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婵没退,反而将残留着口津的指尖在他眼前晃了晃。
“让你吃桃花酥,你吃我手作甚?”
“我……对不住!”
谢砚也是方才太仓促,不小心咬到了她的手。
他赶紧取了绢帕,握住她的手细细擦拭。
身边传来女子娇俏的笑声,“公子,软吗?”
“啊?”谢砚懵了片刻。
姑娘的指尖在他手心挠了挠,痒痒的。
谢砚才意识到他自己正牵姑娘的一双葇荑,那样的软若无骨。
他仓惶丢开,“姑娘莫要说笑!”
“占完我便宜,就丢手啊?”姜云婵将细软的手送到他眼前,上面还残留着他留下的指印红痕,“你夫人知道你在外面占别个姑娘的便宜吗?”
“我没有!”谢砚把手帕也丢了。
姜云婵瞧他紧张的模样,一时忍俊不禁,从食盒里取出一碗鱼汤,舀了一勺递给他。
“那这样吧,你把我的鱼汤和桃花酥都吃完,我就不计较你的轻薄之罪,可好?”
这两样都是他们从前在一起时,餐桌上必不可少的食物。
她总还是希望他慢慢记起的。
瓷勺递到了他嘴边,谢砚却眉头拧成了一团。
“尝尝嘛!我亲手做的,你以前最喜欢的呀。”姜云婵不依不饶。
谢砚眉头越蹙越深,甚至生了几分厌恶。
此时,背后响起女子的声音,“你说你是沈大哥的夫人,怎么连他不能吃鱼也不知道呢?”
昨日那个采药女提着食盒走进了小院。
“隔壁李婶家杀了老母鸡,送了我们半只,沈大哥尝尝汤可合口味?”采药女盛了一碗鸡汤也递到了谢砚眼前。
白茫茫的气雾中,姜云婵看到谢砚如蒙大赦松了口气。
他接过了采药女手中的鸡汤,颔首道“多谢芊芊,麻烦你了”,而后将汤一饮而尽。
瓷碗挡住了谢砚的神情。
姜云婵只看到他喉头一滚一滚,似乎爱极了那碗鸡汤。
而姜云婵手中的鱼汤却无人问津。
她尴尬地收回了手,望着平静的汤水中自己的倒影,自嘲地扯了扯唇。
他已经不喜欢她的鱼汤了呢……
虽然姜云婵一直说服自己冷静,可这一刻鼻头还是有些酸。
“你不知道吗?”身边传来采药女的声音。
“沈大哥小时候过得苦,没食物没柴火,曾生吃过庵里的鲤鱼充饥,所以他很反感鱼,甚至可以说是恶心,一直如此。”
姜云婵怔了须臾。
采药女看出她全然不知,又问:“那你知道他后背有多少伤吗?从何而来?”
“再或者,你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吗?”
“桃花酥,鹿梨浆,粉色。”耳边传来谢砚僵硬的声音。
姜云婵讶然侧头,只见谢砚眼神迷蒙,嘴里正念念有词。
他把她的喜好刻进了骨子里,所以下意识脱口而出。
可是,姜云婵脑袋里一片空白。
她并不知道他的喜好,不知道他受了多少伤,更是从来不知道他对鱼有着如此深恶痛绝的记忆。
他不曾说过,她也不曾关注过,还曾一次次将鱼汤递到他面前。
姜云婵一时无言以对。
“这不是夫妻之间最基础的了解吗?如此疏离算哪门子夫妻?”采药女摇了摇头,根本不信姜云婵和谢砚的关系,反倒觉得姜云婵的接近不怀好意。
“沈大哥我们走吧!今晚还要连夜出城呢,别让其他人久等。”采药女给谢砚递了个眼神。
谢砚也赶紧站了起来,跟在采药女身后。
他抱着未编好的灯笼匆匆而去,远离了姜云婵的气息,他肉眼可见舒了口气。
院子里空下来,家具日常用品一应收拾得干干净净。
姜云婵记得桃桃说过花灯师傅云游四方,此番离开盛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谢砚!”姜云婵站在回廊下叫住了他。
谢砚正要跨出门槛,忽地脚步一顿,转头望她。
可他眼里是防备,是局促,是避如蛇蝎。
扪心自问,姜云婵从前从未关心过他。
所以,她挽留的话忽又说不出口了。
这四年她的记忆越来越浓,他的记忆却越来越淡。
他们似乎已经错过了最爱彼此的时候。
若他已经心有所属,再强留他又有什么意思呢?
姜云婵牵了牵唇角,“一路顺风,后会无期。”
晚风吹起得桃花树沙沙作响,落英缤纷萦绕着姜云婵。
她弯着眉眼,露出如月牙般纯净温柔的笑意,朝他挥了挥手。
既然已经错过了,就好生道个别吧。
把最好的样子留在彼此心里。
门外,谢砚望着被纷飞桃瓣中粉衣姑娘的模样,怔了须臾。
很快,被一只手拽走了。
门亦被风带上,将姜云婵的视线阻隔。
一滴泪从她笑颜上滑落。
终究还是有些忍不住。
有些东西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反反复复。
她有些不堪重负,跌坐在地上,将头埋进了膝弯。
许久,似有脚步声迟疑着,越靠越近。
“你们跟上去,等他走远些再打,莫要让他知道是我派人打他的。”姜云婵吸了吸鼻子。
好印象是要留的。
可姜云婵守了四年,痴心错付,这口气也是要出的。
“你们别把他打死了,但也别打得太轻。”
“拿绳子倒吊在树上,用鞭子抽,但是别抽脸,他也就剩一张脸能看了。”
“这样会不会太血腥了?还是拿沸水泼他,让他惨叫!让他追悔莫及!让他半生半熟半死不活!”
姜云婵断断续续哽咽道。
来人却未离开,反而蹲下身来,“姑娘你在说什么?”
低哑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姜云婵讶然抬起头,来人不是打手,而是谢砚去而复返。
姜云婵神色一凝,“我……我没说什么,我在说……”
“说鱼的烹饪方法!对!就是烹饪!”姜云婵笃定地点了点头,长睫上悬着的一滴泪从脸颊滚落。
粉白的脸上泪痕斑驳。
谢砚没想到这条鱼的做法这么复杂,要她光背烹饪方法就絮絮叨叨背了小半个时辰。
他心里生出愧意,又不知该如何安慰,索性端起石阶上的鱼汤一饮而尽。
“别喝!汤冷了!”姜云婵忙出手去拦。
那碗汤凉得腥味愈浓,上面还漂浮着桃花瓣和她的眼泪。
可来不及了,谢砚已经囫囵吞了下去,一滴不剩。
他喉头艰涩地上下滚动,“我已经喝了!别……别哭了吧。”
他俨然并不是受用这汤,几番干呕,却又怕姜云婵不高兴,咬牙忍着,忍得面色发绿。
姜云婵破涕为笑,“有那么难喝吗?”
“没!”他被那腥冷的鱼汤腻得说不出话,清了清嗓子,“好……呕……好喝的!”
他的话一点都不诚恳,但他主动回头,姜云婵心里还是好受了许多,托着腮,泪眼巴巴看着他,“你这是在哄我吗?”
谢砚与她含着春水的眼对视片刻,虚晃开了。
“你哄我,不怕你夫人不高兴吗?”姜云婵又问。
“我夫人她……”谢砚眸中闪过一丝晦暗和痛楚,“她不要我了。”
第87章 番外一:皎皎与娇夫
“所以,你才回来找我?”姜云婵问。
“不是!”谢砚连连摆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来。
但门关上的瞬间,他看到桃花纷飞中,姑娘一滴眼泪垂落,他的心口像被什么攥了一下,脚步不受控调转回来。
此时看着她笑,那团堵在嗓子眼的棉花才化去。
他抿了抿嘴角的汤汁,“汤我已经喝了,姑娘别哭了,快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他站起身来,一只柔软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喝了我的鱼汤,还没付钱,怎么就走呢?”姜云婵朝他摊开另一只手,“一百两!”
“这……”
谢砚有种被人宰了的感觉,困窘地摸了摸口袋,“姑娘,你的鱼汤未免太贵了些。”
“那当然了!鱼汤是我给自家夫君煲的爱心汤,自然是价值千金,你是我夫君吗?”
“当、当然不是!”谢砚惶恐地退了半步。
姜云婵起身,伸着手逼近他一步,“你不是我夫君,却喝了我夫君的汤,是不是要给银子呢?”
“这……”
话好像是有几分道理。
可谢砚哪里拿得出一百两银子呢?
姜云婵看出他的窘迫,“现在呢,有两个法子,要么你给我当夫君。”
“那怎么行?我有夫人的!”谢砚连连摆手。
“那就只有第二个法子了。”姜云婵朝他眨巴眨巴眼睛,“你给我编一百盏花灯抵债如何?”
“一百盏?只怕一时半刻来不及。”
“那便不急于一时半刻,你跟我回府慢慢编,一年编一盏不一样的,编到一百岁总能还清我的债,嗯?”
“姑娘又说笑!”
谢砚蹙眉摇头,“一百盏不重样的花灯很难的,我游走江湖多年见过的花灯样式也不到百种,且大多都是颜色、形貌上有所不同,若想出新的花样,还需用心设计,实在不好办。”
姜云婵如今才知那一百盏花灯的分量。
曾经,谢砚定是日日夜夜苦思冥想设计、制作,才能做出那么多不重样的灯。
如他所说,有心才行。
可惜姜云婵从前从未细看过他送的花灯,每次都把玩片刻,便放进库房了。
自然,也从未体会过他的巧思和心意。
“没关系,这一次我陪你一起做花灯。”姜云婵扬起唇角:“我们可以做会变色的兔儿灯,钳子会动的螃蟹灯,还有……能骑的凤凰灯……”
“凤凰灯要这么大!”姜云婵站在回廊下,撑开手臂,滔滔不绝讲着她的花灯设计。
皎白的月照在她身上,清风扫鬓发,朱唇贝齿不停开阖。
谢砚望着眼前生机勃勃的姑娘,脑海中似乎有画面呼啸而过,可想抓又抓不住了。
他眉头深锁,趔趄了一步。
正兴致勃勃的姜云婵忽见他面色沉肃,赶紧过来扶住他,“阿砚,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谢砚诧异望着她,瞳中浮现几许异色,是独属于谢砚的那份镇静沉稳。
姜云婵趁热打铁,“你想起来吗?你是谢砚,我是姜云婵,我们有个孩儿叫桃桃,你说过要陪我们长命百岁的呀……”
“唔!”谢砚却忽地一口血涌了出来。
高大的身躯不堪重负,往后跌倒。
姜云婵扶不住他,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谢砚的身体开始抽搐,战栗,双臂环抱,蜷缩成一团,像是受了伤的幼兽。
“阿砚你怎么了?”姜云婵拨开他凌乱的发丝,才发现他瞳孔布满血色,目色浑浊,似乎已经听不到她说话了,只嘴角的血不停地往外涌。
怎么会这样?
姜云婵拿绣帕帮他擦拭。
身后一只手却拦住了她,将她与谢砚分开了。
“姑娘莫再接近他,沈大哥受过重伤,一旦受到刺激会不受控的。”采药女将她扶到了廊下,又赶紧取了铁锁,将谢砚的手臂拴在桃树上。
那样高大的人躺在泥地里痛苦挣扎,不停呕血,无人敢靠近。
谢砚曾经是个多么骄傲的人呐!
他连向人低头都不曾有过,若从前那个山巅之上的公子看到如今自己跌落泥泞的模样,是何感受?
姜云婵不忍心,起身去扶。
采药女抱住她的腰肢,“姑娘不知道,沈大哥发起病来会伤人,也会伤自己,你别去!”
此时,铁链铮铮作响。
他拼命挣脱,手腕被铁链磨出血痕,血水顺着铁链潺潺而流,嘴里呜呜咽咽的,像被困住的野兽寻不到一丝慰藉。
“让我试试!”姜云婵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这般,夺了采药女手中的钥匙,奔向谢砚。
她解开谢砚手腕上的枷锁,下一刻,谢砚疯了似推开她,朝树上撞去。
“阿砚!”姜云婵上前去拦,他一头撞在了姜云婵肩膀上。
两个人滚落一团。
一阵钝痛袭向姜云婵,还未来得及缓和,锁骨处又传来撕裂的疼。
谢砚一口咬住了她的肩膀,深深咬着,咬破了皮儿。
姜云婵顿时脸色煞白,倒吸了口凉气。
采药女赶紧捡了铁链过来。
姜云婵抬了下手,“不要拴他!”
他是曾经名扬北盛的公子啊,又不是野狗野兽!
她不敢想象方才他若是撞在树上,得伤得多严重。
亦或是,他被铁链拴着得被硌出多少伤口。
他这四年就是这样过来的吗?
姜云婵心口比肩头更疼,她抬起痛得发麻的手臂,轻抚着谢砚的后背,“别怕啊,我在。”
绵绵柔柔的声音贴在谢砚耳边,他痉挛似乎好了许多。
姜云婵侧脸轻蹭着他的头发,“我给阿砚唱曲子吧?唱姑苏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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