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一后跨进书房大门,阖上雕花门窗,揿亮室内明黄的灯光,老太太往书案前稳稳落座。
靳向东幼时跟着她身边,耳濡目染地学会了泡茶,净手烫器请茶洗茶……繁复十三道工序,最后才是品茗。
恭敬递到老太太手中,她拨盖嗅了嗅,是上好的金骏眉,而后开门见山道:“我知道,小梁还是都给你说了。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我人老了,自己的身体情况还是很清楚,哪有人能那么顺利就健健康康舒舒服服地活到一百岁。Ethan,你说是不是?”
“您当然可以长命百岁。”
沈嘉珍笑了笑,端详他一阵道:“Ethan,我还记得你母亲第一次把你送到我身边时,你才三岁,处在那么不知事需要依赖长辈的一个年纪,你却懂得主动走上前同我和你爷爷鞠躬问好。”
“你从小就没有让我和你爷爷忧心过。学业上,你从香港转到内地能自觉懂得更加地奋发向上,拔得头筹,不需要人在旁鞭策,也能将每件事都做得妥帖周密。”
长辈说话,他甚少有主动打断时刻,但也许是祖孙之间二十年来的默契所致,靳向东第一次打断她,“奶奶,我这二十年从未让您忧心过,这一回,也请您不要让我忧心,好吗?”
“你回来之前,我去301找钟教授谈过一回关于我这次的情况,目前还没有下定论这次胰腺肿瘤是否属于恶性的,况且据数据统计也显示胰腺癌发病人群占比是11%,你怎么就知道你奶奶就属于最坏的那一种?”
“是11.87%。”他纠正,静了静,然后说:“我当然希望,您只是良性肿瘤。”
沈嘉珍停缓了几秒,没有再想继续往下与他探讨的心思,她深知靳向东对自己是多么的谦恭孝顺,再往下,未免对他太残忍。只静静看了他会儿,饮口茶,接着又问他:“好,这些年,无论是什么事上,我素来对你都是绝对信任的。我今天想问一问的,是有关你自己感情方面的事,该认真考虑一下了。”
“你既然都回来了,不妨这两日去和中恒国际的千金见个面,喝个茶什么的,合不合适另说,你总得迈出这一步,对不对?”
“我不愿意去。”
沈嘉珍抬起眼皮看他,“为什么不肯去?”
靳向东滚了滚喉结,正色道:“奶奶,我目前已经有正在交往的女孩子了。”
沈嘉珍脸上神态纹丝不动,没有分毫诧异,只问:“什么时候,能带回来给奶奶看一眼吗?”
几乎是那一霎间,靳向东懂得了沈嘉珍屏退四下,与他书房谈话的真正意义。
是了,他怎么就能忘了他家这位老太太曾在香港是位什么人物。
她是政-界沈家的幺女,自幼跟着父兄在马背上长大的,十几岁时也曾提起枪杆上过战场,漫天硝烟下的枪林弹雨都吓不住这位沈家明珠,更遑论,这段时间,他自以为能瞒天过海的所有行径。
蓦的,靳向东忽觉有那么几十秒钟,呼吸被全面遏制住,他沉默着半垂下眼,仍坚持道:“再等等,目前是您的复查更要紧。”
“Ethan。”老太太搁下了手里那只珐琅彩的万花二才盖碗,那一双眉眼冷肃起来时,生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沈嘉珍沉下口气缓缓道:“奶奶现在就想问你一句,是时机未到,还是她目前身份不允许现在来见我?”
靳向东心头猛然一震。
缓一缓,他已竭力在这位他平生最为尊敬的长辈面前,保持着一份冷静,“是时机未到。”
“你到现在,还不肯说实话吗?”
深水湾道11号的灯火夜夜长明,车库里那台Benz E是他初进集团实习的第一个项目成功后购置的,一直闲置着,如今每日往返港大校园,他如今购置的物品都是成双成对……诸如此类的事件数不计数。
他的心意如此昭然若揭,大张旗鼓。
又怎么能,让人一无所察?
“前几年,一德陪你回香港,你总是集团酒店两边来回,那套房子你住过几次屈指可数。5月份庄柏清回国,是和你约谈的价码,我都不知道,你现在好大的本事能学着外面人那些手段趁你蒋伯伯生病阶段,对嘉骏乘虚而入,弄到今天这个地步,你爸爸手里要做的项目是不得不叫停了,到现在为这件事焦头烂额,都没能查到你头上。
连我这个祖母,怎么也想不到,你,这么大费周章只是为了能把一个人藏进深水湾的房子里养起来。Ethan,你要为了她和庄柏清这样的人联手。与虎谋皮,你有没有考虑过有朝一日被虎反扑重伤,又该如何应对?”
沈嘉珍盯着他,那一双眼睛很大,却被岁月布满了痕迹,便将里面的情绪无限扩大:“Ethan,我以为这么多年你都不肯轻易和任何一个女孩子发展下去,是为你心里那份坚定不移的责任,是为你不肯辜负他人感情。我也想做一个思想进步,与你们年轻人谈得来的祖母,所以,一直以来,我在这方面并没有真的对你加以规束过,可是在这件事上,我认为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你还记得当初你爷爷赠你那架湾流G650时,同你说过的话吗?”
他答:“君子坐而论道,起而行之。”
“君子当‘敢为’‘善为’,这是你爷爷在世时教给你的话,不是教你一次又一次为了儿女情长抛掉要紧公务,不远万里也要飞去见她,甚至还闹到了御园,那晚宾客云云,你真当自己手眼通天,当那些监控也都是摆设吗?”
“扳倒嘉骏一直是东寰近年来推进的目标之一,我只是拉快了进度。”靳向东皱眉,“再者,我和她是基于正常恋爱的状态在持续往下发展,她不是我养的鸟雀,也并没有您所谓的金屋藏娇一说。”
祖孙对峙,书房里一时间鸦默雀静。
半晌,那只珐琅彩瓷的茶碗“砰”一声砸在地上,裂得粉身碎骨,茶水飞溅,大片水渍洇在了男人西裤一角,渗进面料烫过他的皮肤表层。
这是沈嘉珍近十多年来,少有的怒火,“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了!她不是别的姑娘,她姓迟,她生母是你父亲靳仲琨领了结婚证的合法妻子!即便你不认,在名义上,她也是你妹妹,和明毓、明微的身份是一样的!你明唔明?”
“我不在乎,那是他们之间的事。况且在法律层面上,我和她也不是兄妹关系,我也从未把她当成过妹妹。”
“但是您于我,也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不能失去的人;回京市之前,我曾和她说过,我祖母是个思想很开明的老太太,我知道,您现在的怒火是基于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下,所以我理解您,也不奢求您现在就要被迫去接受。只是,我希望您能给她一次机会,对她哪怕只是一点微末的、公平tຊ的,看待。”话落同时,又一只名贵瓷瓶砸下来,碎在他腿边,靳向东仍旧纹丝不动站在原地,光影下,他的眼神坚毅沉静,背脊挺阔,站得笔直如松,喉咙轻滚了滚,他再度深深舒动口气,语态几近祈望:“就当我拜托您了,行么?”
她这个长孙,看似儒雅温和,其实内里却是个眼高于顶的顽石一个。
沈嘉珍还记得,靳向东小时候,大概只有四五岁的年纪,靳章霖的一位战友来家里做客,当时会客厅的茶几上摆着只枪-支模型,他喜欢也不说,只坐在旁边一声不吭的,人家眼明心亮瞧出来了,提议送他,要求是想听他叫一声爷爷。
他当时怎么答的?他一本正经的说:我爷爷坐这的,你不是。
当然大人们不可能和孩子计较,也只将这事当一个笑话化解,这模型最后还是给了他,可自那以后,东西成了他的,旁人却是一厘一毫都碰不得的。
所以当他这句话里的份量落地,沈嘉珍挺得笔直的腰杆微不可察地晃了晃,清臞却炯炯有神的面容在窗牖透进来的日影下显出几分惨白。
这是从她引以为傲的长孙口中,再度证实过一轮的一个已成既定事实的答案与态度。远远比那一日,桌案上摆得赫然在目的一沓接一沓的调查资料、相片,更为让她意冷心灰。
她凝视着靳向东此刻异常坚毅且笃定的眼神,再度问他:“你就这么舍不得她?”
“是。”他答得义无反顾,毫无犹豫。
“可是Ethan,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那边知道了,又该如何去办?”
感情的路上,一个人的坚持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
沈嘉珍不忍地看着他,“你知道,奶奶从来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你对她这样坚持不渝,那么她呢?”
有的话不必说得那么满,他多聪慧,怎么会不明白,那孩子如此年轻,又是否能做到如他一般的铜心铁胆呢?
人到暮年,一旦经历一次病症,面对一次生死,回首总想要多留住一分什么。
而于她,最为挂念不过的,便是她投注半生心力培养的Ethan。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他的回答那么不给自己留后路,根本找不出一厘、一毫、一丁点儿可以动摇的余地。
沈嘉珍微张着唇,她想问那你呢孩子?可是她却没再说一字,只是盯着她一手抚养谆谆教导着长大的孩子,那是格外长久的一眼,好半晌,她忽摇首叹息一声:“Ethan,你总让我想起你爷爷年轻的时候。”
“我和他是少年夫妻,一生一起养育了四个孩子,你父亲,你的两个叔伯,还有你最小的姑姑,他们的性格有的更像我一些,却都不太像你爷爷。一直到你出生后,那时他常同我说,你最像他。你们……简直是如出一辙、非要如此一意孤行。”
“罢了,你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这回是我伤了您的心,对不起。”
雕花长门一推一阖,院子里那海棠枝叶微微摇曳。沈嘉珍往外眺去一眼,当初那个清瘦漂亮的小男孩已然长大了,身形颀长,西装革履,眉眼间那坚毅不移的神态都像极了她那已故的丈夫。
老人敛回目光,而后深深闭上苍老而沉重的眼皮,她将腕子上那一串佩戴多年的珊瑚珠串拨动几轮。
须臾,她睁开眼,往更深更里的隔间走,拨开竹帘,里面是一座供着香火的佛龛,而上方挂着一张裱框细致的黑白相片。
那是靳章霖年轻时的模样,眉目深邃、英姿勃勃,轮廓冷锐又深刻,板着一张脸,将自己扮演得那么严肃不易亲近,曾经也差点就这么唬住了十几岁的沈嘉珍。
她的声线不再平稳,望着那相框里的人,喃喃道:“雪松,我这脾气,怎么……也变得像你当年一样臭了。”
第52章 52# 跟我回京市
胰腺癌肿瘤, 是万癌之王。
为了能更准确无误地排除掉恶性晚期的可能,有些检查化验都是无可避免的;相对同时,频繁的检查项目也难免会令老人感到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不适。
以至于, 九月份的最后一周,靳向东几乎是在301的院长办公室度过的。
等待结果出来的时间最是煎熬, 无论是对于病患本人,还是家属, 都如一场未知的硬仗即将到来。
又一次在钟教授的办公室里结束了一轮谈话,角落里放着的座钟指针转到了夜里十点,靳向东起身告辞离开,轻阖上门, 医院走廊一派的空寂漆黑。
他走至尽头的风口位置偏首点了根烟, 静静抽完, 散了半小时附沾在身上的烟味以后,才又上电梯折返去vip特护病房。
这个点, 先前梁姨就已给他来短信说明沈嘉珍已睡下了, 他过来也只想看一眼,定一定心。
梁姨收拾完出来, 抬眼便瞧见了门外长椅坐着的那道身影。
“向东。”
“梁姨。”他起身。
“你这孩子,说了晚上不必来。怎么人都来了又不进去了?就守在外头吹冷风啊。”
靳向东扯了扯唇角, “天太晚了, 我在外面站会儿就行。”
梁姨怀里还抱着老太太夜里刚换下来的一套湿衣裳, 这么多年她和沈嘉珍朝夕相伴的时间,仔细算下来,比她的丈夫和女儿更长久,人心都是肉长的,岁月累积的情谊比金贵。
她低了眼帘, 回想起住院这段日子以来,他们祖孙之间的氛围一直冷淡着。结合下来,梁姨多少也察觉到是为了什么,只是身份隔阂摆着那里,到底不好多说什么,只苦了笑下,“梁姨知道,有些话不该同你说,梁姨也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懂事……但,我也心疼你祖母,她现在这年纪,很多时候和个小女孩是差不多的。向东,有些事上,你多体谅下。”
感应灯忽暗忽明,靳向东垂了眼睫,神情未辨,“梁姨,您放心。我不是和祖母置气,我只觉着,这一回我有些令她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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