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大雪纷扬,树梢上坠满厚重的白雪,低沉沉地挡住窗户那点子微弱的光。
师父端坐于窗下,五指捻着茶杯,吹了口气,袅袅白雾便蒸腾而上,他俊秀的面容变得模糊,像是雾里探花,摸不到,靠不近,远远近近,依依稀稀,瞧不真切。
可为何他眼皮下的那颗小红痣却格外扎眼,格外可爱?
“你身子不好,只恐难过十七,既做了我的弟子,便随我姓,凡尘皆过往,不可妄念。”
“至于名,便唤作“遥”罢!”
阿遥,长路漫漫,你且前去,无需回头,前路大雪封程,师父,自会为你扫平一切。
前路坦荡,你该,长命百岁得活!
念及此处,司遥闭上了眼,从前她只觉得师父对她严厉,不苟言笑,她曾怪怨师父,既不喜她,何苦将她拾回?
闹得如今,两心相远,却要日日相对,何来自在?
师父下山后,她没有依依惜别,此去七八载,音信全无,她不怨,不念,不期待。
未曾拥有,何来惦念?
许多事物,难道须得失去后,方能明白那坚硬,满是沟壑的外壳下潜藏的是一团柔软细腻,令人趋之若鹜的爱?
**
千机铃一寸一寸吞噬了血轮眼,易昉只觉五脏烧灼,可她本性绝非坐以待毙之辈,她怨毒地盯着司遥。
喉下滚动,诡秘的咒词低低溢出,她手中的拂尘像活了过来,千万根白丝像潮水,铺天盖地,浩浩荡荡地流窜而来。
只刹那,那白丝便失了生气,宛如枯败的柳枝垂落在地。
易昉缓缓低下头,只见心口插着一把黑刃,刃口正滴滴答答落着血。
江北残刀!
手中的拂尘跌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地砸在树叶上。
易昉颤抖着嘴唇,吃力地转过身,“是嫂……”
是嫂子啊!
为什么?你终于忍心杀我了?
你早该杀了我。
黎十娘脸上没有得偿所愿的畅快,她面无表情地拔出刀刃,易昉的身体瘫软,沿着树根重重跌落尘泥。
好累啊!易昉呼出一口微弱的气息。
原来她早已力竭。
她的脸上没了以往的阴狠,毒辣。
有的,
只是平静面容下波涛汹涌的爱恨悲怆。
母亲,对不起啊!
您说的对,不是咱们的再争再抢,也是枉然,是我执迷不悟,大逆不道,我罪该万死!
别怪我,求求你!
易昉吃力地抬起眼皮,注视着不远处沾了尘泥的拂尘,她嘴角扬起一抹笑,司灵隐……
司灵隐……
易昉死了,她未合的眼底是黑沉沉的夜,是冷的秋,是无法挣脱的命。
血轮眼被千机铃吞噬,白桦林再次沉寂萧条。
前世纠葛,今日落下帷幕,司遥说不清心中是何感触,她走到易昉跟前,蹲下,伸出手掌替她合上了眼。
至于,这尾拂尘……
白丝上是满是星星点点的血泥,司遥小心翼翼地拾起拂尘,细细端详。
此物已污,她的师父,不坠凡尘,不染烟火,不应如此!
“司大夫光明磊落,是君子!”黎十娘提着残刀,擦去刃口最后一滴鲜血,凛冽的刀光宛如月色,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拂尘你带走,尸体我处理!”
“给她罢!”
“嗯?”黎十娘不解。
“拂尘,给她罢!”
“她既对师父有情,想来师父对她也有过善意,这尾拂尘,便是他留下的善。”
黎十娘未再多言,拾起拂尘塞进易昉怀中,单手将人提起,快速消失在了白桦林。
司遥扶着树根缓缓坐下,身上的伤被风一吹,冷中带刺,她仰面看着天,天空呈现一片黑蓝,没有繁星,没有月光,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黑。
一眼望不到头的黑。
白桦林四下寂静,不知名的夜鸟发出空灵的“咕咕咕”声,细碎的树叶被风扬起又落下。
司遥拧着眉,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她吃力地起身,易昉的功法比三年前更为精进,与之对战,她怎么可能毫发无伤?若非黎十娘那一刀,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手掌撑在脆刺的枯叶上,还未起身,手心便触到一物。
她打眼一瞧,书?
灵隐手札?
这是,师父的?
此书极为陈旧,瞧去有些年头了,可书封却极净极正,可以窥见拥有它的人,何等珍视。
司遥颤抖着手将书塞进怀中,喉间干涩,一股腥甜直冲鼻腔,眼前的事物变得模糊,耳边轻微的嘈杂声被无限放大,霎那间,又消失地无影无踪。
迷糊间,她仿佛瞧见前头约莫五十丈开外出现一抹雪白的影子,那身影遗世独立,纤尘不染。
师父?
司遥竭力加快步伐,急切地追着那抹白,那道光:“师父……”
那道白影回过头来,似瞧见她了,宛如一道风朝她冲了过来。
鼻尖是浅淡的檀香与松针清香,司遥重重地吸了一口,失去意识前,她才恍然意识到,师父身上的味道,似乎与此,如出一辙。
梦里是一片纯洁的白,司遥开始思考,她什么时候喜欢上山尘的?
第一眼?他一袭白衣,身后背了把巨剑,只身下南到赴春山镇寻宝,还很大方,给了她五十两银子,解了她当时燃眉之急。
后来呢?
后来他得知镇上凶案频发,不顾自身安危,执意参与查案,哦,或许是那句:明知祸端而不为,实非君子,枉为正义士彻彻底底打动了她。
还有呢?
还有,还有她在山尘身上感受到的,终身求而不得的爱!
她从未感受过明面上的,不避讳的,飞蛾扑火般的,那种名为热烈的爱,不论是亲情,还是友情。
山尘对她,有隐瞒,有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可也有不计得失,不论安危,舍命相伴,万事挡前。
山尘!
“山尘……”司遥轻轻呢喃出声,手很快被握住,掌心传来温热的潮湿感。
像是漂泊在海上的孤舟找到了依仗,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意识深入,恍惚间她听见两道忽远忽近的对话。
“山主,此事不成,只怕已打草惊蛇,若是……”
“此事我自有计划,剩余的可寻着了?”
“回山主,已有眉目。”
山尘轻嗯一声:“你办事我向来放心,此事已到了关键时刻,万不可出岔子。”
“属下知晓轻重!”
像是一道轻盈的风卷出,屋里再次变得空荡,紧接着,脚步声来到床头,司遥搁在外头的手臂被塞入被中。
山尘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灼热感已下降不少,他并未着急收回手,而是一寸一寸,细细密密地轻抚着这近在掌心,又觉遥不可及的脸。
“你会离开我么?”山尘问。
司遥很想问他为什么这样问?
“会的吧?”
不会的,我不会离开的。
“答应我,别离开,好么?”
好。
司遥极力动动手指,紧紧握住山尘修长的指节,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耳边传来一阵轻笑:“没关系。”
没关系,阿絮,如果你离开,我会,杀了你!
“阿絮,你永远,也不能离开我!”
**
司遥醒来,已是三日后,眼皮酸胀不堪,喉头干痒难耐,外头的阳光落在床榻上,刺眼得紧。
她吃力地探出手挡光,却发现浑身疼地厉害。
微微侧头,便见山尘从水盆里捞出湿漉漉的帕子绞干,十指白皙分明,在光阳下,在阴影里,那指节像是翻飞的蝴蝶,一不留神,便撞进了她的心里。
山尘回首便见司遥目光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他,他绞着帕子走了过来,温声说:“大包大揽,还以为你真人不露相呢!”
说着抓起她的手腕,细细替她擦拭,“渴么?”
司遥冲他眨眨眼,山尘搁下帕子,倒了杯茶水来,极为小心仔细地喂给司遥。
看着司遥苍白的脸,心下一阵堵塞,他后悔了,他不该放任司遥独自行事。
“书呢?”喝了水,干涸的嗓子略微好些,身上的衣裳已被更换,那本手札想必也被山尘收了起来。
“枕头下。”山尘垂下眼,将茶杯搁下。
吃力地往枕下摸了一把,书被抽了出来。
指尖仔细抚过书封上那遒劲的字迹——灵隐手札。
的确是师傅的字迹。
“不能好了再看么?”山尘面无表情地站在床头。
“我等不及!”司遥说。
她迫切地想知晓师父的一切:司家灭门之因,为何独身背井离乡,而后寻找青铜鬼灯,以及下山后音信全无。
而所谓的借尸还魂,又是怎么一回事?
“先喝药!”山尘的声音不容置疑。
“好烫,好烫,好烫!”小元宝惊叫着从外头撞了进来,把滚烫的药碗重重地搁在桌上,两只手捏着耳垂,嘴里呼哧呼哧吐着气。
“姐姐,你醒了?”他瞧见司遥,红扑扑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飞扑到床边,山尘被挤到一旁。
“你还疼么?”
看他担忧的模样,司遥笑着摇头。
“姐姐,你可要快些好起来,我带你去掏鸟窝!”
小元宝还欲再说,却被山尘提起后领:“去把药端来!”
“哼!”小元宝气呼呼地瞪了山尘一眼,乖乖去把搁在桌上的汤药端来。
山尘接过,毫不留情道:“外头玩儿去!”
小元宝欲言又止,见司遥在一旁挠有兴致地看热闹,便耷拉着脑袋出去了。
【第五卷:借尸还魂】
第98章 秋叶随风起,偏作笼中鸟 笼中鸟
清崇二十五年。
春初已至,积雪消融,枝头露水未凝,才吐新芽,江南的春还是冷。
“你主子呢?”司空玄负手站在廊檐下,书房内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半分人气?
伺候的小厮支支吾吾:“公子……公子……”
司空玄无意为难,冷笑一声,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你也不必扯谎诓我,那小子又去日溪山了罢?”
“无心政事,整日醉心道术,简直……”司空玄没再说下去,而是重重叹了口气。
小厮露出讨好的笑,挠挠头,不敢搭腔。
司空玄甩了袖子,“去,让人把他给我抓回来,再不必顾及他的面子!”
小厮苦笑,作老子的都管不着自个儿儿子,更遑论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这话他也只敢私下犯牢骚。
满京都谁人不知内阁首辅之子,司灵隐?
其子名满京都,不说生得芝兰玉树,宛如夜月当空;单论学识,帝师之子岂有凡庸之辈?更令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此人不好权势,不喜金银,不溺世俗,一心清明,只求得道。
怪,
怪。
怪!
身在富贵窝,心在桃源外。
满京都任谁提到此人,皆摇头不解,只叹一句,“怪人哉!”
**
日溪山上风景秀丽,坐落于群山之巅,山顶湿雾缭绕,初晨的光才从东头升起,将雾气驱散,露出一片青翠的绿意来。
“师父该你了。”司灵隐落下白子,抬眼看向对面的白须老道。
清晖道人捻了把胡须:“嗯,几日不见棋艺倒是见长不少。”
“师父教导有方!”
清晖道人笑了起来,他这个弟子惯来是个善于藏拙的,到底也是时运不济,如此胸怀,如此才学,偏偏只能日日与他这个一脚踏入棺材的糟老头子为伍,可惜,可惜啊,不知是司家之幸,还是江南之憾。
“难为你了。”清晖道人叹道。
司灵隐双目含笑,初晨从他后头升起,身上白衣隐隐泛着光。
司家在朝如日中天,父亲担内阁首辅,已是树大招风,若他再入朝只怕有心人再容不得他们了。
将至晌午,司灵隐才慢悠悠地从日溪山下来,臂弯处搭了一尾拂尘,才至山脚,便被眼尖的小厮瞧见。
“主子!”那小厮像瞧见恩人般兴奋地高举双臂,下一刻,便如一阵风卷了过来。
“主子,您可终于下来,老爷……”
“我爹又在寻我?”司灵隐不满,“前儿个才嚷嚷着由得我去。”
小厮干笑两声,满宅上下,谁不知老爷说的是气话,这祖宗怎么还当真了呢?
“主子,这是……”小厮忽然瞧见其衣衫下一缕雪白的丝,柔顺地垂了下来。
司灵隐也不小气,将拂尘露出个囫囵面来:“自然是好东西!”
拂尘?小厮快要哭了:“主子……”
司灵隐不耐,又将拂尘往袖子里头塞了塞:“知道了,会藏好的。”
“主子,今日乃是聂氏女入宫,虽说满京皆知你不理世俗,但司家除了老爷,也只有您一个正经主子,如今老爷身负重担,诸事繁杂,这一趟,您少不得要漏个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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