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扶楹入亭中坐下,手中团扇轻轻的扇风,忽的,察觉什么,她眼眸抬起,落在那雅致高楼。
春风掀起了轻纱竹蔓,只见一团明玉色的立于窗前,那人皮肤白皙,衣襟服帖,眉眼在日光下显得格外的清淡,左手握着卷书,正看着打扰他清净的不速之客。
苏扶楹稍恍了下神,旋即起身,朝他远远颔首致歉,便带着不知何事的丫鬟欲走。
“既无处可去,便坐着歇脚吧。”
一道低沉寡淡的声音道。
丫鬟被吓了一跳,惊慌的抬眼左右瞧,可那楼阁窗棂,处处垂着竹蔓,哪里有人?
“小姐……”
“坐着歇歇吧。”苏扶楹收回目光,淡声道。
四月初一,福宁宫的宫门开了。
赵徵与妹妹赵商絮过来请安。
偌大的宫殿,不知是因闭了近一月宫门的缘故,还是旁的什么,显得冷寂非常。
初升的日光落在殿中,母子三人分案而食。
平嘉皇后没束发,散着一头青丝,其间掺杂着些白发,面上无波,吃着碗里的鸡丝红枣粥。
赵商絮悄悄抬了三次眼,唇瓣嗫喏,都没敢说话,被这安静气氛慑得大气不敢出。
赵徵面色如常,将桌案上的份例用完,端起手边的茶盏漱口。
那厢平嘉皇后也放下了筷著,淡漠道:“太子留下。”
此言一出,另两人皆是一愣。
赵商絮讪讪的放下筷著,连漱口都忘了,僵硬起身,与母后福礼,垂着脑袋脚步匆匆的出了殿。
平嘉皇后的心腹嬷嬷,将殿门关上,刺眼的日光尽数挡在了门外。
赵商絮回头看了眼,眼圈倏然红了,看见自己宫里伺候的丫鬟疾步过来,慌忙垂首。
“公主……”
“走吧。”赵商絮垂首闷声说。
此刻,殿中静得好似能听见气息。
平嘉皇后直视着坐在下首的太子,开口道:“你父皇将镇国公府如何了?”
十七岁的郎君,端方沉稳,烟岚云岫,她在这张脸上,瞧不出他的心思。
平嘉皇后想了想,不知多久前,便是如此了。
他们做母子不够亲近,这个儿子自幼时起,便是这个性子,那时她欣慰,日后他定当能当好世子,郡王。
但今日看着这张与昌隆帝有几分像的脸,平嘉皇后只觉心口闷着的气愈聚愈多。
她以为自己与昌隆帝少年夫妻,纵然不算情深,也称得上是相敬如宾,可她从未曾想,昌隆帝竟是这般无情,下令封了她的宫殿,每日除了又小太监定时送来饭菜,整整二十七日,福宁宫便是一只麻雀都飞不出去。
“镇国公将兵权交给了父皇,如今领着三营的差事。”赵徵淡声道。
平嘉皇后瞳孔紧缩,片刻,噼里啪啦碗盏碎了满地。
刺耳的声音消止,愈发显得殿中静得可怕。
赵徵安静的看着她,几瞬后,道:“即便没有这桩事,殿前兵马司的兵权在镇国公手中也不会握太久。”
那夜,赵商絮问他,可会那般待自己的皇后。
赵徵有野心,他要文治武功,这就注定,他不会将权力交付给臣子。纵然今日镇国公府还握着半数的禁军,待他荣登大宝之时,也定然会收回。
“啪!”
“那是你舅舅!”
平嘉皇后手都在抖,怒不可遏道。
赵徵眼眸低垂,将砸在身上的茶碗捡起放回案桌,骨节分明的手指掸了掸衣袍上的茶渣,语气漠然:“所以,我不会动他们的富贵。”
从福宁宫出来,回东宫时,行至御园与学宫的岔路,赵徵遇见了拿着两卷书的徐鉴实。
早前几日,徐鉴实被昌隆帝传召,之后,便如常上值。
“太子殿下。”徐鉴实见礼道,目光好似没瞧见他身上的狼狈。
“太傅无需多礼。”赵徵看着往日恩师,“许久不见太傅了,身子可好?”
“多谢殿下挂怀,臣一切皆好。”徐鉴实淡声道。
往日师生,此时相顾咫尺,好似街上店家,瞧见一个眼熟的食客,热情出声问上两句,招呼打过,便各自离去,比过路的陌生人好些,他知道他是太子。
赵徵默了几瞬,道:“先前父皇在朝上训斥太傅之言,乃是权宜之策,还望太傅莫要介怀,太傅是我先生,我之所学,赖以太傅所授,师恩如山,莫不敢忘。”
“殿下言重了,”徐鉴实微微笑说,“臣蒙皇恩,所授太傅,自是倾囊教授,无需殿下感怀如斯。”
赵徵垂在身侧的手指轻颤了下。
“授课时辰将至,殿下若无吩咐,臣便告退了。”徐鉴实道。
“……太傅慢走。”
赵徵望着那道好似佝偻了些的背影,行上去往学宫的岔路,注目良久,方才收回目光。
太傅是回来了,可他已经不在学宫读书,好似印证了昌隆帝在朝上说的那句——不堪为帝师。
母后怨他,没有帮衬舅舅,苏余兴被父皇收走了兵权。
可他何尝不是,被父皇轻易与传道受业的先生离了心?
第33章 “见过太子殿下。”……
清明刚过,天儿便热了起来,夹袄换了春衣,就是傍晚清晨也不必用披风了。
阴雨过后,几日艳阳,府中的丫鬟们忙着将主子的厚衣裳浆洗干净,晾晒干了,过了熏香封存进箱子里,厚棉被也换了轻薄的,院子里一股皂荚的清香气,闻着使人心旷神怡。
“今年怪的很,才四月天便如五月似的热,往年这会儿,身上的夹袄还脱不得呢。”宋喜坐在檐下边做着针线活儿边说。
屋子里,华缨歪在旁边的软榻上,正百无聊赖的翻看着账册,闻言抬头探出窗问:“今年会很热吗?”
“会吧,”宋喜拿着几条丝线在手中绣帕上比对,“今年雨水也少,田中估计得旱。”
说着,想起什么,又道:“你祖母从前手里有个庄子,去前给了我,那庄子在郊外,是个避暑的好地儿,夏日里瓜果也新鲜丰富,等天儿热了,你们姐妹可以去小住些时日。”
宋喜的爹不出息,好在是有她舅舅和外祖母护着,她娘的嫁妆倒是好好的传到了她手里,纵然如此,徐老夫人在时,也总是心疼她没爹娘疼爱,便将那顶顶好的庄子给了她。
华缨欢喜点点头,忽而一顿,垂首翻了页手中账册,唇角落下道:“再说吧,我不定得空呢。”
她语气如常,檐下的宋喜却是察觉出些不对来。
自上回上巳节之后,泱泱便没出过门,初初时,因着公爹被勒令闭门思过,是以他们都小心谨慎,除了徐士钦上值外,旁人都不出门的,也不觉什么,可这些时日,也没见泱泱说想出门玩儿,就连被揪着功课的阿敏都跑去买了两回卤煮吃。
晚间,宋喜将这话与丈夫说,“你说,泱泱要一直不愿出门可怎么办?”
徐士钦泡着脚,心想,姑娘家出门少,性子静,这是好事,虽说泱泱不是那样文静的姑娘。
“你说啊。”宋喜嗔声催促,有些急的拧他手臂。
徐士钦握住她的手,道:“过阵儿不是你娘家有喜事,到时去做客。”
姚家几个姑娘,大小姐姚宝蕙定了亲,比之小一岁的三房堂妹姚宝湘,今年也要过礼了。三房是庶出,三爷身上也领着个闲职,宋喜的三嫂觉得,与其让人家来挑拣她闺女,倒是不如将闺女嫁回娘家,她娘家也是伯爵府,门第相当,她同嫂嫂处得不错,她嫂嫂便是看在她的面上,也定不会苛待她闺女,且世子爷也出息,在军中有差事。
婆母是亲姑母,夫君是表兄,她闺女嫁过去便是世子夫人,日子过得定是比嫁去旁人家舒坦,三夫人对这桩亲事再是满意不过了。
如今宝湘十六了,今年定亲,明年十七岁,秋日里成亲刚刚好。依着三夫人的意思是,趁着天儿热起来,且先将定亲礼过了,省得等热起来,人懒怠走动。
日子挑了个双福,定在了五月初六。
“那还有一个月呢。”宋喜扯扯他衣袖,不甚满意的说。
徐士钦握着她的手,叹声道:“夏日的衣裳也该裁了,不必让人将料子送上府来挑,你们母女几个去逛逛铺子,挑挑料子,再看看金银首饰楼有什么好看的钗环首饰,再不济,去观礼吃席,总得备礼吧?泱泱她们几个小姐妹相处得好,亲自去挑贺礼,也是心意,你这般说,泱泱定也不好让你代劳。”
宋喜的手不似旁的姑娘家纤细如青葱,她的手有点胖,圆乎乎的,有些不好意思给他瞧,徐士钦却是很喜欢,总是捏在手里把玩,有时她身子不便,他就用她的手纾解,总是惹得人臊的慌。
“你别捏了……”宋喜往外抽了抽手。
徐士钦喉结滚了滚,“主意给你出了,过会儿安置,给我弄弄?”
宋喜红着脸轻推他下,“倒洗脚水去。”
这夫妻俩操着当爹娘的心,那厢,亲爹正拿石子儿砸闺女的窗户,扰人不得安眠。
华缨听得间隔几瞬的啪嗒声,都要气死了,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没敢去开窗,生怕亲爹手上没准头,那小石子儿砸她脑门儿上。
她气势汹汹的过去打开门,梗着脖子喊:“徐!九!涣!我要去跟祖父告状了!”
“没大没小的喊谁呢?”
亲爹坐在檐下,啃着颗酸李子说,又道:“走啊,玩儿去。”
华缨当真是忍不住,朝着亲爹翻了个白眼,“您明儿能补眠,我还得打着瞌睡听婶娘讲管家的事呢,不去!”
说罢,便要关门。
一条缝儿还没关上,窗户又被砸了下,却是见徐九涣悠哉啃着李子,手中无一物。
华缨表情一愣,诧异道:“您都会隔空打牛了?”
徐九涣耸了耸肩,“想学?”
大抵是因太过聪慧,学什么都简单容易,华缨心性不定,什么都喜欢,却又喜欢不过多久,跑马除外。
华缨想了想,说:“你打我。”
徐九涣眼珠子朝那窗户上的机关瞟了眼:……
做不到。
“饿得睡不着,你给我煮碗面去。”徐九涣转移话题道。
这尽是为难人。
别说煮面,华缨那双手,长至十四都没提过烧火棍。
那些官家小姐,为着日后讨婆母、夫君欢心,日常学习,点心羹汤是要学的。
华缨则不然,徐九涣没说过这事,她只会吃糕点。
“你自己出门吃去,”华缨嘀咕一句,“动静小些,别吵着院儿里姐姐们歇息。”
说完,她过去窗前,一把薅下那木质的小东西,丢下一句‘我去睡了’,便将房门关上了。
机关被薅了,动静也消停了,院子里又变得安静。
第三回 了,徐九涣心里低叹,还是没诓得人出门去。
端午节,宫中有宫宴。
可比之礼部,工部近日忙得不可开交。
今年雨水少,河道要修缮,引水灌田,往年用不到的一些沟渠也要挖通,田里的庄稼都要干死了,事事都紧赶着,这便使得人手有些吃紧。
最要紧的是,官家竟是让太子殿下来了工部做事!本就工程紧张着,管事的几位大人,如今个个儿紧紧皮子,生怕被挑出什么毛病来,被太子告去官家跟前,是以,日日早早分了差事,各自忙得披星戴月。
赵徵也是。
这日,赵徵出门早,带着贴身宫人闻津,行至崇仁街时,前面一辆马车停在间铺子前,还未走近,便见一桃眼雪腮的姑娘自马车上下来,似有所觉,罗裙下脚步微顿,抬眼朝这边看来。
那一瞬,赵徵忽的生出些慌张,握着缰绳的手勒出青筋,克制着想要驾马躲开的冲动。
晨起的日光清和,她看来的目光也是。
视线相触不及一瞬,她漠然的挪开了,抬脚进了铺子。
“殿下,徐大小姐瞧着清减了不少。”
闻津在旁低声说。
赵徵没说话,目光稍抬,看了眼那铺子匾额,是间金银器楼。
“时辰尚早,殿下可要进去与徐大小姐说几句话?”闻津又问。
“差事要紧。”赵徵淡声道。
说罢,催马往前去。
铺子里,华缨站在柜台前,安静的看那陈列的钗环手钏,女掌柜在旁擦油儿,安静的打量她。
他们铺子,招待的都是达官显贵,掌柜的也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眼皮子上下一打量,虽是觉着这姑娘面生,但身上穿戴不俗,不定是哪家鲜少出门的官小姐,三两下将自个儿拾掇好,掌柜的迎上来,笑问:“小姐是想瞧瞧手钏,还是钗环璎珞?”
“不拘什么。”华缨说。
“那贵客瞧瞧这套赤金首饰?”女掌柜说着,自底下瞧不见的箱柜里拿出一套首饰来,金灿灿的,“这是咱们铺子昨儿刚打出的,也是您来的巧,这套首饰在汴京城中这是头一分儿,金钗手钏和戒指是一套的,您瞧瞧,这簪子上的蝴蝶栩栩如生,正适合贵客这般年纪的姑娘们用,精致又生动,自个儿戴也好,送人也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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