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一切都安排得紧凑周密,细致到每一步的提前部署,同他在一起时,整个世界都在开始慢慢地为她让步着。
迟漪很清楚的知道,这是有钱人所拥有的世界特权,她能享受一段,背靠的是靳向东眼下对她的喜欢。
窗外一帧帧飞驰而过的街景,阴天的巴黎褪去了鲜明浓烈的色彩,更像是旧电影里的一张张古老盛大的画报,旧洋房一栋栋林立,抬头望,一户户露台都摆放着葳蕤盎然的花卉盆栽。
街对面的红灯亮起,司机听她吩咐停在这里。
下了车,天空竟恰时有雨丝飘飘而至,迟漪撑开伞面,沿着斑马线穿梭在人群之间,转过街角,是她的公寓楼,伞面微抬,迟漪脚步骤然一顿,包里在飞机上充满电,却一直没有连网手机在此刻自动连接无线网,开始响起叮咚不断的消息提示音。
她站定原地,划开手机锁屏,WhatsApp里显示着他的未读讯息。
“到了报平安。”
“报告靳sir,已平安抵达。”
巴黎比尼泊尔时间慢三小时,她这里七点刚过,地球那端却还处在凌晨,可迟漪握在掌心的手机偏偏就能在下一分钟振动。
WhatsApp响起他的来电。
听筒里面有细微声响,大概是他正在踱步走到一边,tຊ拨开了打火机的砂轮,清越的声线也蒙着一层低沉的哑,“给你订了餐,十分钟后送到公寓门口。”
迟漪眨了眨睫毛,“靳先生就没想过,你身边的人那么细致周到,我在飞机上怎么会没吃早餐呢?”
“那吃饱了吗?”靳向东笑一声,同她好商量道:“Celia小姐赏脸再吃点,怎么样?”
飞行途中再平稳也是赶路,心理作用,迟漪在赶路时间通常吃不下多少食物,但她通常表现得平静,一般也没人关心到这地步。
只是没想到,他是知道的。
迟漪暗吁口气,声音里多了分娇憨鼻音,“怎么感觉你哄我时,像在哄bb喔?”
靳向东掌着电话,似笑非笑:“虚长你七岁,把你当bb照顾,也未尝不可。”
清晨的巴黎,一片灰雾沉沉,迟漪垂着眼帘,视线盯着脚上被雨滴打湿的皮鞋表面,晶莹水珠沿着黑亮漆皮流下去,像她的心,打湿得不行。
心跳漏掉的一秒里,电话那端男人悦耳的声调,说什么都像一场雨中调情,“巴黎天气如何?”
“是下雨天。”迟漪感觉每一次吐息都沉了些,她问:“怎么一直问我,你呢?”
巴黎总是雨天更多,他在那端轻应了声的同时,一滴雨珠落在伞檐,清脆的一声,继而,她听见耳膜里轻擦过他低缱的英式发音念她的英文名,说:“not around you but by you.”
西莉亚,不在你左右,却被你左右。
心系她是否平安落地,心系她是否三餐准时,心系巴黎艳阳高照,或是风雨如晦,都不过只是隔着山水迢迢的思念暗喻。
冗长前缀之下,是他在全心全意,心无旁骛地记挂一个她。
迟漪觉得自己有些迟钝,到他剖明心意时,才慢慢反应回来的是他大抵一夜未眠,只为等着同她的这通电话。难怪分开那晚,他说记得WhatsApp他,她忘了,靳向东却记挂着。
白日里的公务还需他周旋消磨,迟漪心里酸甜相融,在雨声里翕了翕鼻翼,硬下态度要他先睡觉,醒后WhatsApp他。
一通十分钟的电话,她已慢悠悠走到楼下,手机屏幕刚熄,迟漪从伞里抬起视线,黑亮水润的瞳仁骤颤了下,她迎面撞上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如有所引,Amy也在此刻旋身回头与她撞上视线,那神情并不代表能有好事发生。
雨丝朦胧,将人与人的对话声一并减弱。
“抱歉,给你打电话,一直是断线状态,所以只能找到这里来。”
“嗯。”迟漪微抬着下巴,眼神漠然瞥过眼前连线般的雨水,“她在找我。”
Amy此刻确认她的失联是故意为之,眼神稍有复杂地看着她镇静自如的脸颊,顿了顿,目光微移,复而停定在她身上的那件披肩。
Amy高校毕业,原生家庭也算中产,加之跟在迟曼君身边这些年,眼光修炼得越发毒辣,一眼便能分辨出物品价值,此时眸色微变,忽然明白了迟漪现在负隅顽抗的底气来自何处。
“漪漪,我不知道你这几天去了哪里,但,这些天因为你失联,Mandy很生气。”
“所以呢?”
Amy沉默下来,看她半晌,眼神跟着沉重起来:“漪漪,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的休学手续现在应该已经走完所有流程,审批通过了。你暂时要同巴黎说一声再见。”
街边有汽车驶过路面,夹杂着细雨声,化作一阵阵的白噪音,轻刮着人的耳膜。
在她的声音里,迟漪神色怔忡了好片刻,才能把思绪强行地慢慢回笼,她有些想笑,却觉得唇角发僵,整个面部都在冷风里受冻僵化着。
第二次,阻断她的学业。
即便,她不喜欢学什么大提琴,可,她已用这长长时间,学会接受,学会适应,甚至只差一步之遥,她还可以拥有自己的小房子。
深呼吸好几次,迟漪眼底那些不屑里掺杂着她的疑惑不解,过了半晌,她发自真心地笑:“只是休学。为什么不直接办理退学呢?她现在那样有本事,可以轻易掌控我全部人生,何不如直接抹灭掉我所有希望呢?这样的教训不是更能令我长些记性?”
“这样一刀一刀来,好不干脆,也好没意思呢。”
Amy垂了目光,声音融在雨水滴答里有些缥缈:“漪漪,Mandy姐也想过为你多考虑。可你也知道的,人性总是利己更多,她并非生来就是你的母亲,可你生来就是她的女儿。”
绝对利益前,什么血亲骨肉,相残相杀的案例在国内外都屡见不鲜。
毕竟人性的本质是利己。
迟漪从来不是迟曼君唯一的选择,只是当下的选择与棋子罢了。
以她现在的年龄,完全可以再要一个孩子,再要一个在她付诸期待里出生的孩子。
至于迟漪,最后只能成为迟曼君生命里的一道无可纠正的错题。
Amy问:“漪漪,你身上这条披肩,需要暂时收起来吗?”
话题蓦然触及披肩,迟漪攥着伞柄的指骨一点点发白,伞面下移,另一只手拢紧了领口,她半低着眼睫,瞳孔微转了转像思考状态,过了会,她说:“不用了。”
Amy点头没再多提意见,接着取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很快街尾驶出来一台台黑轿。
为首那一台徐徐停定在她们身旁,黑人保镖替她拉开后座车门。
Amy抬首,示意她上车:“回国吧,Mandy要见你。”
/
别无选择。
长途航班一程接一程,坐至头晕目眩时,迟漪在返程那一趟用过的餐食早已消化,腹中空空,她睡得昏然,额间冒了一片密热汗液。
空乘中途来送餐,她很饿但没胃口吃得潦草,Amy当时坐在另一边用笔电敲字,见她面容苍白给她叫了一杯温水,下肚之后稍缓和些。
一直到飞机缓缓滑停机场,迟漪才掀眸瞟一眼舷窗外,陌生又熟悉,大脑顿了顿,机舱广播已先响起:“尊敬的女士们,我们的飞机即将降落在厦门高崎国际机场,当地时间为晚上七点五十二分,目前室外温度为二十四摄氏度……”
广播后面的声音听不清了,占据在她大脑的一阵阵嗡鸣噪音刺激着所有神经。
厦门……
高崎机场……
而距离这座城市几百公里之外,十二年前曾有一座贫瘠荒芜的岛屿,叫平溪岛。
记忆如疾风骤雨般侵袭着她的五脏六腑。
医学上说,人体的血液更换需要120天,十二年里不知经历了多少120个日日夜夜,只在这一刻,血液仍能在旧时记忆里迅速腾涌起来。
【月月,过来。】
【月月,想吃糖吗?阿叔可以给你买,你跟阿叔回家好不好?】
【月月,月月,月月……我们月月怎么生得这么白?长大一定很漂亮吧。】
那些狎昵的,恶心的笑声不断围绕循环着。
飞机停落的下坠感后知后觉,在瞬间涌上心扉,气流翻涌沸腾,喉咙里有股腥甜气息不断往上叫嚣着。
迟漪眉头紧拧,久坐后的颈椎疼痛到发僵,她深知她这次的抵抗是会触怒迟曼君,也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回到巴黎,可无论做多少准备,她也想不到是要重回故地。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对上Amy的眼睛,唇微张了张,发出的声音沙哑到撕裂。
“……不是回香港?”
Amy走上前,她有定期锻炼的习惯,扶稳一个体重不到百斤的女孩的臂力是绰绰有余的,深知她此刻情绪正是最为剧烈之时,Amy缓声安抚着:“漪漪,香港现在不太方便,Mandy姐说先到这边,你别害怕。”
这句“别害怕”根本无法起到任何的安抚作用。
“香港不方便,那我们是要去哪里?”
迟漪与Amy对视着,勉强勾起一个全靠五官硬撑的笑容,唇部一点点在干涩发白,却要努力维持她的体面平静,问一个心有答案的问题。
Amy避而不答,只把拧开的矿泉水递给她,“只是带你散心,再同你好好聊一聊而已,别这么应激。”
别害怕,别这么应激。
迟漪捉着那些字眼,抗拒心理完全不受控制,推手打翻了水瓶。
她想她此刻定然是狼狈不堪的,这些年,她日复一日披上各式各样的光鲜亮丽的华丽美衣,可谁又知道那画皮之下,藏着的是腐肉化血的沉痛。
一个人可以缺少理解,但在她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有所残缺时,也请不要那么轻松无谓地讲出一句这又有什tຊ么关系?
有的创伤,是一座进入休眠期的活火山。
你无法预知下一次岩浆喷发的时间,也无法准确计算出带来的伤害沉重程度。
曾被岩浆浇灌得一阵阵融肉化骨的隐痛,并不会以为时间推移而减缓,那种渗进骨髓里的绵延疼痛时而能入梦中再现,并非一两句轻描淡写的安慰就能轻易带过的。
迟漪脸色苍白如纸,步伐很虚,浑身脱力的状态下,只能十指紧捉住Amy的手臂,以此才能支撑着不令自己倒下去,然而过度依附别人的力量,也是把自己完全交到了别人手中。
于是,肢体的每一步动作都似被机械化般一节一节被操控带动。
如一叶扁舟行在急流之中,进退维艰,即将走向它的覆灭。
下飞机,上贵宾车,再至机场的地下停车场,黑色奥迪的后座车门被拉开,迟曼君优雅从容地坐在里面,美目轻抬,自她脸上打量一遍。
“瘦了。”
迟漪沉默地坐进去,车门从外阖拢,她用力绞紧披肩下的手指,面色才能尽可能地显得沉着淡然一些。
车灯下,迟曼君眼波淡淡转着,吩咐司机开车,而后将迟漪所有反应尽收于眼底,轻轻柔柔嗤一声,“宝贝,当初送你出国进修,竟把你炼得越发有本事了。”
“吃一堑,长一智,我现在的每一步都是跟您学的。”
“是么?我可没有教你遇见事情只懂逃避。”迟曼君别过目光,轻蔑地看了眼阴影里半垂下脸的她:“迟漪,你以为逃避解决得了什么问题?费心为你规划的一条平坦路,你不肯走,非要七弯八绕地同我示威反抗,你以为你能赢得了什么?”
“不走,是等着被您五花大绑着包装好,然后送人以此沦为您向上谄媚的工具吗?”
“我向上谄媚?锦衣玉食的日子你过了十二年,我还费心给你规划之后的人生延续着现在的阶层,我真是搞不懂,对你这般掏心掏肺了,你到底还在贪心想要些什么?”
灯照着迟漪卷翘的长睫,上面闪过一点莹润光泽,她弯唇弧度像在笑,默一默,才慢慢开口:“这是您第一次问、我想要的是什么。”
“知道吗,从前都是您愿意给什么,我就得接受什么,我从来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利。现在,我只是不想再过这样形如傀儡的人生。”
迟曼君在她的话里慢慢皱起眉,不可思议道:“我让你念贵族学校,学习高雅艺术,为你创造一个可以接触到上层圈子的条件。是我给你更名换姓,帮你善后平溪岛的一切,这么多年,我养着你,是金尊玉贵地养大,迟漪,你扪心自问,你以为你能从泥潭里爬出来洗干净到今天,靠的什么?我对你付出这么多心血,甚至为你铺路,尽管有我的私心,但这对你有什么害处?我们一直以来都是绑在一条船上的人,现在你挥挥衣袖,说要靠岸了,迟漪,天底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还是说,只是你觉得在我这里得到的,还是不够多?”
每一个字都在要她对这所有的付出感恩戴德,涕零以报。
迟漪努力仰起那双酸涩无比地眼睛,深深看身边这个女人,去看她的模样,她的眉眼,母女之间容颜多么相似,她们身上留着同样的血液,却并不能拥有惺惺相惜的情感。
过去十二年里的种种,一帧帧一幕幕如电影倒带般放映眼前:
是兴趣班所受到的排挤;是面对家世差距悬殊的同学和朋友不得不撒下一个又一个谎言,最后谎言变成利刃,她只能独自站在另一端,成为众矢之的;是越长大越孤单,每每上学都要日复一日地忍受学校里的所有风言风语;是面对并不喜欢的男孩子,也要被迫着假面微笑,接受对方那些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因为对方拥有富贵的家境,第一她开罪不起,第二迟曼君要她谄媚攀附,联络感情。
41/69 首页 上一页 39 40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