当惹眼。
花匠日日登门,此刻正在修剪一丛长势很好的木芙蓉,见谈铮回来,停下手里活计,微微鞠躬。
谈铮简略点头算作回应,脚下步伐愈快,推门进了正厅。
“大哥,二哥,我回来了。”
望见厅里有人,谈铮出声道。
两个人影,一站一坐——站着的,是谈铮的双胞胎兄弟谈铭;坐在沙发上喝茶的,是谈家大哥谈钧。
“嗯,回来就好。”谈钧循声转来视线,淡淡说道,“比约定时间迟了一会儿,是公司的事情耽搁了吗?”
谈铮缓步上前,和谈钧隔了一段距离坐下,“是,和技术部的几个人开了个会。”
谈铭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自己衔了一支在嘴边,和谈钧笑道:“大哥,三弟现在可比我们忙。”
他和谈铮是异卵双胞胎,长得并不像,反而和谈钧更肖似些,吞云吐雾时,眉眼间很有几分不驯。
香烟的气味在空中缓缓缭绕,谈铮静静说道:“我的公司也不过初具规模,和家里的比起来,算不上成气候。”
谈钧把手里的汝窑天青釉茶盏一放,搭着腿道:“你别谦虚,上过新闻,也去大学里开过讲座,市值摆在那里,怎么就比我们差呢。”
谈铮的嘴角略扬了一丝弧度,然而眼神实在不像是笑。
谈家原先的主要产业,就是谈父谈竞成的矿业公司,在工业急速发展的年月里,扩张得相当迅猛。
谈竞成去世后,长子谈钧成了公司实际上的话事人,谈铭和谈铮各持股份,担任管理职务。
但好景不长,近年来,原先的业务模式弊端渐显,转型时期困难重重,股价一度震荡。
在此情形下,谈铮大学时和同学创办的公司反而蒸蒸日上,即便他识趣地向谈钧自请放弃自己的全部持股,也未能遮掩这种对比,反而愈加衬得他的意气风发。
“你工作忙,我也不耽误你时间,就直说了,”谈钧终于切入正题,“我听说,祁建洲刚刚在南美谈成一笔合作,那边的资源很丰富,和祁家合作的集团,在当地的矿产协会里很有能量。公司现在的发展难破瓶颈,相对比较明朗的路,就是把目光投向外面。”
谈铮点头,“我知道。”
顺便将前一阵拜访祁家的事情粗略说了一遍,当然,没讲到涉及祁纫夏的部分。
谈钧没发话,谈铭倒是皱了眉:“听你的意思,祁家就是还没答应了?”
“……”谈铮斟酌,“暂时没有很明确的表态。”
谈钧脸色微沉,“小铮,虽然你现在在公司里没有实际担任职务,但名下股份和小铭一模一样,这更是爸爸留下来的产业,是我们谈家的根基。我只问你,你在祁家面前,真的有拿出你为你自己公司奔走的那副态势吗?”
这话已经是赤/裸/裸的怀疑。
谈铮盯着谈钧,不由得冷笑:“大哥,何必诛心?你是爸爸的儿子,我同样是,难道你认为,我会希望谈家的产业就此衰败么?”
谈铭原本作壁上观,自顾自剥荔枝吃,闻言抬头道:“你也别怪大哥说话不好听。你现在的大部分精力,本来就在你自己那边,这可是事实。你仔细想想,有多久没回公司看过了?”
谈铮深觉可笑,心想当初你们二人联手给我坐冷板凳时,倒是没料想到今天的局面。
他正要争辩,忽听楼上传来一道细弱的声线:“孩子们,你们在说什么?是吵架了吗?”
兄弟三人皆是一怔,抬头往楼上看去,只见一个瘦削萧索的身影凭栏而立,朝楼下不安地张望。
“妈,您怎么出来了?”
谈钧赶忙上楼扶住孟宁,又斥责跟在她身边的佣人,“你们怎么照顾的?我妈要是磕了碰了,你们负得起责任?”
孟宁拉住他,“哎……你别和她们生气,是我自己觉得今天精神还可以,就想下床走动走动。走到门口,又听见你们的说话声,才过来看看的。”
说罢,她再上前一步,拉过了谈铮身后的谈铭和谈铮的手,“你们,没有吵架吧?”
谈铮和谈铭对视一眼,达成了无声的默契。
“没有。”声音都整齐。
孟宁这才放心。
她本就患有哮喘,生下双胞胎后,身子一直不大好,四十岁之后,神经衰弱愈加严重,四处求医无果,已经到了没有安眠药无法入睡的地步。
兄弟三人为她聘请了专职看护,二十四小时轮班贴身照看,平时则尽量少出门。
“你们啊,从小就打打闹闹的,”孟宁咳嗽两声,轻微喘着气,“小铮平时就少回家,今天难得三人齐全,咳咳……千万,咳……不要吵架……”
谈铭担忧道:“妈,你还是回卧室躺着吧,咳嗽这么厉害。”
谈钧:“我明天叫医生再上门一趟。最近天气不好,有可能感冒。”
孟宁已经没力气说话,靠着看护的搀扶才勉强站住,眼神却直直望着小儿子。
谈铮了然,“妈,您放心休息吧,我会常回来看望的。”
孟宁终于妥协,拖着枯叶似的身躯,返身回了卧室。
房门关上,兄友弟恭的戏码也到此为止。谈铮率先下楼,没说一句话。
他隐约听见身后谈铭的抱怨:“我们家老三的脾气真是一天比一天大……大哥,你也不管管他……”
直到走出大门,把那一两句闲言碎语彻底抛诸脑后,谈铮才终于觉得痛快。
他深深吸气,涌入肺腑的,只有院子里的花木清香。
长夏浓荫里,他刚刚从一场无形的硝烟里脱身出来,大脑的疲惫才得到缓解。
可偏在这个时候,祁纫夏的身影,不受控制地浮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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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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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正式放暑假还有两周的时间,期末考试几乎已经完毕,唯独剩了一门产业组织理论留在最后。
沈蔓领到毕业证和学位证,在学校额外逗留了几天,用来拍毕业纪念照,以及和两位室友外出吃饭。
本来说好了AA,但沈蔓财大气粗地赶在两人之前结了账,说是自己好歹算是半个社会人,不能再让她们学生掏钱。
六月下旬,沈蔓办妥毕业离校手续,登上了回家的航班。三零五宿舍,正式变成了双人间。
接到念姨电话时,祁纫夏正在和宿舍的洗衣机较劲。
洗衣机是她们大一那年购置的,买的也是正规品牌,近来不知抽了什么风,运行时的动静极大,甚至洗着洗着就会离开原地,漂移到阳台的边缘。
祁纫夏单脚压制住洗衣机的一角,试图遏制它的躁动,放在桌上的手机却在此时响起。
她飞速跑进室内接起电话,转身回到阳台继续和离家出走的洗衣机作斗争:“喂?”
“喂,小妹,我是念姨。”
听见念姨的声音,祁纫夏心中顿时冒了寒气。“出什么事了?奶奶她情况不好吗?”
“……是啊,”念姨忧心忡忡,“上次你来看过没多久,老夫人就忽然开始发烧,吃了药挂了水,稍微好转一阵子,昨天又烧起来了。”
祁纫夏心焦:“医生来看过没有?祁建洲他们就不管管吗?”
“医生来看过,说是肺部感染,最好要住院,但是老夫人不愿意。先生本来想把设备搬回家,再请医护专门照料,但是夫人不同意,就这么僵着了。”
祁纫夏冷冷道:“赵瑞仪凭什么不同意?祁建洲也就这么妥协了?”
念姨不好评论,只能恳求道:“小妹,老夫人现在低烧昏睡,梦里断断续续念你名字。我想,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能不能……”
听着耳边洗衣机怪异的轰鸣,祁纫夏沉默了。
上次她去祁家,已经闹得相当不愉快。祁建洲信誓旦旦地保证家中无人,偏偏赵瑞仪杀了个回马枪,祁纫夏简直要怀疑是不是他俩串通一气来耍她的。
这次如若再冒险登门,还不知要惹出怎样的纷争。
“……念姨,”沉寂许久,祁纫夏说,“不是我不想来,只是你也知道赵瑞仪和祁越他们的脾气。要是再被撞上,我真的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
“我明白,我明白,”念姨嗫嚅,“但是,小妹,老夫人现在最想见的一定是你。我觉得,如果你能来劝上一劝,老夫人说不定就愿意去医院了。”
在濒临脱缰的噪声里,祁纫夏的叹息显得那么微不可闻,如一滴遁入洋流的雨水,了无声息。
滚筒终于停止运转,“滴滴滴”的三声,代表这轮无序的嘈杂终于结束。
祁纫夏认输似的,对电话里说道:“赵瑞仪他们什么时候不在家?我尽量抽时间过来。”
念姨喜道:“好,我去问,小妹你等我消息,到时候放心来就是。”
*
星期六的下午,祁纫夏再一次来了敦化南路。
念姨在小区门口接她,保安没拦。
“奶奶今天退烧了吗?”祁纫夏跟她往祁家走,担忧地问。
念姨:“昨天请医生来打了一针,今天倒是没再烧起来,不过精神还是不济,什么都不肯吃。”
祁纫夏一开始还存了犹疑,觉得是否是念姨担心自己不肯来,着意夸大了奶奶的病情,然而等到进了祁佩芳的房间,看见她病气苍苍的脸,才知念姨全无夸张成分。
“奶奶,我来看你了,”祁纫夏坐到床边,心疼地说,“病成这样,怎么也不去医院呢?”
祁佩芳还在输液,满是皱纹和老人斑的手背上,已经有好几个针孔。
见了祁纫夏,她惊喜道:“夏夏,你怎么来了?今天不用上学吗?”
“老夫人,今天是星期六,”念姨在旁替她调节点滴速度,“小妹担心您的身体,特意从家里赶过来看您。”
“唉,我就知道,肯定是你多嘴。”祁佩芳微笑着斥了她一句,“夏夏,我没事的,就是人年纪上来了,抵抗力下降,小感冒而已。”
祁纫夏:“哪有感冒这样久的?奶奶,你可不能瞒我。”
她伸手去试祁佩芳额头的温度,倒还算正常,又检查了医生开给她的药,确实是普通感冒发烧的处方药,心稍微放下来些。
“夏夏,我真的没事,你看,今天都退烧了。”
祁佩芳说着却又咳嗽。
祁纫夏见状,敛眉正色道:“奶奶,您得去医院,虽然是小病,也不能拖太久。”
祁佩芳正要辩解,忽从房间未拉严的窗帘缝隙中看见花园里的情景——赵瑞仪撑着太阳伞,高跟鞋踩的摇曳生姿,一步一扭地从大门口进来。
她瞬间变了脸色,推着祁纫夏道:“夏夏……她回来了,你……快走,悄悄地走……”
她没有提及任何一个姓名,却让祁纫夏立即反应过来所谓的“她”是谁。
像是为了印证祁佩芳的话一般,下一秒,客厅里就传来赵瑞仪高扬得刺耳的声音:“刘妈,给我倒一杯果汁来,要冰镇的,外面热死了。”
祁纫夏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念姨。
对方同样惊慌失色,连连摆手道:“我也不知道……我,我真的不知道夫人要回来!”
来不及了。
祁纫夏只有这一个念头。
虽然她可以不顾体面地从祁佩芳的房间翻窗而出,但是此时此刻,她的鞋,正摆在入户门口。
她用极短的时间冷静下来,顷刻间就有了决断——无论如何,不能让战火弥漫到奶奶这里。
客厅里,赵瑞仪把手里的太阳镜丢在一边,随手接过刘妈托盘中的苹果汁,“刘妈,顺便帮我把鞋子收一收,今天这双有点划痕了,直接丢掉就行。”
刘妈应声而去,到了门口,她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这鞋……”
赵瑞仪今天的购物行程不太顺利,原先看好的一个限量款包包被人捷足先登,气得逛也逛不下去,直接叫司机提前开回了家。
听见刘妈的嘟囔,她更是没好气,走上前问:“又怎么了?连丢东西都要我教你吗?”
“不不不,太太,我是说,这双鞋……”刘妈指着地上那双眼生的帆布鞋,迟疑地抬眼望向赵瑞仪。
看清那双鞋的样式,赵瑞仪的脸色迅速黑了下来。她握着玻璃杯的手轻轻颤抖,双眼圆瞪,指着这双鞋对着无人的客厅厉声道:“是谁?是哪个不要脸的未经允许偷溜进我家?!”
祁佩芳的房门开了。
祁纫夏从中走了出来。
她的面色带着一种奇异的苍白,而眼里却分明无惧,迎上赵瑞仪的眼神,不卑不亢道:“实在抱歉,是我。”
赵瑞仪却是一愣。
看见那双明显属于年轻女孩的帆布鞋时,她首先想到的,是祁建洲在外头招惹了什么狐狸精,竟到了对方已经有胆量大摇大摆上门的地步。
然而出现的反倒是祁纫夏,她的心中没来由地一松,仿佛汽车就要坠下悬崖前,临门一脚的急刹。
但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又冷了眼神,对着祁纫夏咄咄质问:“我还真没说错,果然是个不要脸的。看来,上次骂你骂轻了,居然还有胆子来我家。”
祁佩芳尚未入睡,祁纫夏不愿和她吵架,径直走到门口,准备换鞋离开。
赵瑞仪岂能容忍,一把拧住祁纫夏的胳膊,“你当这里是你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她极其轻蔑地上下打量面前的女孩,“上次差点偷了我家的钱,这次不知道又顺手牵羊了什么?——想走可以,先让我搜搜身,确定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再放你走。”
祁纫夏难以置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搜身?”
“荒唐……你有什么权利搜我的身?”
赵瑞仪“咚”地将手里的玻璃杯往柜子上一放。
杯子是江户切子,五千多块钱一只,赵瑞仪和祁建洲吵架时顺手摔了不少,家里还没来得及补货,如今她手里的正是仅存的最后一个。
“凭我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赵瑞仪一字一顿道。
她咬着牙对身边下令:“刘妈,把她给我推到大门口,浑身上下,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一个也不许放过!”
刘妈一惊:这哪里是搜身,分明是羞辱。
即便别墅区里不像外头大街人来人往,到底住着百来户人家,动辄就会有人经过祁家门口,在那里动人衣服,岂不是闹得人尽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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