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徵也不计较她的态度,道:“既如此,我有几句话,便在这儿与你说了。”
姚宝湘听见这句,当即勒马,绕去了华缨旁侧,让这二人自说去。
城中百姓纷纷,什么马都跑不快,没得挑剔什么。
华缨被姚宝湘挤到了赵徵身侧,就听他开口,似告诫道:“营妓之事你管不了,此事到此为止。”
华缨扭头,目光笔直的落在他脸上。
赵徵当真长了一副好皮囊,那晚徐家她戏谑的一句花妖,也并非胡说,将沉落的昏黄日光洒落在侧脸,下颌凌厉,眉眼不怒自威,又带着几分矜贵之气,身形挺拔,不如段晁威猛,但也不过分薄弱。
“殿下是在教我明哲保身,还是见好就收?”华缨问。
她心里不痛快,说话难免呛人的很。
赵徵默了片刻,道:“罪臣家眷充为官妓、营妓,百年来皆是如此。”
“前朝贵族将人当作奴隶,且以养奴隶与困兽斗,戏之为乐。圣祖朝时,废了这条律法,如今百姓安居乐业,圣祖帝史书留青。”华缨讽道。
赵徵看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目光灼灼,眼底无畏无惧,他忽的有些羡慕。
旁人都说,他生性沉稳,那双眼睛如古谭,无波无澜,瞧着总是胸有成竹,无惊慌张惶。
可也不是。
他擅明哲保身罢了。
昌隆帝不给他的东西,他从不去争。
他自认是韬光养晦,不露锋芒,可时日久了,连畅快是什么滋味都要忘了。
第43章 周幽王戏诸侯。
华缨行至九曲坊,将拐进巷子时,迎面遇见了徐鉴实的马车。
车夫瞧见她,面上温笑,“大小姐先行。”
华缨也没推辞,骏马蹄声清脆,几息间便到了门前,带她翻身下马,护卫连忙上前来,接过她手中缰绳,便将这良驹牵去马厩。
华缨没进去,站在门前等祖父。
车轱辘压过石板,片刻,马车到了跟前,华缨上去打帘,脑袋探了进去,“祖父!”
徐鉴实方才便听见了动静,这时见着她,不觉得笑,“出门玩儿了?”
问着,目光落在她身上衣裳,“怎也没穿件披风,虽是开春,但这天儿还没见暖呢,仔细着凉。”
华缨搀扶祖父下了马车,祖孙二人拾阶而上进了府。
“穿了的,跟湘表姐去了趟东营,披风给了旁人。”华缨说。
“东营?”徐鉴实稍讶异,“见着太子殿下了?”
华缨老实点头,“碰见了。”
她没多说,徐鉴实也不多问。
太子自去岁出了学宫,昌隆帝便允他参政,却领的是些无足轻重的差事。
去岁修水利,兴农田,这年儿刚过,今日早朝时,昌隆帝又将东营去岁自边境回来的伤残兵卫安置之事交给了太子,这些事交给旁人也做得,昌隆帝之意,不过是不愿太子掌握权柄罢了,只能扒拉些不紧要的琐事给他做。
徐鉴实得回院子去换常服,华缨直接过来了堂院,檐下亮着灯火,这个时辰,府中几人都回来了,隐约能听见屋里人温声絮语。
“大小姐。”檐下候着的丫鬟问安道。
华缨微颔首,朝旁边的耳房抬了抬下巴,“天寒地冻的站这儿做甚,进去里面吧,有事自会喊你们的。”
“多谢大小姐。”
华缨打帘进来,便对上了爹爹颇为幽怨的眼神。
她摸摸鼻尖,咧嘴笑道:“爹爹今日会友,可还欢喜?”
似是被戳到了痛处,徐九涣颇为怨气的拍了下桌案,“我可是特意推了饭邀,回来陪你用午饭的!”
华缨:……
“我也没吃多好,豆腐小丸子,米饭都没家里的香呢。”她表情再是真诚不过啦。
徐九涣哼了声,“去哪儿玩儿了,都没带我。”
旁边剥糖栗子的华敏,眼珠子骨碌碌的转,她知道呢!
她今日与弟弟跟着阿娘去外祖家吃席,还如往常似的,跟几个未出阁的表姐在暖阁玩儿,嘿嘿~三舅母以为湘表姐在暖阁与她们玩儿了一日,实则表姐早偷溜出去找阿姐啦,她们掩护打得可好了!
华敏挺了挺小胸脯,满脸骄傲。
“去了东营。”华缨走过来,老实巴交的说,就听他爹又哼了一声,比方才那声重些。
她捏了颗被炭火烤得温热的小橘子在掌心暖手,在炭盆前蹲了片刻,仰起头说:“我见到了营妓。”
这话一出,屋里安静了须臾。
挨着剥栗子的母女俩,旁边背书的父子俩,皆朝这边看了过来。
“爹爹,营妓之事,你如何看?”华缨又问。
看个屁。
徐九涣心说。
他拎起茶壶,倒了碗热茶递给她,又抢了她手里无意识捏的小橘子,三两下的剥了皮,塞了橘子瓣进嘴里,这才不慌不忙道:“那朝上尽是肱骨良臣,哪轮得到我操心国事?”
竖起耳朵的徐士钦:……
他在期待啥?
“可依我看,那些女子就是如今的贱籍奴婢。”华缨莹白的小脸上满是认真。
“赵徵说,那都是罪臣之后,可若当真无可宽恕,斩首就是,何必将她们充为营妓?再者,怎那些男的就不必受这些折辱?”华缨又说。
宋喜默默的看向了自家夫君。
徐士钦眼皮跳了跳,连忙道:“泱泱!那……有辱斯文。”
华缨扭头,看了二叔片刻,忽的盘腿坐在了炭盆边,“现在呢?”
徐士钦没听懂。
旁边矮榻上的徐九涣却是轻呵了声,“那些蛮夷之人,也无无明可讲。”
“可我们讲啊,”泱泱手托腮,“瞻彼洛矣,维水泱泱[1],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2]。泱泱华夏鲲鹏路,华夏蛮貊,罔不率俾[3],外族称为蛮夷,盖因其无文明德行,规矩礼教,这是为了区别人与畜生,人有规矩,畜生没有,可那些凌辱女子的,是人还是畜生?”
徐士钦咽了咽唾沫:……
老爹呢!
咋的还没来!!!
“畜生。”华敏幽幽答。
屋中气氛诡异的沉默了一瞬,恰好徐鉴实过来,视线在几人身上扫过,边抬脚进来,边问:“怎么?”
华敏将方才的话,鹦鹉学舌似的叭叭儿说了,双眸看着祖父。
屋里几人都没言语,难得安静。
徐鉴实接过次子递来的热茶,呷了口茶水,缓缓道:“圣祖帝时,百废待兴,前朝贱籍奴婢,是奴隶,形成了畜产,子孙后代世代为奴,朝廷收到的徭役赋税,苛捐杂税,一年比一年少,圣祖帝以此为鉴,废了贱籍奴婢,百姓都是良籍,伺候庄稼也好,经商也罢,既能繁荣经济,安居乐业,又能充盈国库,何乐不为?”
他说着,看向膝边坐着的孙女,循循善诱的问:“若你今日要提废营妓之事,于朝廷,于百姓,有何益处?”
华缨下巴抵着祖父膝上,当真仔细想了想。
片刻后,她仰着脑袋摇了摇,“于百姓,那是罪臣之后,越是被磋磨得惨,才越是赎罪孽,百姓方觉大快人心。于朝廷,杀鸡儆猴,震慑朝纲,营中将士更是大喜。若要废了营妓,非但无利,还会得罪武将卫兵。”
徐士钦颔首,“文臣武将之间素有间隙,但这事,却是少有的意见统一,毕竟,除了营妓,还有官妓,若是将营妓废了,那官妓要不要废?届时,恐惹众怒。正因如此,从前几位提及营妓之事的官员,皆受排挤,多是外放,潦草一生。”
华缨不吭声了。
她知道此事艰难,也恐徐家受她牵累,她不惧怕前者,却是害怕后者。她于家中无功无绩,但备受疼宠偏爱,家人待她愈发好,她便愈发惭愧。
“此事若是做成了,可就名留史书了?”旁边悠哉看戏似的徐九涣忽的问,神色有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
徐士钦眼皮狠跳一下,神色颇为一言难尽,看他片刻,憋出一句:“你何时有了这般雄鸿鹄之志?”
徐九涣眉峰一挑,似是诘问一般的说:“就兴你日日穿着官袍在我跟前晃?”
徐士钦更吃惊了,“你想做官?”
“不想!”徐九涣回得利索至极。
“……”
对着几人的神色,徐九涣轻笑了声,悠悠道:“我想看我闺女的热闹。”
华缨汗颜。
徐鉴实没忍住,给了他一记瞪,看向膝头趴着的孙女,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是想成事,便得先想想,此事若如你所愿,于旁人可有何利处。”
“可是,就没有不为利益的?”华缨仰头,面色苦恼。
徐鉴实笑了笑,顺滑的美髯也随之轻动,肯定答:“有,武周姜太公,先朝杜如晦,今之华缨。”
华缨腾的脸红了,搓着祖父衣袍一角,呐呐害羞道:“我哪能与先贤比之。”
“哟,还挺谦虚。”徐九涣瞧着这祖孙俩牙酸,将糖栗子咬得咔咔响。
老头儿对谁都严肃的紧,有好处不夸赞,错处那是指定要骂的,何曾这般拍马屁似的哄人?
徐九涣一双眼睛在这二人之间打转,忽的,眉梢轻挑,恍然似的轻呵了声。
他看向老头儿,心里轻哼:老狐狸。
他又看向被这一记马屁拍得美不滋儿的,心里轻叹:笨蛋闺女。
可这当爹的也不是什么好人,眼瞧着闺女掉陷阱,他蹲在一旁悠哉看戏。
隔日,暮霭沉沉。
尘光殿中,昌隆帝伏首案前批阅奏章,太监伺候一旁,旁边的紫金香炉熏烟袅袅。
忽的,一位小太监轻手轻脚的出现在门口,与殿中的管事太监招了招手。
少顷,管事太监进来,低声禀道:“官家,那边来信儿说,太子殿下着人将尘封的圣祖爷废奴籍的卷宗搬去了东宫。”
昌隆帝握着狼毫的手一顿,抬起眼来,“废奴籍的卷宗?”
“是。”
昌隆帝沉吟片刻,道:“去查,太子近日去过何处,见过什么人,都报来。”
管事太监躬身退了出去。
小半个时辰,殿中上了灯,鎏金莲花灯摆在桌案前,管事太监进来禀道:“跟着太子殿下的人说,这几日殿下都是辰时去皇后娘娘宫里请安,早膳后便出宫,待得申时末才回宫,其间都在营中。”
说着,他话音顿了顿,又道:“前日,太子殿下在营中碰见了徐大小姐教训一兵卫,因那兵卫强迫了一营妓。”
昌隆帝轻笑了声,“我这太子啊,真当他冷性冷情呢,倒是不知何时将那位瞧上了眼,竟是学周幽王戏诸侯,博美人一笑。”
“那,陛下可要……”
“随他去,当作不知就是。”昌隆帝扔下狼毫,又道:“吩咐下去,太子要调阅文书,不必拦着。”
吃力不讨好的事,不成则罢,若是做成了,与自拔獠牙无异,他又何必阻拦?
第44章 世伯。
东宫。
三更夜深,书房的灯火未熄。
闻津侯在门外,困得直打哈欠,寒风一吹,整个人抖擞一瞬,又捱不住困意打盹儿。
不知过了多久,房中传来一声‘添茶’。
闻津揉揉僵麻的腿,轻推门进来,伺候茶水,忍不住道:“殿下,都过三更了,该歇了。”
赵徵翻看着手中卷宗,头也不抬道:“你去吧,外面不必留人伺候。”
闻津心里叹了口气,又道:“殿下,咱们的人方才来报,那位将跟着咱们的人喊去问话了,约莫是知道您调卷宗的事了。”
“无妨,他不会阻拦。”赵徵哑声道,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又递给他,“再添一碗。”
“还有一事,殿下,跟着徐大小姐的人今儿被发现了,”闻津说着,对上他抬起的眼,有些尴尬道:“那二人见着徐大小姐从武定伯府出来,一时不察,给人家逮住了,吃了一顿揍回来了……”
赵徵张了张唇,怔忪的脸上罕见的有些茫然。
半晌,他憋出一句:“她……可有说什么?”
“那没有,”闻津立马道,“徐大小姐问他们是谁派来的,那二人跑回来了!”
赵徵闭了闭眼,耳根烫红:……
“让他们滚去守值!日后不必跟着我出门了!”
“是。”
赵徵沉出口气,抬起的眼底有些恼羞色,又问:“我那日从东营回来,没与你说不必让人跟着她了?”
闻津真诚脸,摇了摇脑袋,“殿下没吩咐。”
除夕那夜,赵徵与华缨将人跟踪到了城门前,便知此事没完,怕她惹事不自知,这才着人守在徐家外,看着她的行踪。
那日在营中见着,也不是巧合。
那差事早两日晚两日的没差,他是听人禀报后,跟着她去的。
只是,他的马没跑过华缨那匹良驹,隔了大半个时辰。
“殿下,那二人回来还说,瞧着徐大小姐的脸色,事不顺遂。”闻津又说。
这也寻常,赵徵心说。
文人重规矩礼仪,狎妓有失体统,可官妓不同,那是被家族获罪连累的女子,在那些人眼中,家族的罪便是她的罪,他们戏弄把玩的是罪奴罢了,不算失了礼仪风度。
而武将,多是战场上厮杀活下来的,手中沾了鲜血杀戮,心境自是不平静的,是以,营中每年多半营妓报死,也可想遭了如何的凌虐,这些女子在他们眼中,与冬日枯草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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