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尝尝这鱼,年年有余。”徐鉴实道。
华敏埋头啃肘子,头也不抬道:“阿姐嫌剃鱼刺麻烦。”
华缨嚼着块东坡肉,唔……她喜欢啃鱼头,但总不能鱼还没吃,鱼头便没了,不像话。
嘴巴里的肉咽下,她刚想说话,碗里便被夹了块鱼肉——是没有刺的鱼腩,这块多是孝敬长辈吃,或是疼爱三两岁的孙辈,可祖父夹给了她。
旁边徐九涣自己夹了块鱼,仔细剃鱼刺,嘀咕道:“当真偏心……”
徐鉴实懒得搭理他拈酸吃醋,与孙女道:“快吃,等会儿凉了滋味就不好了。”
说罢,似是想洗清偏心的嫌疑,他又道:“长幼有序,明儿的鱼,你们姐弟俩吃鱼腩。”
华敏咬着肘子不禁乐,“我又不嫌挑刺,祖父何需端水?”
华宋腮帮子被肉丸子撑起,鹦鹉学舌,“我也是。”
徐鉴实欣慰,侧首看长子,示意他:看看小辈,再看看你。
徐九涣挑鱼刺,不看。
用过团圆饭,屋里几人说要听戏去。
徐鉴实让人拿了银子来。
“不用,我们有。”徐士钦臊的老脸都红了。
“拿着吧。”徐鉴实没让他推让,将银子塞给他,“照看好泱泱和阿敏,年节人多,仔细走散了。”
华敏往小兜里塞零嘴,闻言扭头,“祖父也去嘛。”
徐鉴实摆摆手,“祖父风寒刚好,便不凑这热闹了,你们好好玩儿,跟好你爹。”
华缨净了手,穿上披风,巴掌大的脸,一半掩在缀了狐狸毛的兜帽里,眨眨眼道:“咱们动静轻些,在这夜里也不打眼,没谁会注意察觉的。”
“就是,祖父去嘛,我还没跟祖父听过戏呢。”华敏撒娇道。
徐华宋没说话,穿着披风眼巴巴的站在旁边。
徐九涣暗戳戳给他一脚,将人踹到了老头儿跟前。
小孩儿趔趄一下,双手不觉的抱住了祖父手臂,俨然是一副撒娇的姿态,徐华宋的脸腾的红了。
徐九涣抱臂立在一旁,揶揄道:“瞧,你大孙子也想你去呢,你要是不去,在家独自守岁,他又焉敢享乐?”
说罢,又催促:“赶紧的,一会儿该是没厢房用了。”
徐鉴实少时读书用功,为官后更是克己复礼,戏楼这样的打发时辰的地儿,他从未去过,也只是在谁家吃席时,才会听一曲半折的戏,再有,便是他今岁寿辰,老二媳妇儿请了戏班子来家里。
徐鉴实目光在几个小辈脸上扫过,半晌,美髯轻动,“出门吧。”
几人顿时笑。
一家子静悄悄的出了门。
华缨整个人裹在披风里,只留一双眼睛瞧着路。
此时未上更,行人如织。
灯笼成片,亮如白昼,不远处鳌山前,更是人山人海,远远就听见孩童欢喜的闹声。
东风吹落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1]
徐家的马车行在其中,并不打眼。
一路到戏楼前,几人踩着脚凳下车入内。
徐九涣熟门熟路的抛给堂倌儿一锭碎银子,“要个厢房,端些果子茶点上来,要顶好的。”
“客官楼上请,”堂倌儿殷勤道,“诸位来得早,咱们东侧的厢房还空着呢,今儿是咱们戏楼的名角儿登场,各位若是有想听的戏折子,也可点戏……”
他说着讨好的笑,“就是得使些银子了。”
没等徐九涣开口,徐鉴实沉声道:“不必,贵台唱什么,咱们听什么就是。”
“听见了?去泡茶来吧。”徐九涣耸耸肩道。
堂倌儿手脚麻利的替他们阖上门去了。
戌时正,角儿粉墨登场。
徐家这间厢房好,无需掀帘都瞧得清底下戏台。
徐九涣将几碟果子放在女眷手边,也难得当个孝子,替老爹斟茶。
徐鉴实轻哼了声,端着茶碗慢品,目光悠然的落在戏台上。
他也这样的岁数了,享受些,未尝不可。
听过一出戏,已经三更,几人意犹未尽的商量着去大相国寺吃炙猪肉。
这回,徐鉴实便是连犹疑都未,率先掀帘上了马车。
徐九涣:“啧,还挺馋。”
徐士钦眉头一跳,怼他一手肘,“不可说爹。”
自消了宵禁,汴京城便时通宵达旦的热闹,大相国寺前头摆着小玩意儿卖,后头还有炙猪肉的美味佳肴,更是一个好逛的去处,往日便行人络绎,今儿过年,更是人山人海,放眼瞧去,皆是提着灯,穿新衣逛摊子的百姓。
也是。
今儿宫宴,那些个达官显贵多去赴宴了,按着时辰,这会儿方才出宫,自是没多少排场。
一家子悠闲的边逛边往里走。
华缨、华敏跟在祖父身边,华宋则是走在阿娘身侧。
宋喜偏了偏脸,轻声问:“怎的不过去?”
华宋摇摇脑袋,“我、我陪着阿娘。”
每回心虚,便会结巴一下,宋喜瞧他眼巴巴的看着那姐俩儿跟在公爹身边的孺慕,在看看儿子,低声道:“去吧,别怕。”
“……阿姐院儿里的年糕,大伯便是在这儿买的,”华敏叽叽咕咕的说,“白狮难寻,大伯本是想买只幼犬的,正好瞧见年糕,便买了,险些将我的压岁钱都花光。”
徐鉴实躬身看着笼子里的一只狸花猫,闻言,回头诧异问:“你大伯用的你的银子?”
华敏咬着糖葫芦,点点脑袋,“大伯说得了压岁钱便还我。”
徐鉴实:……
那厢,徐九涣咬着羊肉锅盔,从人群间挤过来,将手中油纸包着的烫手的锅盔分给几人,“来,都尝尝,香掉舌头。”
徐鉴实手里被塞了个羊肉香味扑鼻的锅盔,刚升起来的火儿顿时散了。
罢了,这混账也不是自个儿败了,泱泱瞧着也很喜欢那小白狮。
徐鉴实咬了口烫舌的锅盔,满口肉香,咽下后,他与小孙女说:“花用了多少,回去祖父给你,不必等你大伯还了。”
华缨瞧着地上馋肉的幼犬,闻言抬眼,满眼亮晶晶:“祖父今夜好似财神爷呢!”
徐鉴实笑骂:“口无遮拦。”
“泱泱怎的不过来?”他看向几步远处吃锅盔的长孙女问。
“牲畜对气味敏感,她怕身上沾了旁的气味,回去年糕嗅到生气。”徐九涣单手叉腰,语气轻飘。
华缨点点头,爹爹说的对。
忽的,左肩被人撞了下,好在她的羊肉锅盔没掉地上去。
华缨侧首,便见一穿着玄色氅衣的威猛高大的男子,搂着一刚及他肩膀的姑娘。
那姑娘穿红,披风兜帽遮着半张侧脸。男子金玉冠束发,坚毅如刀刻的侧脸在灯火中明灭瞧不真切。
华缨神色却是一怔,眼瞧着前面那二人行过几步,他们之间行人拥挤,她匆忙扬声与爹爹说:“你们且先去烧朱院,我片刻后过去!”
说罢,便挤着络绎行人,跟着那二人背影折身朝外面去。
第37章 新春吉乐。
寺外,稍远处的粗壮老树下,灯火阑珊,停着辆不起眼的宽敞马车。
车夫不在跟前,无人摆脚凳,姑娘抬首,半张侧脸明艳,画着汴京时兴的珍珠妆面。二人不知说了什么,华缨看着那男子垂眸,将人打横抱着上了马车。
不消片刻,那马车晃动几下,拴在树干上驾车的马打了个响鼻,在原地踏了几步。
紧接着,那玄衣男子掀帘探出头来,似是在喊马夫。
华缨站在明火处,一袭红色披风,兜帽戴着,巴掌大的莹白小脸上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张坚毅的面孔。
这回,倒是瞧真切了。
宝蕙表姐出嫁时,与姚家几个表兄站在一处拦门的傧相。
几个表兄怎说的来着?
……
“明年便等着吃你和二妹妹的喜酒了。”
华缨那时听见这句,不由回头,将人打量了遍,面容俊毅,身材魁梧,果真是从军的。
几个表兄没看见她,说话不觉浑了些,似打趣,也是警告的说:
“欸,你也年有二十,可有相好的?趁早打发了去,否则别怪咱们兄弟揍你。”
“华缨姐姐?”
东侧忽的响起一道声,轻轻软软的。
华缨瞬间回神,闻声侧首,便看见了西角门处马背上朝她小心翼翼招手的赵商絮,身侧跟着同样骑马的赵徵。
大抵是刚从宫宴出来,赵商絮披风遮掩,也能窥见一角华服盛妆,似是紧张,眼巴巴的望着她。
赵商絮确实紧张,她亲眼见过华缨飞身上马,一脚将苏遮踹下的模样,那样狂奔而去,裙裾飞扬,如傍晚的云霞,漂亮极了。
她羡慕,也害怕,听说苏遮卧床躺了两月才好,若是换做她……
赵商絮悄悄的摸摸自己的腿,小小声:“哥哥,华缨姐姐好像不想看见咱们……”
“下马。”赵徵说。
兄妹俩将马交给寺前候着的小僧弥去拴,而后朝华缨走去。
间隔两丈远时,华缨忽的抬步,朝他们兄妹走了过来。
赵商絮鞋底似是糊了浆糊,迈不开腿,腿脚也暗自打哆嗦。
“给太子殿下,公主殿下请安。”
华缨福身垂眉道。
赵商絮咽了咽口水,张不开嘴。
“徐大小姐。”
赵徵作揖回了一礼。
赵商絮瞟见,连忙也朝华缨福了福身。
“徐大小姐在等人?”赵徵问。
“不劳殿下关心,若无他事,我便先行一步。”
华缨说罢,径直略过这兄妹二人,快步朝着那马车行驶的僻静处去。
今日上灯如云中星烁,到处都是喜庆的红艳。
人潮熙攘,那抹红色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哥哥……”赵商絮低声喊。
赵徵面色微恙,“你且先进去,我一会儿来接你。”
说罢,他让闻津留下保护妹妹,自己从那小僧弥手里牵过马,几下挤进了人群中。
赵商絮抿了抿唇,垂下了脑袋,难掩失望。
闻津垂在身侧的手指抠了抠,抓耳挠腮的没憋出一句哄慰小公主的话,干巴巴道:“殿下,咱们进去逛逛?”
赵商絮点点头,闷声道:“走吧。”
出了大相国寺所在的宋门大街,街面豁然开朗。
悠闲踏步的马被抽了鞭子,跑动起来。
后面几丈远外,华缨眉心微蹙,扫了眼林立的铺子,却是不见谁家铺子前拴着马,过了唐星桥,皆是坊市,四通八达,纵横交深,一旦跟丢,便难寻了。
忽的,身后一道低哑的声音传来。
“上马。”
华缨不肖回头,都知是哪个讨厌鬼在说话。
指甲掐进掌心,华缨回头,朝着身后牵着骏马的人福了福身,“多谢殿下。”
说罢,她自他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火红的披风如焰火,“驾!”
骏马刚行两步,身后倏地风声涌动——
华缨回头,便见赵徵飞身上来,手臂自她腰间擦过,身后好似贴着一记铜墙铁壁,他的手,就握在她抓着缰绳的手下方。
“你!”华缨几乎是在身后之人飞身上来的瞬间,手肘朝后一击,“下去!”
除了幼时被爹爹抱着跑马,华缨还从未与谁同乘一匹,这般紧贴过!
当真是男子脸皮厚,不害臊!
赵徵似早有防备,大掌握住了她的手肘,声音又闷又沉,提醒道:“要跟丢了。”
离了人潮,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变得清脆明晰。
马背上的二人,一个赛一个的腰背挺拔,被寒风吹得鼓动的披风横亘在他们之间,清馥的淡香只往人脸上扑,赵徵垂眸,只瞧的见那鸦青似的眼睫,未经停留,慌忙又挪开。
夜色里,那辆马车穿过热闹的坊市,竟是从曹门出了城。
华缨眉头蹙起,握着缰绳的手紧攥,不着痕迹的勒马停在了一间馄饨铺子前。
前头,城防司官吏在查公验,里头的人似递出一枚腰牌,只见那官吏拱手见了礼,将马车送出了城去。
华缨眉眼稍垂,余光瞥见地面投落的暗影,忽的抬腿,劲瘦的小腿径直踹在了后面马背上的人,紧接着,她腿飞快收回,边回头看向后面。
不如她所想,赵徵没被她一脚扫下马去。
也意料之外的,赵徵没还手,目光如墨的看着她。
华缨轻咬了下口中软肉,恍若方醒道:“对不住,我忘了殿下还在。”
说罢,她又规矩道:“殿下先请。”
赵徵没说话,身形利落的下了马,站在路边。
华缨紧随其后,狐狸毛披风哗啦响了声,如同铺就的云霞,一瞬即收,吝啬给人多瞧。
“多谢殿下借骏马,完璧归赵。”华缨将手中缰绳递去。
赵徵眸光微垂,落在了那只柔白掌心上。
姑娘家的手总归小些,便是瞧着,也好似柔弱无骨。
他伸手,握在了那缰绳几寸之地。
后面点着煤油灯煮馄饨的老婆婆,笑容和蔼问:“二位客官可要吃碗馄饨暖暖身?”
华缨收回手,转身朝那简陋桌椅走,“劳驾您,一碗馄饨。”
“好。”老婆婆笑着去了灶台旁,咕哝数着个儿的下馄饨。
不多时,一碗白烟萦绕、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了桌。
华缨握着汤匙,舀了一颗吹吹,送进嘴里,味道不及她刚吃过的羊肉锅盔,但也尚可。耳边寒风呼啸,还有邻桌几人低声说话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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