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听见温容先开了口:“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敢闯入朝堂?”
一直推着她进来的那个御前侍卫一下跪倒,做出抵挡不住的样子:“是丞相的令牌……”几乎同时,顾丞相也深深躬下身子,诚惶诚恐地开了口:“陛下息怒,小女从小养在清隐之地,不识礼数,求陛下恕罪……”
场面一时哗然,顾奕清也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皱着眉向她:“阿倾,你来这里干什么?!”
神经病啊!你们集体失忆了吧!苏倾讪讪咳了一声,道:“我自然是来劝谏……陛下改变心意的。”
朝堂上议论的声音更盛,简直快炸了锅。温容冷笑了一声:“丞相,这就是你最后的法子?”
“不关父亲的事,是我自己偷偷进来的。”苏倾扬了扬头,让众人再一次愕然——丞相养在药王谷的女儿竟有如此胆识,敢公然忤逆君意!
顾丞相低垂着头,一时无语,温容便不耐地挥了挥手:“将她给本王逐出去!朝堂之上,岂容一介女流之辈作乱!”
“你何不听完我的话再做定夺?”苏倾逐渐明白了什么,一挥手止住了走过来的御前侍卫,探询地看向温容,眼神交汇之间便能心思相通,她捏了捏拳,“若我说得没有道理,愿与废王一同接受腰斩之刑。”
朝廷重臣皆为她这口气咋舌。
听见这句话,温容轻慢地笑了一声:“本王倒要看看,你要拿什么来说服我。”
“好。”苏倾点头,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众人一时屏息。
“民女敢问陛下,讨伐废王,原因为何?”只听大殿回响着女子脆生生嗓音。
“弑君夺位,悖违遗诏,残害血亲,大逆不道。”温容说了这么一句,句句都故意给她驳斥余地。
苏倾懂他的意思,便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民女再问,废王算不算‘君’,算不算陛下‘血亲’,他大逆不道在先,难道陛下,就要大逆不道在后么?”
这一句几乎让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大殿上寂静得连计时沙漏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呵,”良久,温容从位置上站了起来,道,“说下去。”
“废王虽大逆不道,但为政数年间不曾犯过大过,却要经此极刑,敢问百姓如何不寒心?人民素闻陛下仁善,却不曾想,陛下登基的第一桩事,竟是这样血腥残忍,又敢问陛下,何以堵住悠悠众口?古有武姜纵子谋反犯下滔天大错,郑伯依旧念及亲情凿泉相恕,陛下却如此不顾兄弟血缘,如何服众?古有齐威王虚心纳谏礼贤敬能,门庭若市,陛下却拒谏饰非,一意孤行,如何聚贤?”苏倾这些话说得底气十足,将在场所有人都惊住——谁能想到说出这番话的竟是一个女子?
温容拂了拂袖,缓缓向她这边走过来,脚步声一下下像是打在众人心上。所有的人不由握紧了拳头,唯史官挥毫落墨,史书工笔,将这一切,完完整整记入了未郡的国纪。
没有想象中的暴怒,只见郡王缓缓踱至丝毫不见畏惧的女子身前站定。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这里,他思考了良久,后退一小步,展袖合手及胸,缓缓躬身下去,向她行了足足三个拜见尊师的长揖,面色严峻:“姑娘深明大义,本王,受教。”
这家伙好爱演……苏倾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努力咬着舌尖稳住表情不让自己笑出来,微微向他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朝堂上的人明显吓呆了,一个个嘴张得能容下一颗鸡蛋一般,直到温容又转身回到自己宝座,说“众爱卿平身”的时候,才保持着目瞪口呆的神情站起来,说了声:“谢陛下。”
温容重又坐下,沉着声音开了口:“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顾姑娘所言极是,于本王正如醍醐灌顶,丞相,起诏。”
于是有人呈上纸笔,顾丞相再次亲自执笔起草诏书,诏曰,念及兄弟之情,赦废君极刑,使移居云霄宫,安度余生。
再曰,思日前本王堵塞忠谏之途,不安之极,承顾氏之训,当效齐威王,从善如流以纳谏,仿周公旦,吐哺殷勤以求贤,而图未郡之兴,天下之治。
众臣闻言,齐齐叩首山呼“陛下英明”,场面一时间很是壮观。
苏倾就在这份壮观中抬头与他对视,隔着颂扬声一片,他们不用言语,已是心照不宣。这世间没人能比得上他们这般默契。
莫名的巨大感动,使苏倾眼神变得有些痴,微侧头看着那个男人,仿佛自己的心,亦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填得满满当当。
之后便是温容与众臣对她的赞扬,这些她都没听进去多少,只是一直觉得开心得不知所以,将什么都忘了。只听见他给她了一个什么夫人的一品官职,然后有意无意提了一句:“丞相,不知千金可曾婚许?”
顾丞相答了声“不曾”,然后殿上立着的大臣们便相视而笑。
退朝之时,顾奕清以家中女眷不宜再抛头露面之名替她挡下了不少大臣的搭话,把她安置在备好的马车上,苏倾隐约能听到议论说当时那个丞相之女无福嫁入宫门,未曾想福气终究还要落到顾家去,不由又是傻笑。
顾奕清看她一路都是呆呆地痴笑,觉得有趣,到了府门才打断她出神:“怎么?开心至此?”
苏倾只是笑,诚实答:“感觉好幸福。”
“哦?”顾奕清不由随着她扬起唇角。
“怎么办?我现在就想嫁给他。”苏倾脸上笑意收不尽,低低说了这么一句。
顾奕清爽朗地笑起来,让整个顾府都晴意更盛了几分。
第六十四章 天下为赋,相思曲(1)
袖最近比较狂躁,尤其是在知道温容见了苏倾却还不见她之后,这女人好几次都差点直接冲进宫里去,幸好司徒瑾死皮赖脸的功力比较强,才每次都勉强将她制服。
司徒瑾这货就是个流氓!同是古代人,人家温容从前抱她一下心里估计都要纠结好久,亲吻都是她主动要,但是他呢?不仅仗着自己武功好趁阻拦尹袖的时候抱人家,有一次还威胁“你再吼我亲你了”,尹袖从来就不是怕威胁的主儿,结果他真的堵了人家嘴,气得她话都说不出来,竟然还少见地面红耳赤。
下场是什么?当然是他被追着满院子跑,喊“娘子不要打脸不要……”
苏倾这种现代人都看不下去他那种无耻的行径,不止一次地质问他:“司徒瑾,你还要点脸么啊你?”
结果每次都收到贱笑:“你这小妮子懂什么?她从小注定了是我司徒伯琛的娘子,小爷爱怎么着怎么着!”
苏倾只好无语地鄙视他,暗地里其实真心羡慕这一对儿能朝夕相处——温容即位以后忙得要死,自上次朝堂上一见,如今又是一个星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他见面。
说到温容,苏倾自认脑子还是比较好使的,对这家伙却完全自叹不如。他不动声色地耍了个小手段,竟然一举几得。首先,为她搏了个果敢贤德的奇女子形象,一时间她以女子之身闯朝堂之事让天下人都在传颂称奇,这样一来,加上他随口问那句“是否婚许”,不用他说什么,世人已自发给她安上王后的帽子了。若说从前,她在一众贵族女子里根本算不得显贵,顶多能当个王妃,那么现在,王后之位可以说是稳稳当当。
而现在民间对他也是好评如潮,又是什么虚怀若谷胸襟宽广,又是什么知错能改从谏如流,竟然连苏倾出现去点醒他这件事都成了上苍的旨意,结合从前的那些舆论,简直把他要捧到天上去了。
当然温容图的肯定不止这么几句赞誉罢了。从前为了控制朝野,丞相已成指鹿为马之势,可知忠直之臣被迫害得不剩几个,建立新的朝廷之后,总不可能靠这一干软骨头办事,所以招贤纳士之事迫在眉睫。温容这一次做出甘以师礼拜女子的这种低姿态,加上诏书那一句“当效齐威王,从善如流以纳谏,仿周公旦,吐哺殷勤以求贤”,不吸引各地贤才才怪,据顾奕清说,就这区区七八日,来自荐的、进谏的有才之士就已经快要踏破王宫门槛儿,来丞相府的也有好些,那些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苏倾都看在眼里,也跟他们说过话,其中不乏才德兼备之士。
总之他下决心留他长兄一条命本来不甘,就一定要把这件事的用处发挥到最大,这才是温容。而苏倾只觉得自己能让他费尽心机地加进自己谋略的目标里,真是幸福极了。他只不过想求贤的话,以他的脑子绝对能想出其他法子,现在却为了她连自己夙仇都放下,这种男人真是想不爱都不行。
要不是他还有政务繁忙,尚行不起迎娶王后之礼的话,她真想快点嫁过去。苏倾经常望着王宫的方向想。
又想到那日马车里的吻。当时他将身上所负之仇看得那样重,可见他决心为她放弃的有多少。苏倾默默在心里下决心,嫁给他之后一定要加倍地对他好,把这些都补回来。
顾丞相整天都忙着接见那些才子,也没空理她,想必温容在宫中也是一样的。苏倾只好自己做玫瑰薄荷茶让顾奕清进宫的时候带给他帮他缓解疲劳,又给他交待了好多放松精神的方法叫他告诉他。顾奕清觉得有趣,经常在两人面前揶揄两句,他们却都没什么害羞的模样,只各自觉得甜蜜。他不由在心中叹,自己和妻子相濡以沫这么多年,也从未有过这般浓情蜜意,这一对儿真是羡煞旁人。
终于有一日,温容看着他送来的茶,神思不定许久,底下人说话也听不进几句,最后称头痛回到寝殿,把顾奕清单独叫了进去,问:“阿倾住在你府中何处?”
顾奕清一听就笑了:“这才一个月未单独见面,就难耐相思了?你若是敢去我府上,看我父亲会不会给讲几通大道理。”
“所以才问阿倾住在你府中何处。”温容低下声音说了一声。
顾奕清闻言,笑得更厉害:“哦,我懂了,待会儿便着人开着侧门,将郡王陛下迎进去,偷偷地去会我家小妹,可好?”
温容也不窘迫,轻笑一声:“还不快去。”
*
正是八月,顾府里浅浅地有了秋意,桂花香气在整个院中浮动,使人很是惬意。苏倾已经在这府中有了自己的院子,顾奕清怕她觉得麻烦,没有让她住在女眷聚集的地方,而是给她了顾府角落的一个小院。这院子离顾丞相住的地方挺远,和司徒瑾跟尹袖住的客房倒挺近,方便她没事的时候跟拿着青黛跟司徒瑾学个一招半式,顾奕清出去的时候也顺路能过来看看。
苏倾没有要别人伺候,总觉得有侍者会拘谨,所以什么事就都亲力亲为,把分给自己院子的小丫鬟都给了尹袖这个习惯了他人伺候的大小姐。
这日下午,她正在桂花香气里伏在石桌上打盹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以为是司徒瑾又闲得慌,来教她剑法,抱着头含混说了句:“我不想练剑……别烦我。”
却听见那脚步顿了顿,并未停下,而是到了她身侧。
一声轻笑:“大白天的,怎么这般懒。”
“我困嘛。”苏倾半梦半醒间没听出声音不同,眼睛也没睁,迷迷糊糊地说了这么一句。
温容甫进院子,便看着她伏在桌上像只贪睡的猫儿,觉得有趣,在她身旁坐下来,静静为她将散在脸颊的一缕发拨到耳后。
苏倾虽然困,但还是感觉到了有人温柔为她拨头发,恍惚想司徒瑾这是被尹袖激发出母性来了?微睁开眼,睡眼朦胧地瞧了一眼面前的人,声音照样含糊:“咦……司徒瑾……你今天……有点怪。”
“哦?哪里怪?”温容扬起了唇角。
“你今天……长得像……温……”苏倾睡意逐渐淡了,猛地直起身子来,“温容!”
温容被她逗得笑起来,随即就被紧紧搂住了脖子:“你怎么来了?你终于来了!”
被她突然紧抱着,他觉得很是享受,笑道:“这么想见我?”
苏倾这时候开心得不得了,也顾不得他嘲笑,就猛点头:“嗯!我好想你啊!”
这丫头还是跟从前一样,不知道羞涩掩饰,有什么就说什么,这率真的性子真是讨人喜欢。温容心里愉快,这些日子的疲惫一瞬间化解了似的,只觉得桂花香气醉人,她的音容更加令人陶醉。
“你怎么有时间出来?”苏倾给过他热烈的拥抱后,便坐在了他身畔,下巴抵在他肩上问。她还以为她要一直等到他把国家大事忙完了之后才有机会见到呢。
这些日子没见,他脸色有点憔悴,眼底也一圈淡青,明显是疲惫的样子。温容微侧头开口:“我本是没有时间的,但看你茶送得这么勤,也不舍得不来瞧瞧你。”
“哦……”苏倾想了想,又问:“你……你偷偷从宫里跑出来的啊?”
温容实在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但是她盯着,也没法子,就叹了一声气,板起脸朝她抱怨:“女人果真是祸水,竟令我耽搁政务。”
苏倾吐吐舌头,站起到他身后给他按摩太阳穴:“劳逸结合啊,你整天这么累,伤了身子怎么好?……舒服点没有?”
“嗯,”温容享受地答了一声,又问,“怎么突然这样殷勤?”
苏倾实际上是觉得那天在马车里给他使了性子心里过意不去。她还以为他没有为她身份的事考虑,没想到人家私下安排得这样周全,今天他又为她从宫里溜出来,她肯定要态度好一点。她俯身啄吻他脸颊一下:“你对我这么好,我对你殷勤点也是应该的嘛。”
“也是,”于是温容就知道了她心思,故意叹了口气,“我可是送上门去让你指责了一通……还有那师礼,我还真未向几人行过。”
“哼,只是鞠了个几个躬,有什么好抱怨,”苏倾顿了顿,歪头,“你知不知道,在我们那里,男子求婚都要单膝下跪的!我没让你跪下求婚就够好了。”
温容觉得这个奇怪的风俗不可理喻,心想一个大男人对女子下跪未免太窝囊,又转念,继续抱怨:“那我还为你恕了如今云霄宫那位。”感觉有时自己在她面前竟像个急于邀功的孩子。
提到这个,苏倾果然停下来,再次从身后将他抱住,撒娇:“相公,你真是太好了!”
“叫我什么?”温容心跳突然快了一拍。
“相公。”苏倾想古代版的“老公”应该是“相公”没错!
温容低笑了一声,温声唤她道:“卿卿。”
倾倾?他不是一般叫“阿倾”的么?苏倾眨眨眼,突然反应过来是那个表示夫妻间爱称的“卿卿”。古代文雅的人就是不一样,“老婆”也叫成“卿卿”,多好听。她傻笑了一下,甜蜜地答了句“嗯”。
然后就听见一句:“不是说不想这么快嫁我,怎么现在这样迫不及待?”
“那是从前啊,”苏倾于是一五一十回答,“我以前觉得自己还年轻,没有负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的能力,害怕突然要当人家妻子会做不好,还害怕结了婚之后感情会变化,没有相恋时候那么新鲜热烈,还害怕这样就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一个人……总之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快就要嫁人,肯定会有许多顾虑……”
“那你现在不怕了?”温容微微转过头看她。
“现在我觉得,只要有你,我什么都不怕。”苏倾的头倚着他的,这句话说得很是坚定,让温容心中又是一暖。此刻他仇恨未报的不甘早都不知被抛到脑海中哪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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