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容病逝,她也想要随着去。她的儿子十四岁,才十四岁,怎么争得过掌握着伐檀令的太子呢?她终日忧心,最终只能将他托付给顾奕清:“哥哥,阿倾此生已了无牵挂,只愿你一定要照顾好我的容儿。”
作为开国大将,在朝中叱咤风云的顾奕清郑重地点下了头。
破碎,重组,不知到底是哪个温容的一生。雨夜,十四岁的少年被杀手逼至绝路,杀手的剑在离他心口一寸时突然顿住,眼睛直直定在他手中的青黛宝剑上,压低声音问:“你是顾贵妃的儿子?”
“是,我是温容。”
“西弗门的人不碰政事,在下先前不知情,得罪。”杀手拱手,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中。徒留脸色苍白的少年躺在弥漫世界的大雨中,眼里一片空茫,却逐渐有凶狠冷漠,一点点地升起来。
顾奕清……拒婚……暗卫……避难……反攻……这些事如同走马灯一样掠过,这一年他二十二岁,倾歌令有变,他为了避风头一骑白马驰入鹿洲境内。
故事的开始,故事的结束。
一切都是个可怕的循环,走不脱的循环。
苏倾吓得猛然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天已然大亮,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却怎么也驱散不了这屋子里的森冷,捏捏手掌,已满是冷汗,甚至后背都渗出一层细汗,鬓角亦全被濡湿。
她用力地摇摇头,喘了好一阵子才将心情平复下来,换下湿了一片的亵衣,精神恍惚地穿好衣裳。
最不愿意想的事,都在梦中抑制不住地疯狂了么?苏倾收拾好床,坐在桌前捧着下巴愣了一会儿神,却还是逃避着梦中的内容,只是脑袋空空地发呆不知许久。突然疯了一般地想要见温容。
抱紧眼前真实的人,可怕的虚幻的东西便会远去吧。
这样恍惚了一会儿,再看一眼窗外的阳光,已经差不多快到中午,苏倾心里嘀咕这么晚了司徒瑾那家伙怎么还不过来找她,突然想起自己昨天走的时候顺手锁了个门……她睁大眼睛:古代的门其实很好撞开,司徒瑾对付那个不在话下,这么久还没出来只有一个原因——春宵苦短!
苏倾一下子振奋精神,从椅子上蹦起来推开门向那边去,想趁着他们还没起来的时候把锁撤掉,要是让尹袖知道了她这么在背后阴她她还能活么?!
果然到了那边屋子里还没有什么动静,苏倾轻手轻脚地把锁撤去,走之前仿佛听见里面似有似无的一声低笑:“累坏了?……好好睡吧。”这声音盛了无尽宠爱,温柔得不像样,却是苏倾耳中司徒瑾最男人的时刻。
*
销毁掉罪证之后,苏倾就自己下楼要了点早饭。一个人坐着也没什么胃口,吃什么都味同嚼蜡,勉强动了些,坐在桌上发呆半天,还是决定回军营一趟。就让他当她任性好了,不见到他,她怎么也不能安心。
正要拿起剑动身的时候,却见司徒瑾满面春风地从楼上走了下来。他一看见她就傻笑,欢快地跑到她身旁坐下,问道:“这就吃完啦?”他心情很好,跟小二点餐的时候都调笑了两句,又丝毫不介意地拿筷子夹桌上盘子里被苏倾剩下的包子吃,边说,“你苦着一张脸做什么,今天天气这么好!”
苏倾看着他脸上遮不住的笑意,心说你是开心了,可是天气好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叹了口气,托着下巴看他:“我说,你昨天,得手了?”
司徒瑾听了这句话,笑得更傻,点头,道:“那锁是你上的吧?”他拍拍她肩膀,“阿倾,你真是我交过最真的朋友啊,真是,什么都不说了,好哥们!”
“那是,”这时苏倾想起尹袖,又觉得有点好笑,咳了咳,眨眼道:“那什么,你们昨晚……怎么样啊?”她真是太好奇这对儿了,一个没有经验的白痴跟一个想掌控一切的女王,简直想破脑袋都脑补不出!
司徒瑾吃完了盘里残余的包子,笑着咬了咬筷子,一脸孩子气的甜蜜:“她撞不开门,我就装作我也打不开,然后她只好待在我房里了,”他垂眸笑得娇羞,“昨夜的星光真是好,没想到尹袖也有那样柔情似水的样子,靠在我肩上与我相谈一整宿,从小时候谈到现在……从没见过她那么笑,从不知道她可以那样说话,”他抬起头一脸满足地看苏倾,“经过这次促膝长谈,她已经答应年关过后就嫁我了!”
“促……促膝长谈?”是她的思想又龌龊了么?还是他生理有缺陷啊!苏倾直想掀桌子提着他耳朵吼老娘冒着生命危险把尹袖锁在你的房间里就是为了让你和她促!膝!长!谈?!她闷哼一声,狠狠地揉了两下太阳穴忍住想揍人的冲动。
“是啊!”司徒瑾却一副无辜的样子,主动从来上菜的小二手里接过盘子搁在苏倾面前,殷勤道,“要不要吃一点?”
苏倾没搭理他,狠狠警告道:“你要是敢让尹袖知道是我锁的门我就杀了你!”
“原来是你。”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可怕的声音,让苏倾瞬间就感到周围气压一低,她险些从凳子上掉下去,下意识地抱紧青黛回头一看——那个满脸怒气的可怕女人,不是尹袖又是谁?!
“是、是他叫我干的!”苏倾赶紧推卸责任,死死盯着好像要打人的尹袖,把青黛抵在身前向后缩着。亲娘啊,暗算她被发现,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尹袖听见这句,眼神一横向司徒瑾,差点让他噎住,但这厮总算还是有点良心,干笑了两声,站起来:“那个……娘子啊,我也是为了和你独处才……你这些日子在外面奔波不肯带我,我不想被你冷落。”他对她说这话带着些无赖,却满可爱的。苏倾心里又是隐约羡慕。
不知道有没有昨天晚上“促膝长谈”的关系,尹袖的怒火勉强被压了回去。其实主要是她还有事要忙,没空理会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家伙,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再瞪一眼两人:“再让我发现这种事,我决饶不了你们!”便要往出走。
苏倾松了好大一口气,司徒瑾就跟上去:“你去哪里?带着我好不好?”
这次尹袖倒是没有隐瞒,只是冷声回答:“找温容。不好。”
苏倾听见这句话倒提起了心,跑过去:“我和你一起去!”
尹袖不耐烦地看了这两个人一眼,语气不善起来:“我有正事要讲,你们添什么乱?今日我要和温容议事,他没空见你们,都给我在这里待着!”
司徒瑾无奈,只好“哦”了一声,苏倾却不甘心,咬牙挡住她:“那个,那你帮我问一下关于唐芙的事……青陵现在流言很多,说……他要娶她,”虽然总是在安慰自己他不会那样,其实心里终究还是怕的吧,她抿了抿唇,又加了一句,“不要告诉他是我问的。”
“真是麻烦。”尹袖于是说了这样一句,没有再理他们,径直向外走去了。
苏倾怔怔地看着她离去,半晌才回过神来,低低地叹了口气。
第九十三章 杯中火,鬓上霜(4)
尹袖走后,苏倾陪着司徒瑾吃完了饭,两人都不想回房间去,便坐在正对着门的桌子上瞧着外面往来的人。
司徒瑾心情很好,苏倾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这大半天过得恍恍惚惚,不愿意去思考一些事,却又不知道要想些什么,司徒瑾试图逗她开心也总是失败。无论他做什么,她就是笑不出来,怎么都笑不出来。
她只是看着他贴心的模样,在心中酸涩地想,他这样好,他与尹袖这样恩爱,他爹司徒安与玉娘都着实羡煞旁人……可她与温容呢?他们以后的生活会是如何?从前她对自己未来的向往顶多就是从小职员做到经理,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可现在,王妃?皇后?她没有那样大的野心。
为什么他不是那个一身青衣出现在擂台上的寻常公子哥温子隐,却偏偏要是一个这样一个想想都觉得无法企及的人。苏倾想着,又叹了口气,一心一意地盯着尹袖去的方向,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期待?害怕?她说不清。
司徒瑾心里对她很是无奈,想劝她几句,却觉得她肯定不会听得进去,就没有再插嘴她和温容之间的事,说些旁的话逗她开心没有效果,逐渐也厌了,就和她一同托着下巴发着呆看向外面盼尹袖回来。
就这样不知多久,直到日落西山,两人没有盼回尹袖,反盼来了冯云。他一进门就看见他们两个等待的样子,笑起来:“司徒少侠,阿倾,怎么这样等着?”
苏倾一瞧见他,条件反射似地站起来,脱口就是一句:“温容要你来的么?”
冯云讪讪笑了笑,司徒瑾站起来与他互相问好,然后问道:“冯兄此行所为何事?”心里在想为何尹袖还不回来。
冯云于是回答:“这几日与唐家军会师很顺利,昨日顾将军已经先行挥兵南下,今日青陵城守降于唐将军,明天我们便继续向西南行军,若能一路攻到凉州重镇,进入皇都就是指日可待之事……军队大概三日后能达泯北,公子想请少侠将阿倾先行带过去。”
苏倾只是在一旁闷闷地听,对于他的胜利以及战局实在是再也提不起兴趣,脑子里关于温容与那个光芒四射的女人的事怎么都安静不下来。
司徒瑾也没找到自己想听的重点,将这件事应承了下来,又忍不住问:“尹袖可是去了兵营?她怎么不同你一道回来?”
闻言,冯云想了想,答道:“尹姑娘确实在营中,与公子和唐将军议事……只是她与唐将军多有不合,故而一直谈到现在。”
“是么?”司徒瑾完全能想象得到尹袖撞上唐芙的样子,有些担忧她敌人家不过,思忖片刻,道,“那我还是去瞧瞧那边状况,冯兄可与我一同回去?”
听见这话,苏倾抢在冯云前开了口:“你自己去吧,我想和冯大哥说点事。”
司徒瑾知道她的心思,也就点了点头,看冯云也没有异议,便告辞行向兵营那边去了。
目送着司徒瑾走远,苏倾与冯云重又落座。苏倾略有犹豫,还是下决心问他:“冯大哥,我听说唐将军投奔是因为温容他……他们,是真的么?”
冯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料到她要这样问,这时候也就拿出准备好的一套说辞来:“阿倾,你向来是我最敬佩的女子,你可知道为何?”
苏倾听见这句不明确的回答,心已经凉了半截,脸上表情僵硬,木木地摇了摇头。
于是冯云鲜有地一脸严肃开了口:“你首先是个有勇有谋的智士,其次才是我未郡的王后,才是一个男人的妻子,这一点,古来没有几个女子可以做到。”他这句话发自肺腑,却让苏倾心酸更甚。
是了,她首先是个必须要为大局考虑的聪明人,其次才是旁人眼中的国母,最末才是一个有能力向自己丈夫要求专一的正常女子。所有人都要这样排序,可有人问过她的选择么?
苏倾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就如同光武帝的阴皇后,她与刘秀何尝不是一对佳偶天成,却能审时度势,以贤德度郭氏入门,助夫成天下大业,”冯云看着她的神情酸楚地让人心痛,顿了顿,却狠下心继续说,“刘天子虽然纳郭氏,心却时时向着阴氏,一生也未尝变过,不也是因为她温良贤淑的国母之风?而郭氏终不容人,终于使后位易于阴氏……阿倾,你是聪明人,公子对你心意你最清楚,而今局势所迫,你当知道抉择,大度宽和,今后未必不能得到好结果。”
“好结果?”苏倾终于开口,凄凄笑了一声,“冯大哥眼中的好结果是什么?是坐稳皇后宝座却拿我心爱之人给众人分享?是我要看着我的丈夫流连于其他女子身旁还要高兴地大唱贤德么?”
生死一路走来,结局竟是如此么?那个梦一下子就成了真,无边的恐惧蔓延过来。那些故事的开始,故事的结束,那些可怕的花朵与皱纹,都仿佛鬼魅一般缠绕——原来最让人绝望的不是无预兆的变局,而是你最害怕的噩梦,突然尽数成真。
冯云见她笑得那样凄然,心里如同堵了一块大石,闷闷喘不上气来。他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女子,能将所有规矩颠倒,柔情似水,刚烈如火。如今这水火一交织,就是带着浓烟一般的悲怆。
“阿倾,公子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决不会负你,你、你这样聪明,应当理解的呀。”冯云皱起眉,低声道。
她是聪明,可这时候她恨自己的聪明,恨自己的理解。她知道他决定以娶她这种最稳妥的方式收服这个叱咤风云的唐将军有多正确,亦对局势看得清清楚楚——若无唐芙,他拿什么称霸天下,拿什么保证自己的安全,拿什么保护她?从他起兵开始一切都已成定局,他不能败,他背负的是整个未郡,甚至还有她。
可是他没有选择,所以她就只能也遵循这份不得已?就只能无限度地妥协,甚至连发脾气都是无理取闹与任性了么?
这时候突然再也想不起温容的模样,疼痛钻心,无力感更是折磨人,那个这几日一直支持自己相信的东西可笑地崩塌,让她脑中那个让她安心的男子一下子模糊得可怖。
“我知道了,冯大哥。”苏倾眼神涣了涣,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良久,轻轻答了一句,“我都理解,你……让他宽心吧。”这样才是聪明的苏倾不是么?才是对两人都最好。他不必因为愧疚煎熬,将所有的痛楚都留给聪明贤惠的苏倾一个人吧。毕竟他爱她,他的爱加上这句“不得已”就成了一幅重似千钧的枷锁,深深地嵌入她的皮肉,让她丝毫没有逃脱的可能。更可怕的是她也爱他,不忍心哭痛,更不忍心叫他分享不必要的苦刑,所以所有的一切,只有自己咬碎了和着血水吞下。
“阿倾,你……”他不曾想过她会这样轻易地接受这个现实,但又似乎是意料之中。她若是哭闹又有何用?若公子是因为喜欢唐芙而动了娶她的念头,那么她的愤怒或悲伤兴许能挽回局面,可公子对她的心从不曾变过,对于横亘在面前的变数,她再做什么都了无意义。甚至连公子自己,又有一点选择余地么?没有的。他先前一步算错,如今若不这样做,便连自己与自己的女人的安危都保障不了,他表面不在意,可心中是何滋味谁又能懂。
“我没事。”苏倾的嘴唇苍白,这句话也冰凉。她觉得整个身子都冷透了,再在他面前待一秒都会血脉凝结,只能僵僵地站起来,喃喃交代,“告诉他,我没事。”
说罢,也听不清面前的人说些什么,失魂落魄地站起来,手脚不协调地向楼上走去了。
*
司徒瑾带着尹袖回来时已是将要入夜的时分,苏倾脑子一片混沌地仰面躺在床上,听见一急一缓的两双脚步声逼近,无力地伸出了手捂住脸。
不想见到司徒瑾,不想承认自己振振有词说温容不会再娶,却终于敌不过现实。可也不敢睡着,害怕那些萦绕不去的噩梦一遍遍重演,将她逼得毫无退路。只能清空自己的脑子,努力想要想起从前温容的那些信誓旦旦,可是没有用了,她再也想不起他的模样了。
脚步声到了门前,听不清楚的嘈杂也随之而来。苏倾不想开门让他们看到自己这副模样,未料尹袖直接踢开了门,怒气冲冲地走到她床前:“给我起来!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这尖利地声音搅乱了苏倾脑子里本就混沌一片的东西,让她的头生生痛起来。她放下手皱眉看向她,哑声道:“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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