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一脸色都白了。
方荣划了一天的船,在船头笑道:“你别吓唬他了。”
张文彬也笑了。
张天一这才发现自己被戏弄了,气得大骂:“好啊,好歹是读书人,怎么戏弄人?”
众人笑得更开了。
眼见大雾越来越浓烈,方荣虽从小与水打交道,可到底也是第一次出远门,尤其是海,他心里也没底。
四人于大雾之中漂泊了一天一夜,从最开始的恐惧变成麻木,枯燥。
“我听顾管家说,当时大雾弥漫了一天一夜这才渐渐散去,之后便是烈日高悬。”张天一歪在船尾,看着张文彬,“你确定方向没歪吧? ”
张文彬从书中抬头:“嗯?”
他此行并未带多少行李,书籍却带了一箱笼。
方亭坐在船尾喝了一口水,“你不相信他,还能不信方荣?方荣可是咱们镇上的浪里白条,水中河神!”
张天一笑了,继续对着张文彬打趣:“文彬兄高才又如此刻苦,此次回去,若真高中了,可别忘了我等患难与共之情?”
“你们瞧!”方荣突然指着前方道。
众人连忙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前方大雾的尽头白茫茫的。
张天一一骨碌爬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前方那道白光。
…………
司遥等人从茶摊出来,落日已西沉。
张均平带着胖鱼与细猴赶回衙门向县令报告情况。
司遥却心情沉重:“那五十两我明知张文彬是拿不出来的,可当时怎么就没有问清楚呢?”
“读书人总有一股子傲气,他不愿欠你的人情,也不容许自己蹉跎岁月。”山尘看着司遥轻声道,“与你无关。”
司遥与山尘迎着夕阳,慢慢往东巷走,这个时辰的鲤州城是最宁静的,也是最喧闹的,白日里街道来往的人潮散去,院子里孩童相互追逐嬉笑的欢乐声,菜进入油锅后烹调出浓烈的香味,弥漫至城中每个角落。
司遥轻声道:“张文彬曾经与我说过,他母亲是黄州有名的绣娘,父亲则是私塾颇有贤名的教书先生,束侑虽不多,倒也足够,何况还有其母借着刺绣补贴家用,因此家中倒也富裕。”
“某年初冬,学堂有一学生丢了只青翠玉笔,说是价值连城,当时他父亲是最后一个离开私塾的,所有的矛头皆指向了他,张夫子百口莫辩,被学堂辞退了,令他难以忍受的并非被辞退,而是被冤枉。”
“心结郁闷下,于次年初春大命归天,亡故前仍痛心疾首,高呼: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张夫子故去一年后,私塾丢失的那只笔找到了,你猜在哪儿?”司遥抬头看向山尘。
山尘微微摇头。
“丢笔的那学生,家境优渥,不喜读书,那日将青玉笔带到学堂炫耀,而后随意夹在中庸书内挖好的凹槽中,将书丢弃一旁,直至此书被同窗借去,方才瞧见书内的笔。”
“可怜那张夫子,为人一生坦荡,被人三言两语泼了一身脏水,始终无法释怀,一命呜呼。”
“张母为了供养张文彬念书,没日没夜地替人家刺绣,熬坏了眼睛,身体也垮了,又舍不得将张文彬读书的钱拿去看病,也撒手人寰了。”
“如此说来,张文彬乃黄州人氏,可为何他却长年居于春山镇?”山尘问。
“乡里邻居以为张文彬奇货可居,凑了份子钱替他安葬了母亲,又助他上京科考,谁知这小子不知是时运不济,还是整日魂游太虚,考了三次,一次都没中,他深觉无颜面对乡亲父老,再不敢再回家乡了,他家乡的人呢,也只以为他飞黄腾达了,丧了良心。”
“倒也是个可怜人。”山尘轻声道。
不知不觉,走到东巷,推开门,司遥便瞧见张文彬那间屋子房门紧闭,她想起刚来春山镇时,连井水都不会打。
张文彬坐在石桌旁念着之乎者也,在司遥第八次将桶放到井里却依旧没有水上来时,他忍不住放下手中的书,从司遥手中接过水桶,倾斜着将水桶放入井中。
他将打满的水提出来,放在司遥房门口,一言不发地折回石桌拿起书回了房。
她得去找张文彬!
山尘走上台阶,在自个房门前停下,微微侧脸:“想去巫溪湖么?”
第43章 午夜引残魂,方亭吐真言 道丰二年,六……
道丰二年,六月十七
己丑时冲羊 煞东
喜神东北财神正北福神正南
甲午时。
一品香酒楼堂内依旧高朋满座,跑堂的小二手忙脚乱,耍杂技似的将数碟菜分毫不错地放在客人的桌上,一边朝着柜面喊:“五号桌贵客,红烧鱼一条,十二号贵客,招牌一份……”
楼上靠窗的雅间,司遥给对面的人斟满了茶:“上好的龙顶,少馆主,尝尝!”
司遥搁下茶壶:“此次寻少馆主前来,是想请教去巫溪湖大概该备些什么东西为好?”
方亭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杯上漂浮的茶叶,闷下了一大口,正欲说话,忽而反应过来:“什么,你们要去巫溪湖?”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司遥。
“那地方邪门的很,我昨日就跟你们说过了,还不死心?”
司遥:“张文彬跟张天一,总要把人找回来。”
方亭冷哼一声,放下茶盏:“找他们作什么。 ”
司遥轻笑,手肘支撑在桌上:“我听说,你跟张天一关系很好?”
方亭沉默片刻:“酒肉朋友罢了!”
他又继续道:“昨日能说的我已经都说了,实在已无可奉告!”
司遥不慌不忙:“你坐下。”
“我是问你需要备哪些用品,不是要打听当日的细节!”
方亭扭头看着司遥。
司遥重重的点头:“真的!”
方亭放松下来,将需要用的东西一一说来。
“旁的倒无关紧要,只食物跟水一定要多带”
司遥问小二要了纸笔,十分认真地将方亭所说的都记录下来。
方亭见司遥记好,站起身来:“眼下我还有些要事,便不奉陪了。”
司遥正欲挽留他吃饭再走,方亭却跟脚底抹油似的急急忙忙地下了楼,背影消失在人潮拥挤的街道。
“他有些古怪!”山尘瞧着司遥白皙的侧脸,轻声道。
“嗯。”司遥将写满的纸张收好,看向窗外方亭消失的方向。
山尘轻抿了一口茶水:“人都走远了,要不要再去一趟扬威武馆把人请回来?”
司遥收回目光,食腹抚摸着茶杯的边缘:“我在想用什么办法才能让方亭把没说完的话吐出来。”
“是么?”山尘淡淡道,“我还以为你对人一见钟情了。”
气氛变得有些模糊暧昧,窗外吹进来一阵炽热滚烫的风,将司遥全身的皮肤都吹得灼热不堪,司遥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有点热。”
山尘轻笑,并未答话。
两人先前点好的菜端了上来,山尘将菜往司遥面前推了推,递给她筷子:“早上瞧你也没什么胃口。”
“吃完饭我再告诉你如何令方亭开口。”
他胜券在握的模样,令司遥生起了好奇心。
半柱香后。司遥搁下筷子,看着山尘。
只见山尘不慌不忙,慢条斯理的。
司遥忍不住问:“你家境不错吧?”
山尘搁下筷子,用茶漱了口,帕子擦干净手才轻声道:“何出此言?”
司遥抬抬雪白的下巴:“普通人家可不会像你这么讲究!”
山尘也笑了。
两人离开酒楼,走在繁热的街道上,司遥道:“你方才所说有法子让方亭主动开口,说说看?”
“招魂!”山尘言简意赅。
司遥想了想:“只怕行不通,那方荣被杀的地点距离鲤州过远的话,算算日子,三魂七魄已散得差不多了,于护城河招魂只怕招不来。”
“谁说一定要方荣的鬼魂了?”
司遥怔然。
“我听九天道人说过,凡事鬼魂皆可变幻形态,若真招不到方荣的魂魄,用旁的代替也无不可。”
司遥失笑:“你脑子转的倒快!”
司遥准备好招魂用品已经是日落西山了,夕阳昏黄的光辉将整座春山镇笼罩。
“这些东西最近是越来越难买了。”司遥将买来的朱砂,符纸,糯米等用品收好。
“京都对此管控一直颇为严格。”山尘淡然道。
“为何道丰帝一登位便禁玄术?”
山尘问:“感兴趣?”
司遥抬眼,略微惊讶:“你知道?”
岂料山尘不紧不慢:“不知道!”
两人走到护城河,天色已彻底暗沉下来,此时岸边已无人走动,她于岸边用朱砂与符咒融合,在地面画了一道小小的招魂阵法。
而后解下腰间的千机铃,绕着招魂阵念起了招魂词,在七七四十九遍之后,护城河依旧静悄悄的,连一缕夜风都不曾吹来。
眼见香火都要燃尽,司遥回头看向山尘微微摇头。
别说是方荣的鬼魂了,就连别的孤魂野鬼都没能招来一个。
就在她准备将地上的阵法冲洗干净时,一阵湿冷冷的风从护城河对面吹来,平静的水面泛起了阵阵涟漪。
来了。
司遥立刻摇晃千机铃,继续念着招魂词,一缕黑色的细小烟雾在朱红色的招魂阵中盘旋,紧接着朝着角落的香火飘去,将剩余的香火吸食殆尽,这才飘到千机铃上,缓缓缠上铃身。
司遥细细看着这缕残魂,惊道:“竟是方荣!”
“可惜只有一缕残魂,连灵识都没有。”司遥略微遗憾。
“无妨。”山尘继续道,“能让方亭开口即可!”
两人带着这缕残魂来到扬威武馆后门,山尘照旧环抱司遥的腰身,脚下一轻,两人便已越过高墙,到了后院。
时辰已晚,院子里黑乎乎,静悄悄的,依稀可以听见一点零碎交杂的说话声音。
“在东南方。”司遥轻声道。
两人朝着东南方向走去,只见一间小屋烛火通明,里面传出吵闹声。
“不玩了,不玩了,再玩下去,裤衩子都得留下来了。”
“方才就叫你跟我压,不信邪,这下可认了?”
屋内再次响起骰子在盅内翻滚的清脆声,:“这把压什么?快点快点,开盅了!”
司遥拽着山尘窝到墙根底下。
“方亭兄,你的传奇事迹现下满城皆知,不与咱们哥几个细细说说?”
“运气好罢了,也没什么可说的。”方亭猛干了一碗酒,又夹了一筷子油汪汪的猪耳朵。
“这还藏着掖着?方亭兄这就没意思了。”
方亭嗤笑:“原也没什么意思!”
说着站起身来,“得了,你们继续,今儿忙活了一整天,还没个歇息的时候呢。”
众人笑骂方亭有钱了还如此扣扣索索。
方亭喝了酒,脸颊两侧泛红,从房内走出来,脚下虚浮,弯弯扭扭,他打了个酒嗝:“有钱,有钱就该胡乱挥霍不成?”
“这钱如何来的?我自个清楚明白,嗝,那,都是用命换来的。”
他歪歪扭扭地走到茅房,解下腰带,闭上眼睛:“什么老实人,愣什子兄弟,认钱不认人的混球罢了。”
方亭从茅房出来,眯着眼睛走到自己的房间,径直朝床上躺去,房间内满是酒气,囫囵睡了。
山尘带着司遥上了房顶,掀开一块瓦,垂眼看向房内。
只见那方亭鼾声震天。
方亭睡的迷迷糊糊,忽而察觉四周温度变得低沉,他翻了个身,用力扯扯身下的被子,没扯动,只能退而求其次,扯上一方被角盖上肚子。
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那艘小船上,无尽的烈日,饥饿与死亡。
那夜的海风很冷,可他的心更冷!
“地图是我提供的,这一路船是你掌舵的,那金条理应咱们分大头。”夜晚的海上黑沉沉的,炽热的太阳已经消失,寒冷侵袭着船上的人。
张天一跟方荣团在一处。
方荣打了个哆嗦:“可金条毕竟是方亭捞到的。”
张天一不满:“ 你不打算替你妹妹攒嫁妆了?”
方荣沉默着。
张天一的目光扫向船尾,方亭与张文彬睡的正香,他凑近方荣:“兄弟,想不想干票大的?”
“你待如何?”
张天一在方荣耳边轻声说,方荣骇然:“这——这不好。”
…………
床上的方亭大汗淋漓,四周越来越冷,像是置身在冰冷腥咸的海水中,被无尽的黑暗包裹,围困,他的手摸向枕头里侧,湿漉漉,黏糊糊的。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将手掌拿到眼前一看,红艳艳的。
是血!
方亭骇然,吓得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瞌睡都赶跑了,他的目光缓缓朝着床里侧瞧去,就见黑暗中高高隆起的黑影,他缓缓伸出手,触碰到了那道小山似的黑影。
指尖传来湿滑黏腻,像充了气的猪尿袋,很诡异的手感。
那道黑影动了,缓缓侧过身来——
天上的乌云散开,月亮爬了上来,冰冷的月光洒落在黑影转过来的脸上,这是一张浮肿放大的脸,身上的黑色金圈在月光下反射着渗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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