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掌柜的长了张巧嘴,三分好能说出七分来。
华缨拿起那蝴蝶金簪瞧,手轻晃了下,簪子上的蝶翼便如振翅,当真是如掌柜的说的栩栩如生,做工也够精巧,掐丝的蝶翅一丝瑕疵也无。
华缨又挑了一套珠花,桃花、芍药、芙蓉、莲花,正巧姚家四姐妹分着戴。
“这两套一同包起来,我送人做礼的,仔细些。”
“小姐放心,咱们铺子用的花纸,染着花香,花样也雅致,许多贵人都夸的,保准儿体体面面的。”女掌柜的喜得见牙不见眼。
一大早的,便来了这么位财神爷,谁能不乐?
华缨将瞬间瘪了的荷包拍拍好,拎着掌柜的包好的首饰出门,脚步随即一顿。
门前,赵徵在。
华缨想,昨儿麻雀在她檐下飞的时候,她该想到今日不宜出门的。
过几日是姚家二表姐的出阁礼,于情于理,华缨便是不去吃席观礼,也该送份礼去。婶娘说,明儿带她与阿敏出来逛铺子,挑些礼送去。华缨辗转反侧至深夜,才想今早早些出门来买。
时辰早,便也遇不到谁。
可是,她看见了赵徵。
华缨不知他在这儿站了多久,垂在身侧的手指捏着骨节,咔嚓轻响了声。
她不着痕迹的轻呼吸,迈步出了铺子,站在了日光下,福身道:“见过太子殿下。”
第34章 蜜枣粽子。
华缨今日穿了件月白团花纹的裙子,发间簪一支珍珠发钗,好似刚过完清明回来,莹莹如月。
她没朝他走近,二人之间隔着一辆马车的距离。
赵徵很难去说那瞬间的感觉,好像被不知何处来的期待淹没,又好像失重跌落。
他望着她,怔怔半晌,涩然开口道:“那日之事,是我牵累你,今日长街遇见,想来……还是与你赔礼,道个不是。”
华缨垂着眼,闻言,面上神色未变,好似苍古的井,掀不起涟漪来。
此时时辰尚早,寻常人家还未用朝食,便是连此处长街上,都未瞧见几家开了铺子的,只能听见远处食肆的吆喝声。
“不及殿下尊贵,又怎敢要殿下致歉?”华缨青鸦似的长睫抬起,目光落在赵徵脸上,“先前是我不知规矩,目无礼法,越了尊卑,殿下海涵。”
赵徵握着马鞭的手指不觉攥紧,他忽的想起了头回见着徐华缨时,三岁的小姑娘,与他理论,要他道歉,还诓着他进去红绡楼看舞姬。
而此时,她口中却是说着尊卑、礼法。
他跪祖庙,是因那日在百姓间名声有损,而昌隆帝责罚太傅、华缨,便是将他的‘仁慈、宽厚’的名声,不觉间换成了‘软弱无能’。
正值壮年的皇帝,不需要一个有贤名、有功绩的太子,如酣睡之榻侧,毒蛇视之。
太傅授他帝王之道,教他仁爱百姓,如今如何做得太子,却是要他自己度量。
许多话,赵徵不能说,长久以来,他也从未与旁人倾诉过什么,便是此时,亦如是。
他想,若是再有一次,徐华缨大抵是不会再拉他一同入席了,可这……也无甚要紧的,不是吗?
“殿下若无他事,臣女便先行一步,殿下万福。”
赵徵张了张唇,脱口而出的却是——
“你可用过了朝食……”
语气略急,二人皆是一愣。
赵徵张开的唇尚未阖上,耳根却是先红透了。
华缨眉心微拧,似是不解。
片刻,她道:“臣女已用过。”
说罢,华缨朝他微微福身,折身上了马车。
车夫小心的觑一眼凛凛立于旁侧的太子殿下,做贼似的,轻飘飘甩了一鞭子,小声:“驾……”
回了府,华缨拎着东西入内,与车夫交代一句:“今早之事,不必与旁人说。”
车夫愣了下,旋即连忙点头,“大小姐放心,小的连大爷都不说!”
华缨满意离去。
她回来时辰正好,热腾腾的肉包子刚出笼,站在院子里都能闻见香气。
东西放好,华缨便去了爹爹门前,敲门喊:“吃饭啦——”
片刻,她附耳听,果然!毫无动静!
想了想,华缨跑回房里,将那小巧的机关拿来,又往里面塞了几块碎石,将那东西挂在了他爹床榻的窗下。
啪、啪、啪……
日行一善的积功德。
华缨净了手,刚用帕子将手上水珠擦干,便听正房那边吱哇乱叫的恼声骂她扰人清梦。
华缨不甘示弱的回嘴,“日上三竿了,肉包子都凉了!”
假的,她心里默默补了句。
院中丫鬟们听着这父女俩喊话,个个儿捂嘴偷笑。
用过早膳,华缨便拎着早起买来的东西去了苍邬院。
二叔上值去了,华敏和华宋在书房做功课,华缨先来了婶娘屋子。
“这是给二表姐的,婶娘去吃席时,替我送去吧,这个盒子的四支珠花,给表姐们自个儿分着戴。”华缨没将那花纸拆开,她懒得重新包。
宋喜面上讶异藏不住,略一想,又嗔道:“不是说好咱们娘仨一会儿去逛铺子吗,怎的自个儿先将这礼买了?”
“今日醒的早,神清气爽,便索性趁着清早去了,过会儿晒得慌,我懒得动。”华缨如是说。
宋喜不置可否,又问:“你表姐的席面,你也不去吃了?”
华缨忙不迭的摇首,无赖道:“婶娘和阿敏替我恭贺表姐就是啦。”
宋喜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夫君说,人越是聪慧,思虑便越重,泱泱既是已有决断,想来也是深思熟虑的,她不好驳。
华缨交代完,长舒口气,去书房盯着那姐弟俩读书了。
门前的杏子由绿变黄时,家家门前插艾草,忙着包粽子了,院儿里都飘着粽子的清香。
落日熔金。
院儿里都是笑闹声。
“这个是蜜饯儿的,好甜啊!”
“红豆的也好吃。”
“闺女,给爹剥一个。”
徐鉴实回来,便听得这么一句使唤人的,顿时朝那四肢不勤的瞪去。
泱泱也当真是惯着这当爹的,剥了颗白胖胖的粽子给他端来,还贴心的沾了砂糖。
“祖父下值回来啦!”华缨看见他,手里的粽子一转,就那么递了去。
徐九涣:?
徐鉴实毫不客气的收了孙女的孝敬,也没顾得净手,拿起瓷碗里的银匙挖着吃,眉眼笑得沟壑纵深。
“别笑了,褶子都扯出了二里地。”
身后徐九涣幽幽道。
徐鉴实懒怠搭理他,又吃两口,还是没憋住,“你成日闲着,也不嫌难看?”
徐九涣捏着颗棋子,眉梢微挑。
老头儿不实在啊,吃着他的粽子,还挑他的理儿。
那厢,华敏吃着甜滋滋的蜜枣粽子,抬头笑嘻嘻道:“祖父,大伯才没闲着呢,上午逛了铺子,带回来只鹦鹉,毛色漂亮极了,大伯用过晌午饭便忙着教那鹦鹉说话呢,这会儿才得空坐坐。”
徐九涣啧了声,“过会儿就将你那一只炖了喝汤。”
华敏‘啊’了声,撒娇道:“别啊,错啦错啦~”
认错也为时已晚,徐九涣被老爹不善的目光瞪着,耸耸肩道:“那主家要将两只鹦鹉拔了毛,我日行一善,将它们买了回来。”
“……花了几钱?”徐鉴实问。
徐九涣弯腰穿靴,行至门前,才回首理直气壮道:“五两银子。”
徐鉴实:!
手里的银匙险些砸那纨绔子脸上!
晚间,用饭时,徐鉴实看向孙女,问:“明日端午宫宴,泱泱可要跟祖父一同赴宴去?”
几双目光顿时都落向了华缨。
宋喜咬着根青笋不敢咽,便是连呼吸都不觉轻了些。
徐九涣咔嚓咔嚓咬着脆骨,姿态懒散,闻言,桃花眼尾掀起,道:“那我呢?”
徐士钦也有赴宴资格,明日少不得带着妻儿去吃宫宴,只他在家里,多凄惨,多可怜?
华缨眼睫稍抬,乖巧道:“我跟爹爹在家里过节就是。”
“明日我也在家,”华敏咽下嘴巴里的火腿,又理直气壮的嘀咕:“我瞧他们不顺眼,不愿行礼。”
徐士钦木然一瞬,抬手揉了揉怦怦跳的眼皮。
“明日大相国寺有热闹,可让你大伯带着你们姐妹去瞧瞧。”徐鉴实道。
话音还未落,徐九涣忽的抖了抖袖子,兜起了两袖清风,厚颜道:“身无分文,有甚好逛的?”
说着,又兜兜闺女的精致小荷包,“瞧,穷光蛋。”
华缨:…………
你冒犯不?
徐家几人,每月都有月例,吃食衣裳,都是公账上出,华缨和华敏是姑娘家,除了衣裳鞋袜,钗环首饰也时常打新的,便是如此,宋喜和徐鉴实也时常给他们塞些零碎银子花用,当真是算不得穷光蛋。
只不过……华缨如今日日在府中,腰间的小荷包里,铜板换成了芍药花干罢了。
晚饭后,华缨沐浴出来,便见绿稚姐姐捧着个匣子进来,对上她疑惑的目光,绿稚忍笑道:“老爷吩咐人送来的,说是只给您用,别给主子败了。”
华缨:……
翌日。
东宫。
赵徵脱了汗湿的衣裳,擦了身,闻津拿着药膏进来,替其擦在左侧肩胛骨处的淤青,犹豫一瞬,闻津说:“殿下,皇后娘娘一早,便差人来,说请您去福宁宫用早膳。”
闻言,赵徵神色未变,语气淡漠的‘嗯’了声,他抬起手臂动了动,拿过木架上撑着的红罗裳绣藻的衮服换上,带着闻津往福宁宫去。
不怪闻津说起时,是那副口气,赵徵对平嘉皇后的心思也不是一无所知。
昨日苏扶楹便递了牌子进宫了,说是给平嘉皇后送端午粽子,傍晚时也没出宫,留宿在了赵商絮的宫殿。
这样的清晨,平嘉皇后差人来传他去用早膳,多不过是想趁着宫宴前女眷们进宫,过来福宁宫请安前,让他与苏扶楹见上一面。
自他们从陵王府搬进了皇宫,平嘉皇后许多次旁敲侧击的与他说,多提携外家,镇国公是他亲舅舅,定会全力推他登上皇位,大抵是他未应承什么,那几年,苏扶楹在宫中住着,早晚请安,少不得碰见,苏扶楹与商絮一般,哥哥喊着,赵徵便也将她当作妹妹看,她们筹谋的心思,他权当不知。
福宁宫,宫人们正洒扫。
殿内日光和煦明亮,平嘉皇后坐在榻上,满目柔和的看着矮案对面身着烟紫罗裙,正轻声说话的姑娘。
赵徵目光一挪,在稍远些的绣凳上看见了闷头剥荔枝的妹妹。
赵徵唇角不觉朝下压了压,抬步进了殿。
“儿臣请母后安。”
“太子来了,过来坐吧。”平嘉皇后道。
苏扶楹自软榻上起身,莲步轻移,盈盈一拜道:“太子哥哥。”
“哥哥。”赵商絮喊着,将手中的剥了壳的荔枝朝他递了递,“很甜的。”
赵徵伸手接过,却是没依平嘉皇后的话,过去软榻落座,他唤了宫人搬了个绣凳来,“摆在公主旁边吧。”
平嘉皇后细眉轻蹙了下,“许久没见你表妹了,坐近些,好说说话。”
赵徵眉眼稍垂,拢了拢衣袖,“母后待客就是,表妹与我,也无甚可说。”
第35章 兰草香包。
苏扶楹敛眉低首站在一侧,姑娘家上赶着,总归是难看的紧。
而赵徵,便是仗着她不会失了规矩纠缠,才敢说这句。
平嘉皇后神色不善,可她对这儿子,向来没法子,她抬眼,朝侄女使了个眼色,道:“今岁新贡的荔枝,你也去尝尝吧。”
偌大的福宁宫,总不至于只有这一碟子荔枝,可平嘉皇后没使唤人新上,苏扶楹便也抬脚行至那兄妹俩身侧。
赵商絮看看自己吃了半碟子的荔枝,有些心虚的起身,“表姐坐这儿吧。”
苏扶楹轻笑笑,摇首道:“公主坐吧。”
表姐妹谦让,那厢平嘉皇后招手,道:“阿絮过来,与母后说说话。”
赵商絮抿抿唇,看了眼哥哥,提起裙摆朝母后走了过去。
苏扶楹遂也在绣凳坐下了。
荔枝汁水丰盈,美人指如削葱,根根纤细白皙,汁水顺着指缝流到掌心,总是带着些颓靡之色。
余光里,那道身姿笔直的身影,目不斜视,未曾投落一丝目光来。
苏扶楹唇轻动,侧首道:“太子哥哥尝尝这荔枝。”
赵徵今日着衮服,青裳红裙,这样清丽的颜色,却也压不住他身上那股子不近人情来。
闻言,他浓睫微侧,漠然道:“你自己吃吧,我不喜食甜。”
瞎话张嘴就来,方才赵商絮递给他的那颗荔枝是喂了狗不成?
难为他编这蠢话来搪塞敷衍她。
苏扶楹面上端着温柔笑,兀自吃了指尖捻着的饱满荔枝,满口清甜。
赵徵不要她献殷勤,可她有所求,便少不得放下些脸面,殷勤备至。
“听闻太子哥哥近日领了差事,扶楹还未恭贺呢,正好今日端午,这只趋避邪祟的香囊,便当是我给太子哥哥的贺礼吧,还望莫要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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