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倾想了一阵子,问他:“那你下一步该怎么办?”
“赌。”温容眯了眯眼睛。
“赌什么?”苏倾歪了歪头。
“唐芙。”于是温容淡淡道。
唐家军虽已不是当年的绿林军,可以随意脱离旧主投向下一任天子,但它胜在那份独立。唐家军效命朝廷,却不编在朝廷的军队当中,听命于伐檀令,只是掌握着伐檀令的唐将军,只听天子命。而一旦他能将唐芙收用,断了那“听天子命”的联系,那么整个唐家军都会轻而易举地随着伐檀令过来,到时候胜算就有大半了。
苏倾捏着下巴想了想,若有所思道:“你是想……利用唐芙不愿遵循圣旨下嫁的心理诱她投诚?”她思忖,这边唐芙正征战沙场为天子卖命,几天后,却会突然收到要嫁给程绘的命令,不窝火才怪,趁着她这种扇扇风点点火,倒还有点机会,但是忠诚如唐将军,真的肯叛变么?
“是,这是如今唯一的办法,”他于是答道,然后看穿了她心思似地补了一句:“但这法子成败只在她一人心思,所以说是‘赌’。”
“即便是赌……”苏倾皱了皱眉头,道,“你有几成把握?”
温容摇摇头,诚实道:“我只是将能做的都做了,她作如何想,我不知道。”
“哦?你做了些什么?讲给我听听。”苏倾饶有兴趣地问,又补上一句,“我们都是女子,让我来猜猜她的心思。”
温容轻笑了一声,道:“唐将军的心思女子怎么猜得到……真该叫尹袖来。”
苏倾一听就笑了——他什么时候学会跟她一起背后损尹袖,说人家不是女人,原来他表面对她处处忍让,心里也发牢骚的。两人坏笑了一会儿,温容才清清嗓子:“给你说女子该听的,”他笑吟吟看着她道,“纳贤才与求美人是一个道理,最重要的自然是让她看到你的好处,以己之行悦其之心,最好再能让她清楚看到旧主与新欢的差距,你说是不是?”
苏倾转着眼睛琢磨他话中的意思。这样说来,他是有意向唐芙展示过他的好处了,她想了想,想起从前是听说他险些将唐芙俘虏的,他肯定是在这个上面下了些心思。而逼天子下诏,就是故意让唐芙对那边失望,更加动摇她的心。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我知道了,你当初故意打败她却又没有杀她或将她俘虏,而是放了她,是为了叫她感念你的恩德,在这个时候,天子若让她寒心,两边一对比,你再给她暗示,她就会摇摆了,是吧?”
“聪明,”温容于是又开了口,“算起来,馥野之战我其实是败了,只是他们传言我得胜而已,因为我擒住了唐芙。”他顿了顿,道,“从一开始,我的目标,就是她,而不是胜,所以我做的只是不计损失地针对她一人。那一战我损耗巨大,但不负所望,终拼尽了全力将她拿下。那时唐家军并无很大折失,只是她唐字军旗一倒,军心大乱,才让我的部队得以全身而退。
我与奕清演了一场戏。我在他将她从马上击落之时拦下他,说唐将军如此旷世奇才,不该死于马失前蹄。
那女子真是傲,死到临头也不求饶,只是冷冷一句:‘我不是马失前蹄,而是败给了你,你不必假惺惺。这是我唐芙第一次败,亦是最后一次。’说罢就要挥剑自刎。
我于是再次拦下她,问她可愿归降与我。她自是不愿的,我清楚这一点。
然后奕清便作势要处死她,我再次拦下,叹道罢了,自古英雄总惺惺相惜,本王更是惜才如命,断不会看着如此骁将死在自己手里。再说,本王若欺负你一介女流,总归不光彩。
我就这样放了她,是为欲擒故纵。之后程绘回京,我又着人四散流言:‘天子对唐家军大失所望,觉得它再无用处,就将唐将军拱手送给三王爷’,我保证这些话,字字都传到了她耳朵里。这于唐家军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说到这里,温容停了下来,转眼问道,“你说我做了这些,收用她的把握会有多大?”
唐芙素来自诩天下第一,此次战败,她想必感到了未郡这边的强大,对温容敬贤不杀之恩亦不会没有感触。而按她的性子,先前一定坚信自己可以平乱,一腔热血却因为程绘的躲闪无用武之地,这时候又被泼了这样大一瓢冷水……她从生下来到现在,恐怕还未曾受到过旁人轻视吧,自尊心肯定受伤。这样一来,可不就有了强烈的对比?
一切只等天子的诏书真正从元歌到了这里,瞧唐芙还能不能坐得住。
他总是这样,即便有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也能在最快的时间一步步恢复有条不紊。苏倾在心里叹了一通他的高明,往他怀里钻了钻,夸赞道:“你好厉害。”
温容很喜欢她的夸奖,就自得一笑,毫不谦虚道:“那是自然。”他若不厉害,拿什么来许她世上最好的一切?
听了他这番分析,苏倾安心了许多,先前一直笼罩在心上的阴霾也散了去,整个人都轻松得很。这时候又想起他刚才说那句“纳贤才与求美人”来,回想从前,抬头道:“你以前是不是就这么算计着想把我从司徒瑾手里抢过来?”
温容没料到她突然提起这个,顿时感到头痛,咳了咳,一时语塞。
可苏倾一旦提起就绝不会罢休,笑个不停:“我想起来了,当时你就老利用自己聪明让我觉得司徒瑾笨,他虽说不聪明吧,但也没那么傻,可是活生生被你比得跟白痴似的,搞得我现在都觉得他脑子不灵光,哈哈哈哈,怪不得我当时看谁谁都不好,就觉得你那么迷人呢,原来你一直在投我所好,温容,你故意勾引我!”现在想起来,她怎么觉得“欲擒故纵”这招他都使过呢?
温容觉得没面子的同时,又好气又好笑,反驳道:“你说你在初见我时就已经钟情于我,我怎么就‘勾引’你了?”
“你混淆概念!”苏倾继续笑,“你当时又不知道这个,我追你你都没感觉,所以你就是勾引我!”
温容扶额,再次无语,只能任她笑得前俯后仰。过了不知许久,苏倾也不知是笑够了还是终于想起要顾及他的感受,总算停了下来,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道:“好了,你忙了一天还没来得及休息,明天还要早起,我不烦你了,好好睡吧,”她松开他,道,“早上见。”
“早上见。”这句话答出口,却是一番踏实无比的安心之感,让他不由莞尔。
苏倾钻出他被窝,回到自己床上去。夜色温然,两人同时合上眼睛,唇角带着一抹浅淡笑意。
此时,帐外,寒风飒飒。
“……这就完了?”
“老大,我们在这儿冻了这么久,就听到这些公子成天跟将军交代的东西?!”
“这女人觊觎公子美色这么长时间,竟然甘心放弃!”
“呸,公子的定力要不要这么强!”
“发誓再也不拿这丫头打赌了!”
“又被坑了!”
……
黑衣人群情激奋地交流,打着暗语的手指都是颤抖的,在朔风中如同几只沧桑的大乌鸦,怎么看怎么悲凉。
只有淡定的冯云露出一个贱笑,伸出手来:“少废话,你们几个,乖乖把钱交出来。”
夜风无情,几张常年带着面具的脸上,流下了辛酸的泪水。
第八十五章 寒风彻,伐檀归(1)
这几日,苏倾依旧是被严禁出军帐的。倒不是因为温容还是心有余悸怕她出什么乱子,而是因为这军营终究是男人的地界,她一个女子在这里多有忌讳。所幸这几天这边战场上没有什么需要温容出去亲征的战事,他每天除了跟众将领开开会,研究研究兵法什么的,剩下的时间都留在帐中陪她。有时候顾奕清也来,他已经将她当成了真正的妹妹,战场上的事,只要她好奇的,他都乐意向她讲一讲。
这些天的讨论,苏倾差不多对当今局势了如指掌,也听到了些西弗门的事。
如今西弗门已经由司徒瑾掌管,专心为未郡效力了。平时一些密探,杀手之类的事几乎都要交给西弗门的顶尖高手们跟暗卫来,保密工作也多由他们做。这些人做事十分得力,基本上可以保证只有温容这边有得到其他方面消息的可能,而那边的人,却毫无刺探到他想法的能力。
西弗门向来是江湖上领袖地位的门派之一,想要掌握舆论简直易如反掌,所以民间总是对未郡这边怀有赞誉的,武林中一些厉害的草根军队,也都将顾奕清当成投靠的首选。如果说从前的江湖是由三郡分而掌管的,那么现在,就完全是未郡的天下了。
苏倾也打听了一下人家的私生活。据说司徒瑾还是没有娶尹袖。这件事用膝盖都想得到为什么,苏倾想着,默默脑补出司徒瑾每次求婚被拒绝的样子,在心里为司徒瑾叹了口气。
不过尹袖就这样回了西弗门,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如约去找倾歌令。苏倾一直对这个神奇的东西很好奇,感觉它的杀伤力堪比核武器了,要是在这时候能得到这东西,那还用得着在这里等着唐芙做决定?她也问过温容这个问题,得到的只是不以为意的一笑:“父王一直教我,凡事要做完全打算,永远不能依靠尚且没有把握的东西。倾歌令于我而言,只是一样没有见过的东西,我对它没有半点把握,决不能将它放入预算中。只是能保证它不在他人手中,着实是少了许多敌人力量不可预估的麻烦,也让我得以将部署进行下去。”说到这,他转了转眼,半开玩笑道:“不过,或许它真会在危急时刻被寻得,突然出来帮我们一把也说不定。”
苏倾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又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你说等到很多年以后,我们的儿子会不会也这样说——”她咳了咳,学着他的样子粗声道,“父王一直教我,凡事要做完全打算……”
温容没有被她逗笑,却因为她这句随意的调笑出神很久,漫想着未来,几乎整个下午都处在了恍惚状态。
她着实是让他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这才认真地想,在从前的岁月中,冰冷地长大,情意之说与他而言已成荒谬,他过惯了权谋算尽的日子,一步步为自己将所有的路都铺好。如他所言,权力对他来说只是一盘没有选择的棋。可现在,她说他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人,其实她才是他做梦也没能料到的幸运。她恐怕永远都不会想到,是她让他的生活整个明亮起来。
这样恍惚幻想了半日,思绪终于在夜里被她拉回来。是苏倾用手探他的额头,道:“喂,你怎么了?也不烧啊……你被附身了么?”
她歪着头,依旧是那般娇俏的好模样,在烛光下整个人都泛着暖意。他笑得温柔:“没有,只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他他想的东西,咳了咳,道:“想……”忽然想起前几日收到的信,连忙岔开话题,“司徒瑾跟尹袖快要来了,你知不知道?”
苏倾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问道:“咦,他们来做什么?”
“尹袖掌握着倾歌令的下落,自然是要在我这里,而司徒瑾……”于是他低笑了一声看向她,“有些人恐怕连自己拐走人家妹妹这件事都忘了吧?”
苏倾哪可能忘掉司徒瑶?她只是觉得在宫中她有太子照顾着,日子一定过得不错,不需要她担心,所以一直没有提起罢了,这时候被揶揄,就不服气地说了句:“我哪有拐走她,是她拐走我好么?要是司徒瑾来了,你一定要赶在他质问我之前质问他!”
温容就知道她会这么说。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这样牙尖嘴利的样子,他哪敢质问你?从前吃的亏还不够?”
“也是,”苏倾转了转眼,又苦起脸来,“可是尹袖也要来了,我以后可以只躲在帘子后面不见她么?”
“不行。”温容一脸凝重地重重答道。
*
差不多是苏倾来到军营的第六日,前方传来越郡正式被程绘所灭的消息。比预想得要快许多,但又是在情理之中的——本来越郡兵力就被温容耗了不少,再加上程绘对沈昶那边的了解,攻进那边都城都是轻而易举了。有句话怎么说,你最相信的人捅你的那刀永远最致命。
程绘是个疯子无疑。他的世界观比较扭曲,好像没什么道德跟禁忌规矩,只是对想要的东西偏执而不择手段,说背叛谁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但是也不能说谁对谁错吧,苏倾想,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没经历过人家的经历过的事,有什么资格去评判。
相比之下程锦虽然也不见得有多清醒,但好歹比他强,虽已给程绘下了赐婚的圣旨,给在前线卖命的唐芙的诏书却拖着,可能这其中也有私心,但的确是明智的——试想若是在越郡局势未定的关头激怒唐将军叫她做出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事,可就不是什么好玩的状况了。
不过看着程绘那急躁劲,这诏书也拖不了多久。
转眼就到了冬至,苏倾在军帐中也待了有十日左右,这一天温容终于大发善心带她出去瞧瞧。苏倾被披风裹成个小粽子被他抱在身前,两人策马出军营,到青陵城中去找馄饨吃。
青陵算是个中型城市,比毓城稍大,又比鹿洲与凉州小些。这是个极有味道的地方,建筑都十分精致,往来之人声音口音皆是细细软软,让人听起来很是舒服。苏倾一径拉着温容乱转,最终还是顺着温容意思,选定了一个很大的酒楼,走了进去。
战时经济不景气,未郡的军队就在城外,城中有能力的富户都向安全处避难去了,这些个大酒楼就门可罗雀,见有人来,小二殷勤得很,忙不迭地将两人请了进去,找了最好的地方,又伺候着点了菜,才退了下去。
虽然生意不好,但这地方倒很是干净整洁。两人挨着窗户坐,此刻冬日的阳光透进来一片暖意,将整个饭桌都照得明亮起来。苏倾打量了这地方几眼,突然想起那时自己在毓城进过的“福生”酒楼,这两个酒楼的规模差不多,这里会不会也有特殊服务?苏倾托着下巴四处瞧,果然遥遥听见那边有一处被屏风隔出来的地方传出来隐约的乐曲欢笑之声。她引颈向那边看,就又被温容敲了脑袋:“乱瞧什么?”
苏倾想起在毓城的时候她就想过温容有没有在这种酒楼被诱惑过,这时候转过眼来,问他:“为什么不准我看?里面有见不得人的事?”
温容就知道她要这样问,带着笑意轻抿了口茶,道:“饮酒作乐罢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一个姑娘家,不要胡乱探听。”
“哼,”苏倾见他把这事说得理所应当似的,斜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做什么?那时候我扮男装进酒楼,就有个女的试图勾引我来着,狐媚得很呢!你们这些男的,简直是……哼,喝酒就喝酒啊,还要找那种女人陪,伪君子。”
温容只说了一句,就无缘无故被她指责,无奈地挑了挑眉毛为自己辩驳:“你看不惯他们就是了,怎么就‘你们这些男的’,我如何伪君子了?”
“你就说,你以前有没有做过和他们一样的事?”于是苏倾毫不客气地问了一句。
温容一时有些没底气:“我从前……那是不得不应酬。我自己一向十分洁身自好,只是不得不毁掉自己名声,才会有风流荒唐的做派,你以为我当真多喜欢那些庸脂俗粉相伴左右?况且,”他顿了顿,反问她,“我对你不也是一直谨遵‘发乎情,止乎礼’之理?何时有过半点越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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