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缨扭头,一字一顿道:“奸淫妇人,按律当杖杀。”
“你是哪家小姐?营中之事岂是你说了算?”
“就是,咱们上的是营妓,有个屁的罪!不过是差了几个时辰罢了!”
“劝你少管闲事,赶紧走!”
听得那二字,华缨犹如当头棒喝,整个人怔住了,一瞬间像是坠入了九寒天冰窟,冷得人打寒颤。
她读过许多书,也见过很多人。幼时没进去过的红绡楼,她后来跟着爹爹去过了。
华缨知道,这世间有许多为生计所迫的姑娘,不得已去卖笑、卖身。可她头回见,将奸淫之事说得理直气壮的,也是头回知晓,那些被百姓尊崇的将士,竟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爷们儿吃了酒,血气燥的慌,段将军睁只眼闭只眼,放我们一马,咱们今日承了情,来日将军有事,吆喝一声,兄弟们自也会帮将军的。”其中一人还在劝说,神色间多了些不可言说的意会。
“你们是自己去,还是我让人喊你们将军过来?”段晁沉声道。
他话音刚落,地上跪着的几人神色顿冷,面目不善。
还未说话,忽的嗅见一股冷香,抬眼,便见红莲生摇曳。
华缨走过来,裙摆涟漪荡了荡,她目光落在那说话之人脸上,道:“血气?我帮你们消啊。”
说着,她望了眼外面宽敞地儿,葱白的手指摸上了绣绒花的腰带,道:“去外面吧。”
一双眉如烟波,桃花眼漆黑,眼角弯起,好似一道勾人的红纱,鼻子小巧精致,唇不点而朱,雪肌玉骨,嫩得像是能掐出水儿来。
地上的人被色心糊了心肠,哪还有理智可言,像是被勾着起身,随着她往外走,嘴里不干不净的呷说:“席天慕地,更有意趣……”
大抵是方才门板轰然倒塌动静太大,惊扰了周围歇息的人。
外面站着好十几个探着脑袋瞧热闹的。
段晁似有所觉,站在一旁没拦她。
那被二两肉支棱的色胚,大喇喇的出来,还未来得及朝人群得意,眼底忽的闪过一道银光,心口一紧——
操!
这娘儿们竟是带了剑!
军中多练拳脚功夫,他们这些底下的兵卫,没有固定武器,分到刀用刀,分到枪用枪,此时赤手空拳,对着那凛凛软剑,憋屈的紧!
华缨四岁离京,在姚家跟着姚五叔偷学的一招半式,后来,学了整套。
她喜欢阿娘那把大刀,也喜欢阿娘的师傅——她的太师傅。
太师傅说,云游乡野,便是不愿被扰,可是爹爹还是厚着脸皮带她在太师傅隔壁盖了间竹屋,日日打扰太师傅清净。
太师傅还说,刀是对着外敌的。
可此时,华缨眉眼凌厉,双眸紧盯着那恶心如蠕虫的东西,白刃刺啦划过几处,衣袍褴褛,露出的手臂胸口大腿满是剑痕,见了血。
旁边人被这剑招花了眼,默默的朝后退了几步。
都是学过功夫的,哪里瞧不出,若是这姑娘当真有心,早在三招之时便将这卫兵一剑封了喉。
如今这般,是羞辱。
寒风一吹,那破烂的衣衫掉了满地,身上便不剩什么了。
姚宝湘纠结片刻,寻过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肥肉横陈,咦~
段晁余光瞥见那抹身影,眉心狠狠一跳,几步过来,抬手便捂住了她的眼睛,有些恼道:“真是不嫌脏了眼!”
他的力气大,姚宝湘被这力气带得倒退两步,后背贴上了一具宽厚的胸膛。
温热的,硬邦邦的。
她悄悄咽了咽喉咙,心想,该是比那露肉的好看叭……
华缨罗裙翻飞,一脚将那毫无招架之力的畜生踹到了地上,她眉眼冷肃,在其目眦欲裂的神色中,捡起了那根洗衣棒槌,咚的一声,杵在了他胸口,“血气?凭你也配?”
气氛沉寂紧张。
周遭不知是谁咽了咽唾沫。
又听那衣裳富贵的小姐,声音清泠嘲弄道:
“战场上杀过几个敌人,便自觉劳苦功高,敢耀武扬威了!披着张皮,便妄想当人?去喊主事的来,我倒是要看看,你是谁手底下纵着的兵痞,吃喝着军饷,干着奸淫妇孺恶事,畜生!”
大抵是有人通风报信,华缨话音刚落,围观的人群便敞开一道,露出那道矜贵身影来。
华缨抬眼,目光冷凝的注视来人片刻,手中的棒槌握紧,沉吸口气,“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第42章 我俩乃是彼此瘟神。……
华缨隐隐咬牙切齿的一声问安,众人如梦初醒似的,慌忙躬身拱手见礼,异口同声:“参见太子殿下!”
地上的人险些被华缨方才那一下动作杵得呕出口血,痛苦不堪的如虾蜷缩着呻吟。
一双双低垂的视线,如附躯之蛆似的,跟着赵徵穿过众人,走到了华缨跟前,看着他伸手拿过了那只纤细手掌紧攥的棒槌。
“怎么回事。”赵徵沉声问。
华缨垂着眼,悄悄翻了记白眼,梗着脖子不吭声。
天下乌鸦一般黑!
我呸!
赵徵望着她片刻,目光扫向一旁跪着的二人。
那二人见状,连忙伏首道:“太子殿下明鉴!我们三人晌午吃了酒,犯浑用了那营妓……此错我们认,我等甘愿领十军棍!可段将军领来的这位小姐,却是好大的威风,出言训斥不说,还辱骂我们将军,扬言要杀了我们!”
“你放屁!”姚宝湘攥着拳头就冲了出来,“若非你们是王八蛋,泱泱怎会揍你们?”
“营妓本就是我等用来泄愤的,何错之有?”
“你还敢说!”姚宝湘气得手忙脚乱,但当着贵人面,也不敢放肆揍人,没看泱泱的棒槌都被抢了嘛。
她转身,与赵徵福身,道:“殿下明鉴,不可听信他二人一家之言!”
“华缨。”赵徵侧首唤。
被喊的人,垂在身侧的手指捏得骨骼响,抬起眼来,那双眸光锐利,锋芒尽显,“殿下想听我说什么?”
她神色难看的紧,语气自也凶,那双桃花眼漂亮极了,此时却是盛满了怒,这是当真生气了,比之那时城门前与他阴阳怪气时,还要生气。
赵徵喉结滑动了下,刚要张唇,便听她又道——
“便是覆水收,时辰回到方才,我也还是会揍他!”
“畜生!”
目光睥睨,语气唾弃,好似高高在上的神女,不可高攀。
赵徵目光落在她怒极的脸上,却是看见了这身皮囊下藏着的反骨。
太傅规矩极了,一板一眼,便是小徐大人,如今赵徵在朝上也见过几回,端肃严谨,可眼前之人,极是不同。
营妓是自古来的规矩,充为营妓的女子,在这里算不得人,比之从前的奴隶、牲畜,供军中将士纾解发泄的。莫说是遭卫兵欺辱,便是死了,都无人问津,草席一裹,随意扔在哪座山去。
华缨眼中之善恶,不受缚于律法规矩,基于苦难。
“殿下听见了!”那人立马昂首道,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架势,“我等虽是位卑,但也是随将军征战过沙场的铁血汉子,庇护百姓,她出身好,养尊处优,可这般公然辱骂,伤的是众将士的心,还请殿下替我等做主!”
“闻津。”赵徵喊。
“殿下。”
“依照律法,以下犯上,不敬太子妃,当如何处置?”
闻津:“回禀殿下,当杖三十。”
众人神色吃惊的看着眼前的女子。
这、这是太子妃?!
华缨却是气急,恼得瞪向赵徵。
她不要这个!!!
似知她所想,赵徵低声:“唯此,可施以重刑。”
华缨不服!
“要不要?”赵徵又轻声。
对着近在咫尺的侧颜,默了一瞬,华缨别开头,颇为憋屈的胡乱点了点脑袋。
要……
“与酒后奸淫,十军棍一起,共杖四十,你去监刑。”赵徵说。
“殿下息怒!”
三人俯首求饶。
“即刻。”赵徵陡然沉声。
闻津:“是!”
三人被拖走。
赵徵扫了圈围观之人,让他们散了。
华缨掏出帕子,仔细将手里的软剑擦拭,收回了腰封,语气生硬道:“臣女告退。”
姚宝湘瞧得一愣,连忙跟上,小声问:“你跟太子殿下生了龃龉?”
华缨摇摇头,“我俩乃是彼此瘟神。”
倒霉得很。
“不对吧,好歹今儿殿下也是帮了你,胳膊肘没往外拐。”姚宝湘促狭的碰碰她手臂。
“……我才不是他的内!”华缨不高兴道。
说罢,她顿了顿,问:“表姐,你可知营妓?”
姚宝湘听方才寥寥几句,也不难猜到那营房中发生了何事,闻言,她默默的点头,“那些女子很惨的。”
武定伯府世代武将,营中之事自是心知肚明。
家里几个哥哥,年十二三被带去军营时,家里几人便少不得叮嘱不许胡来,哪怕他们背着她说,时日久了,姚宝湘也不难听说些。
前面两道罗裙身影走出几丈,段晁收回目光,与赵徵拱手道:“殿下若无事,末将便也先行告退了。”
“段骑都尉留步,我受官家旨意,前来安置东营十三营,文书稍后就到,还请段骑都尉替我引路。”赵徵道。
华缨和姚宝湘将出营时,却是被拦下了。
“两位小姐稍等,咱们骑都尉一会儿就到,亲送二位回城。”
姚宝湘翻了记白眼,张嘴就是一句——
“让他滚!”
传话的亲卫讪笑。
“将我们的马牵来,我们自己走。”姚宝湘鼓着脸颊又道。
“军纪严明,小的办不好差事,是要挨军棍的,小姐心善,饶小的一回吧。”
姚宝湘吃软不吃硬,若是对方强硬些,她能更硬,可听着这软话,却是被堵得憋不出话来,不情不愿的哼了声,翻起眼皮不愿搭理。
近卫悄悄松了口气,又殷勤道:“帐子里有茶水,二位小姐里面坐着等吧。”
“不去。”姚宝湘吝啬给他好脸。
说着,拉着华缨往旁边走了几步,递给那近卫一个‘莫挨我们’的眼神。
“……”
近卫抬手摸了摸鼻子,老实站在原地。
这一等,便是近一个时辰。
眼瞧着日头要偏西,姚宝湘耐心告罄,面色不虞道:“还要多久!”
近卫觑着她的脸色,磕巴道:“半……一刻钟?”
姚宝湘:!
问谁呢?!
俩人正大眼瞪小眼,远处行来两道身影,近卫如获大赦,憋在嗓子眼儿的心放了回去。
“参见太子殿下,段骑都尉。”近卫行礼道。
“去将她们二人的马牵来。”段晁吩咐道。
近卫疑惑一瞬,领命去了。
旁边几丈远,姚宝湘用手肘轻怼了下华缨,睁着双圆眼睛,用气音问:“不行礼吗?”
华缨:“懒得装样。”
姚宝湘:……
姚宝湘余光暗戳戳的瞥了眼那位贵人,见其面上没有不快,索性也没去见礼。
马很快前来,与近卫一同折回来的还有闻津,也牵着两匹,显然其中一匹是赵徵的。
裙摆翻腾,华缨握着缰绳利落的翻身上马。
姚宝湘紧随其后,正想与泱泱说她好了,忽的被段晁牵着缰绳往旁边走了几步。
姚宝湘:?
段晁扫了眼她略低的马镫,将缰绳递给她,脊背微弯,将她的脚从马镫处挪开,边替她调整边说:“你们与太子殿下一道,我便不送你了,桑娆之事,待回去再与你细说,但你安心,从前应允你的事,我都记得,我无纳妾之心,也不会将她当做外室,好些了?”他握着她的脚踝踩着马镫问。
姚宝湘在他问着抬眼时,一夹马腹,催马走了。
好个屁!
这样体贴的事,段晁从前没少替她做。
姚宝湘粗枝大叶,纵然有不合适之处,也懒得伸手,那时段晁便会帮她,不过,是兄长爱护妹妹。
那如今呢?
段晁可也帮桑娆这般调整过马镫?
姚宝湘撇了撇嘴,给了那悠悠踏步的汗血宝马一小鞭,“走啦。”
回城不如来时畅快。
对着尊贵的太子殿下,便是汗血宝马也得收敛,不敢行在人家前面。
姚宝湘骑马在二人中间,都能感觉到左边那蹭蹭冒的怨气。“”
她默默的缩了缩脖子,忽的想起方才泱泱说的那句‘瘟神’,呃……贴切呢。
赵徵倒也未是要拘着她们,他今日出城,骑的这马驹寻常,哪里跑得过华缨那匹汗血宝马,可放任她独行,若是出了事,只怕是悔不及。
一路行到东曹门,未多耽搁进了城,此时天色渐暗,路边小食摊子已然热闹起来。
华缨当了一路的护卫,也拉了一路的脸,刚进城,便撂挑子不干了,硬气道:“恭送殿下。”
言语恭敬,语气中却是未听出两分来。
闻津默默偏了脑袋,装聋做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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