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啦慢啦!
腊月二十三,小年日,也是徐家的开族日。
一早,厨房里便忙得热火朝天。
徐九涣也一改往日睡懒觉的劣性,早早便自床上爬了起来,还将闺女弄醒了。
泱泱揉着惺忪的眼,张着大大的哈欠,小脑袋像是捕醉仙,在爹爹手中摇摇晃晃。
回汴京前,便是徐九涣替她扎头发,黄的绿的发绳一绑就是个小揪揪。
可惜了,许久懒怠,手艺退步许多,徐九涣瞧着那俩高低不一的小揪揪心想。
绿稚端着热水进来,瞧见那头型时,不觉眼皮狠狠一跳,委婉道:“主子,还是奴婢来吧。”
今日若真要让她们小姐这般见客,不只是丢这父女俩的脸,就是她也抬不起来头。
丢人呐。
绿稚捣鼓头发也许久,没用钗环首饰,绑了条翠绿发绳,绾起的小发包上点缀了珍珠小花花。
衣裙是宋喜月前便着人裁好的,那时还有余量,这会儿上了身倒是正正好。繁复漂亮,穿着像个小花仙,
“小姐长高了。”绿稚笑着说。
泱泱唇角翘得高高的,垫了垫脚尖,很是满意啦。
天朗云舒,宾客如云。
宋喜没在自己院子待客,众女眷坐在厅堂侧边的暖阁中说笑。
宋喜外家姚家几位夫人来时,暖阁里已坐着几位夫人,在瞧见坐在主位上坐着的赵氏时,神色微怔,不过稍纵即逝罢了。
互相问候罢,武定伯夫人笑着道:“早听囡囡说,她二婶今岁回京过年了,可算是见着了。”
“快快来坐,”赵氏亲热的招呼道,却是没从榻上起身,笑与她道:“我前儿还跟士钦他媳妇儿说呢,回来的日子不凑巧,没吃到你家的席呢。”
说着,赵氏问:“老太太身子可还硬朗?今儿怎的没一道来,我也好给她老人家问个安才是。”
“硬朗,”武定伯夫人笑道,“只不巧,老太太染了风寒,不宜出门,不然今儿定是要来呢,”她说着,瞧向宋喜,“知你惦记,老太太让我说,她没大碍,就是那日吃席,吹着了风,将养两日就好。”
宋喜松了口气,“多谢舅母。”
“泱泱与阿敏呢,怎的没见着这俩小姐妹?”姚三夫人问。
宋喜噗嗤笑了声,“泱泱今日打扮的好看,说是也要给妹妹打扮,姐俩儿还在屋里臭美呢。”
“老五还说呢,没什么好送的东西,前儿得了一匹矮脚马,说是送给泱泱骑,这小姑娘也爱美了,可还喜欢骑马?”姚四夫人笑道。
几句话间,皆是绕着泱泱说,赵氏脸上的热络淡了些,端起了桌案的茶碗。
稍片刻,一道窈窕身影步入了暖阁。
“这是……”武定伯夫人左右瞧一眼,轻声问。
“这是二婶的姑娘,闺名榕惜。”宋喜道。
徐榕惜上前,姿态姣好的规矩见礼,“榕惜见过各位夫人。”
“原是堂小姐,”武定伯夫人朝她伸手,笑与赵氏道:“她二婶好福气,有这样模样标志的闺女,这若是我家的,我与夫君怕是做梦都得笑出来。”
武定侯夫人膝下嫡出三子,只剩幼子姚五还未成亲。
听得这话,赵氏唇角勉强扯出些笑来,“是,姑娘家不似那皮猴儿费心,但到这年岁,也免不得操心许多,我前儿还与士钦他媳妇儿说呢,想给榕惜寻个如意郎君,爵位倒是无甚,但得身有功名才好,为人端正,发愤图强。”
赵氏说着,又询问:“夫人家的公子是从武?”
暖阁里坐着的几人神色皆变得微妙,不觉瞧向了武定伯夫人,后者端起茶碗抿了口,而后才颔首,道:“家中几个儿郎,皆随他们祖父从武,小子年幼,还未有功名傍身。”
“打打杀杀的,终究是惹人心惊胆战,”赵氏与旁侧几位夫人道,“要我说啊,还是读书好,听说崔夫人家的三郎中了秋闱,只等今岁开春闱了?”
崔夫人手上剥着一颗蜜橘,闻言浅浅笑了笑,道:“小儿运道好些,勉强榜上有名。”
“运道好也是好的,”赵氏笑道,“贵公子不过而立,便得了功名,日后差不了,不知夫人可有瞧上的贵女,与哪家定了亲?”
暖阁中坐着的几人不动声色的对视一眼,皆心照不宣。
徐榕惜眉微蹙,借着衣袖遮掩,轻轻扯了扯阿娘的衣袖。
这话也说得太明了些,且今儿还是泱泱的开族宴,哪好说她的亲事?
赵氏心里也有小算盘。
今日宴请的宾客虽说是不多,可与徐家都是亲近的,若是她闺女与其中哪家结亲,日后徐鉴实都免不得照顾着些,而徐榕惜的夫家,也会看在徐鉴实的份儿上,待她闺女好些。
她一副好奇的神色,崔夫人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擦擦手,抬起眼,先是瞧了眼坐在绣凳上端秀的姑娘,目光挪去赵氏脸上,温声道:“不瞒夫人,我家三小子的亲事也是着实让人头疼,去岁春日宴,我便想着替他相看,且先将亲事定下,可那小子,自个儿舞文弄墨,”
她说着一顿,摇首笑道:“却是偏属意舞刀弄枪的姑娘,我还跟武定伯夫人说呢,实在是她家都是小子,不然也解了我燃眉之事。”
崔夫人这话有意无意的抬了抬武定伯夫人,却是将徐榕惜臊的面上泛红。
赵氏嘴角抽了抽,眼中热切淡了些,“自古亲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崔夫人怎能由着孩子的心性来,还是得规劝才是。”
“都是结亲,结的儿女亲事,少不得要合孩子心意,这日子终究是他们过,咱们谁也替不了。”姚三夫人嘴快道。
武定伯夫人暗暗嗔了儿媳一眼,轻轻摇首。
何必逞这一时口舌之快呢。
暖阁中波涛暗涌,宋喜缩在下首竖着耳朵却是不说话。
夫君说了,谨言慎行,她又说不过她们去,少说话才是要紧的!
园子里,冬日可玩儿的少。
前些时日的雪早已消融,只剩光秃秃的枝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泱泱巡视一般,带着姚家几个姐姐哥哥将府中逛了个遍。
“这也没甚好玩儿的。”
“冬日里可不就是这样嘛。”
“欸!那儿有个狗洞,咱们比赛钻狗洞吧!”
“咦~埋汰。”
“我穿了新裙子,不钻狗洞啦~”
“那咱们玩儿什么?”
顿时,所有的目光皆瞧向了泱泱。
小泱泱眼珠子一转,道:“我知道啦!”
“什么?”
“我们去找祖父上课吧!”
“……快跑啊!”
“嘿嘿~”泱泱迈着小短腿跟着跑,牧羊似的,“找五叔扎马步也行呀~~~”
前面几个小短腿恨不得蹬出风火轮!
太恐怖啦!!!
将近晌午,众宾客被请去观礼。
徐鉴实用竹叶水净了手,丫鬟递上巾帕擦干。
泱泱依循祖制,跪在蒲团上给祖宗磕头敬香,仰着脸望着祖父。
“尊贤在上,今徐氏一族,覃水一支,不肖子孙徐九涣,膝下得一女,敬奉先长,从之华字,谓之华缨。徐氏之女华缨,今日开族之宴,惊扰祖宗,顿叩首。”
泱泱听懂了,乖乖又朝着香炉牌位磕一个。
祠堂寂静,唯有香烟袅袅。
徐鉴实眉眼温和,望着她徐徐道:“今示以家训,徐家子孙华缨,当以尊祖睦族,和兄和邻,居家孝,事君忠,与人谦和,临下慈爱[1]……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少年当以浩瀚之气,如天地之物茁出……”
徐九涣悄摸的朝徐士钦挪两步,低声问:“家训何时多了这些?”
徐士钦恼得瞪他一眼,低声:“闭嘴。”
家训是为警醒,多是规训,后面这话,明摆着是老爹对泱泱的教导。
徐士钦抿着唇看向徐鉴实,却是听得眉头微皱。
而观礼的宾客,静立望着堂中的一幕。
一字一句,皆是长者对幼孙的爱护与谆谆教诲,难怪陵王府与官家求了这门亲事呢。
徐榕惜望着跪在蒲团上的泱泱,眼中不乏羡慕。
她幼时开族,那时父亲已带着她与哥哥阿娘回了晋陵老家,开族宴时,是与族中几位兄弟姐妹一起的,五指尚有长短,她是个姑娘家,在族中自是比不得兄弟们受宠。
想着,徐榕惜瞧向了徐九涣,虽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可眼中的骄傲与疼爱几乎要溢出来。
都是姑娘,爹爹待她,就是不如大哥待泱泱。
徐榕惜心想。
她的右后侧,一位羽扇纶巾的男子也目不转睛的看着泱泱,片刻,竟是红了眼睛,不动声色的侧首,眨了眨沾湿的眼睫。
再抬眼,便见前面长身玉立的徐九涣朝他轻抬了下眉问:哭了?
似是示意,又像是嘲弄。
崔三斜他一眼,面色素净,目光垂落,看着那小小的姑娘,他心里轻叹了声,孟姐姐终归还是……
宴宾客罢,徐九涣兄弟俩将人好生送出门去,才折身回院子。
女眷那厢散的早些,宋喜已经换了身轻便衣裳,发髻上的钗环也让丫鬟取了,瞧见他进来,丫鬟们自觉退下,将门关上了。
徐士钦揉揉前额,道:“过来歇会儿,可累?”
宋喜摇摇头,“有二婶帮衬着操持,我省心多了。”
说着,想起什么,她踩着绣鞋蹭来榻上,与他低声道:“听二婶的意思,是瞧上了崔家的三郎。”
徐士钦眉眼微怔,“崔家?”
宋喜点点头。
“崔家……”徐士钦又念一遍,道:“崔家是士族清流,从前比咱们家要贵重许多,崔三又是主支嫡孙,就是公主怕是都看不上眼,二婶眼光好,可只怕是不好办。”
宋喜嘀嘀咕咕,将暖阁中崔夫人说的话与他说了,又道:“今日我可没多嘴。”
徐士钦笑了声,与她低语:“崔三从前与孟姐姐走得近。”
宋喜微微吃惊,正要开口,被捂住了嘴。
宋喜:……
“谨言慎语。”徐士钦低笑着说。
从前种种,如今说来也无甚意思,更是对孟灵的亵渎。
“此事二婶自有主意,你不掺和是对的。”徐士钦吃了些酒,此时衣袍解开两颗盘扣,青天白日的,忽的多了些有辱斯文的意思,唇轻擦过她白里透粉的脸颊。
说的是正经话,宋喜却是被他撩拨得倏然红了脸,不禁伸手推推他,“你酒气尽扑我脸上了。”
说罢,她又憋一句:“熏人。”
徐士钦将她抱上软榻,喉间闷出几声轻笑,“那你脸红什么?”
说着,他抬手蹭她脸颊,“好好歇个晌,你胡思乱想什么?嗯?”
宋喜羞得锤他。
房外的丫鬟默默走远了些……
春居堂。
泱泱抓着一枚青玉牌翻来覆去的瞧,听见外间徐九涣传来的动静,蹬着鞋子跑了出来,仰着脑袋问:“爹爹!你有不?”
徐九涣瞧了眼她脸上的嘚瑟,轻嗤了声,示意她来。
午后暖阳如春,父女俩在屋里翻箱倒柜。
“找到了。”片刻后,徐九涣说。
他从抽屉深处拿出来一只梨花木小匣子,几下开了那鲁班锁,引得泱泱双眼冒光的赞叹——
“太好玩儿了叭!”
“没见过世面,”徐九涣翘着唇角低笑着骂,将那锦缎上的玉牌拿起来给她瞧,“徐、九、涣,瞧见没,是我。”
徐家子孙,皆有这么块玉牌,不论贵重,是明身份的物件儿。
泱泱这枚玉牌,是老头儿亲自雕刻的,不肖得瞧,徐九涣便知道,因他手里这枚也是。
徐九涣捏着闺女的玉牌,忽的酸溜溜的说:“一把年纪了,还搞这个,幼稚。”
泱泱顺着他的目光,看着玉牌上的小花花,道:“我喜欢这个!”
“哄小孩儿的罢了。”徐九涣醋道。
“我喜欢!”泱泱得意。
“知道了……”徐九涣拖着调子说,忽的又使唤她,“去将你绿稚姐姐的笸箩拿来。”
“做什么?”泱泱好奇的问,却是迈着小短腿儿去了,片刻小跑着回来,“呐~”
“喜欢哪个颜色?”徐九涣扒拉着笸箩里的锦线问。
泱泱最是喜欢色彩明艳的,当即选了几色给他。
“你这审美……堪忧呐。”徐九涣叹道,骨节分明的手将那几根丝线理了理,道:“你捏着这头……”
泱泱乖乖听吩咐。
片刻,绿稚进来伺候茶水,便见晌午的日光洒落在窗棂前,那父女俩盘着腿玩儿花绳,她神色微顿,忍不住瞧了片刻,又翘着唇角、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老爷常遗憾她们主子不读诗书,可她们主子也没那些所谓君子的酸臭。
没瞧见?她们主子还会给小姐打络子呢。
第18章 扫尘日。
跨院,此时气氛却是剑拔弩张。
侯在门外的嬷嬷打发丫鬟们站远些,远了檐下那处。
“……阿娘今日当真是糊涂了,今儿开族宴是泱泱的好日子,我在诸位夫人跟前露个面就是,阿娘却是喋喋不休的与人家说嘴我的亲事,喧宾夺主,若不是我将及笄,还当是无人问询的老姑娘不成了,你让那些个夫人今后要如何瞧我?丢死人了!”徐榕惜以帕子捂着脸,气得边哭边诉。
赵氏被闺女这般指责,气得抬手戳在她额头上,恼得提高了声儿道:“我糊涂?!我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你想嫁来汴京,想嫁王孙侯爵!我事事为你,倒是成了我的不是?真这般难耐,你还要你老娘替你筹谋什么,自个儿寻门亲事利索嫁了就是!”
徐鉴礼回来,便见一院子丫鬟婆子侯在院门前,刚疑一瞬,便听屋里传来这话,顿时眉头紧皱,圆滚滚的身子竞走几步,推门入内。
“你说的什么话!”徐鉴礼斥道,“枉你还是读过书的,怎能教自己闺女与人私相授受?!”
赵氏话出口,也觉不对,还未出声,便听他进来训斥了这么一句,顿时如火冒三丈,声音拔地而起:“我哪句说的不对?”
“你……”
“若是她德才兼备,名声出众,又何须我苦心孤诣的替她腆颜去与那些个夫人攀谈?好女百家求,我未出阁时,上我家来求娶的恨不能将门槛踩断,她呢,如今又有几个欲要求亲的?”
徐榕惜被说得臊的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缠花门砰的关上,门外伺候的下人面面相觑,竟是谁都没敢去拦。
屋里赵氏的骂声并未因此而停下——
“……若是你如你大哥般,稳坐朝堂,今日因着一封家书而风尘仆仆、不远千里的从晋陵赶回来的便不是我!可你不求上进,窝在那千里之地,说的好听是潜心修史,实则不过是比不过你大哥罢了!你怕了!你怕人家将你与大哥比,可你事事不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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