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中,那是一场极不公平的一对多式抗辩。
少年谈铮旁观了十来分钟,做了个决定。
他站到祁纫夏身前,对着愤怒的赵瑞仪冷静道:“阿姨,事发时,我看见夏夏了。她应该和祁辰的事情没太大关系。”
说谎。
欺骗。
谈铮承认自己的行为本质,但他不觉得这有何不妥。
也许,是因为祁纫夏那双含着泪的眼睛。
就像现在。
眼见谈铮半天没动作,纵使祁建洲从不会在外人面前摆出长辈架子,也难免忍不住叫了一声“小铮”以作催促。
谈铮转回头,调整呼吸,用最平和温润的神色语气,对着来者不善的祁建洲说:“祁叔叔,抱歉。”
在场几人,无一不被他这句突如其来的道歉弄得发懵。唯有祁纫夏的心头一悸,不敢置信似的抬起头。
她只能看见谈铮侧脸的一半,猜不出他的表情,只在某个微不可察的瞬间,瞥到了他紧绷起来的下颌线。
紧接着,她的手腕上传来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道。
坚定的脚步迈出去,谈铮甚至没有回头,带起祁纫夏往前走时,他只觉得那份量真是轻,犹如握住一只颤翅的蝴蝶。
顶着一众人错愕的目光,步履坚定的谈铮,拉着祁纫夏大步走远。
*
谈铮的手掌宽厚,掌心几处地方有茧,随着行步的晃动,掌心和手腕的皮肤轻轻摩擦,像动物之间互相的舔舐。
很热。
祁纫夏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眼神扫过圈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踌躇着该说点什么。
装哭这事,祁纫夏其实不太熟练,但是谈铮的反应,更是远远超乎她的意料,甚至让她产生了那么一丝……
愧疚感。
他径直把人带到了医院的停车场。
那辆眼熟的宾利欧陆就停在跟前,谈铮拉开车门,“进来吧,带你兜兜风。”
祁纫夏迟疑:“可是他们还在上面。”
她的直线思维成功引得谈铮一笑,方才的紧绷一扫而空,愈显得眉眼舒朗:“走都走了,还管什么呢?交给我就好了,我会去解释的。”
祁纫夏一时还没从刚才营造的悲愤落泪人设中走出来,轻轻吸了下鼻子,坐进副驾驶。
刚刚坐稳,眼前立即递过来一张面巾纸。
“擦擦吧,”谈铮说,“别伤心了。”
这里是地下停车场,哪怕还是白天,光线依旧昏暗。车里空调刚开,为了尽快降温,冷风打得很大,祁纫夏额前垂了几缕头发,被吹得飘来荡去,打秋千一样。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谈铮侧脸,眼神停留在她的脸上,嘴唇动了动,仿佛还有话要说,但最终只变成消失于喉间的一道叹息。
他逆着光线,大半张脸都隐匿在阴影里,在祁纫夏看来,无端像是藏了心事重重。
她再度回忆起几分钟之前,赵瑞仪的耀武扬威,祁建洲的是非不分,顿时更添一层厌恶。
他们居高临下的底气,无疑来自于金钱。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未来的事情,又有谁说得准呢?
纸巾在手心里攥成一个小小的球体,承载着并不存在的眼泪,和无形的恨意。
祁纫夏想,终有一天,这笔账,她得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她的寡言落在谈铮眼里,却是另一种意思。
“还在想刚刚的事吗?”他问,“我今天不忙,可以带你出去散散心。说吧,想去哪里?”
祁纫夏本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倒是真的想带她出去的意思,犹豫一瞬,问道:“……哪里,都行吗?”
谈铮郑重道:“当然,我不骗你。”
祁纫夏咬了咬嘴唇。
“那……我想去你公司看看,可以吗?”
这个回答,令谈铮深感意外。
“真的?”他向祁纫夏确认,不忘调侃,“是不是想通了,决定来我这里实习?”
祁纫夏的眼神飘向窗外,避重就轻道:“不是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么。我就是想看看,你现在究竟有多财大气粗。”
她的说辞倒是有着自成一派的逻辑,谈铮不疑有他,答应下来:“好,听你的——去我公司。”
*
谈铮的公司在黎川市的高新区,离主城区有一段距离。他大学出来创业,做的是和家中生意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软件。他确实有不俗的商业头脑,乘着宏观经济的东风,稳稳地扶摇直上。
车子驶进负一层停车场。
“你想在公司里随便逛逛,还是直接去我办公室?”谈铮解开安全带。
祁纫夏:“还是去你办公室吧。我一个外人,要是在你公司里随意走动,岂不是太没有纪律了。”
谈铮锁了车,领着她走进直达顶层办公室的专用电梯,边说边笑:“不用那么古板。真正能让人随意走动的,也就是普通员工的办公区,没你想的那么严肃。”
他这话倒是不掺水分,除去后来外聘的一些高管,公司职员的平均年龄都很年轻,毕竟身为创办者,谈铮自己也才二十七岁。
出了电梯,走在光平可鉴人影的大理石地面上,祁纫夏的心底升腾起一种奇异的愉悦。虽然这里的一切都和她毫无关系,但并不妨碍她运用眼前种种为自己构建出一个华丽的想象。
比如,她将来也会在类似的场景中,为自己的事业奋斗。
助理凌森就在谈铮办公室的外间工作,谈铮才踏进办公室,他便站起迎身道:“谈总,您回来了。”
话说完的同时,凌森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谈铮身后跟着的女孩,不由得暗暗吃了一惊——
谈铮可从没带女伴进过办公室。
出于职业本能,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
漂亮是漂亮,不过看外表和打扮,应该还是个学生;行为举止倒是沉稳庄重,和老板像是一路人。
推开厚重的实木门,里面几十平米的空间,就是谈铮日常办公的地方。确认过无需额外准备茶水,凌森便关门离开。
“你的办公室真大,”祁纫夏站在落地窗边,向外远眺,“都快抵得上普通人家的住房了。”
谈铮打开角落的小冰箱,取出一瓶矿泉水递给祁纫夏:“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你这么一说,倒显得我‘何不食肉糜’了。”
“不错,还有点身为资本家的自知之明。”祁纫夏笑吟吟接过那瓶水。
玻璃瓶身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份量,瓶身凹刻着品牌名,质感非同一般。祁纫夏不认识这个牌子,不过稍微想想也能猜到,这水的价格大概便宜不到哪去。
谈铮绕到办公桌后坐下,打开了电脑。
“我有些工作要处理,你自己随便看看玩玩。如果想出去,就叫凌森带你,他人在外面。”
祁纫夏疑问:“可你刚才说,今天不忙。”
谈铮轻笑:“不是有句话吗——‘来都来了’。”
祁纫夏忍俊不禁,自觉地往沙发上一坐。
“你放心,我一定保持安静。”
谈铮的办公室里,随处可见都是书。祁纫夏顺手拿起一本硬壳精装的厚本,居然是英文原版的莎士比亚四大喜剧。她心中直说巧,再随意一翻,书签夹着的那页,竟然正是《仲夏夜之梦》。
祁纫夏诧异地往谈铮的方向看去。
他已经开始接打电话,单手在键盘上操作,完全是专注于工作的模样。
祁纫夏摇摇头,放弃了搭话的想法,研究起手上的书籍。
但凡是经常翻阅的书,总会留下痕迹。祁纫夏草草翻了一遍,大部分的书页边缘都有轻微的泛黄和磨损,其中几页还有翻折的痕迹,想来是旧书重读。
她倒没往别处想,只是深感巧合,顺便借着这个机会练练英文阅读。
等到谈铮处理完手头上的工作,再往会客区沙发上看去时,祁纫夏的阅读进度已经到了全书的三分之二。
“抱歉,我忘记时间了,”谈铮走到她面前,面带歉然,“让你失望了,我这里很无聊吧?”
祁纫夏把书签复归原位,怡然自得道:“不无聊,我喜欢这种氛围,各做各的,没什么沟通交流的负担。”
或许是阅读静心的缘故,祁纫夏在医院里攒下的负面情绪早已消散干净,取而代之的,是眼角眉梢的明亮神采,熠熠动人。
谈铮被这光彩晃了晃神,不知怎的,竟有瞬间的游离。
他和祁纫夏之间有着六岁的年龄差,初次见她时,她还是个刚读四年级的小学生。
在少年谈铮的眼里,当时的祁纫夏,几乎没有任何的性别色彩。
然而时间的打磨着实可敬可叹,多年过去,谈铮蓦然回首,才发现当初那个毛毛躁躁的小姑娘,竟已变成一个动静皆宜的美人。
他不可能不踟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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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铮:初步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
夏夏:如果这楼是我的……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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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学专业的最后一门考试,在六月二十三日结束。
考试当天,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水汽浓稠,把黎川上下严严实实地包裹成茧。
所幸,雨真正落下,是在考试开始五分钟后,一个惊雷激得教室里众人悚然。
祁纫夏座位临窗,微微侧头,就能看见远处钟楼颓颓立于雨幕。
一场好雨,不仅需解得酷暑,还需识时务。今天的雨显然如此,大水漫灌似的下了将近两个小时,最终在考试结束的同时,收束了最后一点雨水。
回去的路上,难得出了彩虹。
徐今遥熬过期末,浑身畅快,出了考场,便兴高采烈地和男朋友出去约会,祁纫夏独自回宿舍,戴着耳机,听了一路的莫扎特。
宿舍楼下是一家生活超市,循环播放的喇叭正在宣传水果优惠价,祁纫夏被吸引住脚步,空着手进去,出来时,已经拎了半个西瓜和若干小零食。
好一个浮生半日闲,她想。
她慢悠悠地往宿舍楼走,前脚刚刚跨过一个浅浅的水坑,后脚便有人叫她:“纫夏!”
听见这声音,祁纫夏另只脚忽然没了重心,“哗啦”一下,结结实实踩进水坑里。
“你……考完了?”
半步之隔,陈钊双手交握,小心翼翼地问。
自从上次的不欢而散后,祁纫夏一直有意避着他。一是实在不知还能再说什么,二是刻意拉开距离,以免让对方更生出别的想法。但她也没有想到,陈钊会有耐心等在这里。
她挪步到楼前的台阶上,疏远而不失礼貌:“学长,有事找我?”
陈钊不傻,对于祁纫夏的冷淡,他看得清晰分明,于是苦笑:“纫夏,这么多天过去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祁纫夏没有回答,借着台阶增高的十几厘米,和他视线齐平。
她的不作回应,反倒让陈钊燃起了最后的一丝斗志。他迫不及待地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眼里烧得灼热:“有句话,我很早就想对你说了,我……”
“学长。”
祁纫夏的打断来得猝不及防。
“我对你,没有别的意思。”
沉重无比的一句话,如山一样,横亘在陈钊面前。
他的嘴唇张合几下,宛如周遭的氧气浓度忽然下降,使他必须做点什么,来挽救自己濒危的呼吸。
眼前的女孩斯文隽秀,眼角的锋利弧度却准确传递出一种信号:她的否决,全无余地。
“为什么?”
尽管早有预料,陈钊的声音还是抖得不像话。
半个西瓜的分量不轻,祁纫夏右手酸极,却没有换手,和自己较劲似的。
“不为什么,”她直觉必须把话说死,否则还有无尽的纠缠,“没有感觉,不喜欢。”
这话已经直白到没法再直白,哪怕陈钊从始至终抖存着微末的自欺欺人的念头,此刻也皆化作虚幻泡影。
他的呼吸变得很沉重,仿佛肺部才是表达情绪的器官,“是不是那个人?”他不甘心地追问,“你喜欢那个人,是不是?”
祁纫夏猛然抬头。
他们之间的浅薄交集,尚不足以支撑培养起深刻的默契。但是就在这一瞬间,陈钊口中的“那个人”,却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陈钊情绪上了头,其实有些口不择言。
他到底是别人眼里前途似锦的高材生,在感情之路上受挫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怎么也不肯了当地承认败绩,下意识就要给自己树立一个用以攻讦的假想敌。
但是,他没有等来意想之中的否认。
祁纫夏用沉默纵容了他的想象。
雨后天晴,艳阳高悬,陈钊却如同被一盆凉水从头到脚浇下,寒意直直浸到心里。
他为自己做出最后的争取:“纫夏,你想清楚了?他那种人,那种身份,身边说不定有多少个女朋友,你拿捏不住他的!”
祁纫夏低垂着的眼睫突兀一跳。
陈钊说出这话,固然有他自己的目的,但祁纫夏的思路,却在毫无防备时被此引向另一处——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从没问过谈铮是否单身。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的掌心顿时腻了一层冷汗,装西瓜的塑料袋捏在手里,直有往下滑落的趋势。
徐今遥刚和现任男友在一起时,对她说过一段话。
“夏夏,我总结过经验,但凡是个认真对待感情的男人,根本不可能在恋爱期间表现出和单身一样的状态。如果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说明他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女朋友,甚至背地里嫌弃她丢人。”
谈铮的状态……像单身吗?
她竭力回忆,心中浮现出来的答案却模棱两可。
旁观者眼里的“单身状态”,实在玄而又玄。
谈铮的衣品和外在管理都很好,若说他不受欢迎,简直是无稽之谈;可他的车上确无任何女性的痕迹,言辞之间,也从未透露过自己的情感状况。
祁纫夏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
谈铮于她,分明是一团迷雾。
而她曾经怀揣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把他想作可以栖身的沉锚。
万幸,她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思及此,祁纫夏定定地后退两步,彻底把她和陈钊的间距拉远。
“学长,我不能回应你的感情,和其他任何人都无关。”她抿起嘴唇,浓淡得宜的一张脸上,写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
陈钊知道,这是最后通牒。
他终于彻底死心。
*
社团展演的正式演出,终于踩着六月份的尾巴姗姗而来。
戏剧社的《仲夏夜之梦》排在倒数第二个节目顺序,名副其实的压轴登场。
这顺序还是朱雨桐亲自从抽签箱里抽出来的,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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