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宅内沉寂宛如一滩死水,人人面色阴沉,堂前缟素,停放了一口纯黑的棺椁,棺椁前跪着一名缟素的女子,那女子面如死水,一片哀凄,木然地听着旁边的人低声唾泣。
“娘亲?”
女子极缓慢地侧头,看着十岁的幼子满眼惶然凄苦,她伸出手,一下一下轻抚幼子的头发。
“夫人,时辰到了!”管家小心地附在其耳边轻道。
“起棺罢。”江夫人艰难地支起身子,推开欲上前搀扶的丫鬟。
管家恭敬地退至一旁,高声道:“起棺——”
清晖道人一甩拂尘,高声重复:“起棺!”
他身着灰色的七星道袍,于灵队前带路,袖口中抓出一把黄陵钱,用力洒向空中:“亡人行,活人退避——”
黄陵钱从灰蒙蒙的空中倾泄下来,落了满地!
铜锣唢呐哀乐鸣,黄陵素香纷扬起。
“黄泉阴阳路,敬送亡故人——”。
“奈何桥上走,千万莫回头;
轮回镜中见,冤孽一笔消!
若得阎罗怜,再投富贵窝;
今敬买路钱,请领来生路!”
清晖道人带灵队于堂前绕行三圈,继而目光投向大门:“送灵!”
棺椁被抬了起来,摇摇晃晃,极为沉重,又像是轻如鸿毛;江夫人身子发颤,声线喑哑:“呈儿,你听见了么?”
“你爹爹在唤我!”
江泊呈蠕动着嘴唇:“娘亲……”
他知道他留不住娘亲了。
江夫人笑了,泪水却肆意从眼眶中落下,她的目光看向皇城处:“他已经退避了,为何……为何还是容不下!”
这一声像是控诉,不甘,怨恨,却又,无可奈何!
“砰——”耳边传来一声巨响。
“夫人——”
“夫人!”
江泊呈闭上了眼,天地间仿佛只余他一人,他忽然觉得很冷。
“啪嗒!”一滴冰冷的水落在脸上,他伸手摸了摸,仰面向天,天依旧黑沉沉的,像是一道化不开的雾霭,令人窒息,无法挣脱。
娘亲,连您,也舍下我了!
豆大的雨滴逐渐变得急促,“噼里啪啦”地砸在地面,将散了满地的黄陵钱濡湿,凌乱急促的脚步来回踩踏那抹微弱的黄,雨泥一冲,便被覆盖,一丁点儿也不剩了。
**
“那江夫人当真是位烈女子,竟于出殡当日触棺殉葬,啧,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呵,如此倒是全了他们夫妻情谊,徒留下个十岁稚儿及高堂老母,他们的情义,又有谁来全?”
司灵隐靠坐在茶馆窗下,白皙的五指捏着青玉杯盏,垂眼瞧着杯底上下漂浮的茶叶,默不作声地听着旁桌二人絮絮叨叨。
今日倒是个好天气,昨日阴霾不再,端的是艳阳高照,茶楼下人潮熙攘,喧闹得紧,就连这室内也不得清净!
“这孤孙寡母,日后的日子怕是难咯!”
“哎,我听说啊!”声音被压低了,“江将军并非为国捐躯,这里头另有隐情呢!”
“……”
司灵隐搁了茶杯,杯里的茶水飞溅出来,打湿了梨花桌面,他起身拂了衣摆离开。
才至宣武门便见一华衣贵公子与侍卫总旗说话,那侍卫总旗原是个鼻孔朝天的人,现竟低着脑袋听训诫。
“灵隐见过五皇子!”
五皇子侧过来脸来,原本带着冷意的眉眼顷刻间便染上了如沐春风的笑意:“不必多礼!”
当真是权势养人,眼下的五皇子哪里还有当初在日溪山瞧见的畏缩模样?端的是大权在握,意气风发!
两人一道朝着宫内走去。
“殿下可知皇上此次召我入宫所谓何事。”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湛谦笑了笑,“护国大将军此次回京,除了带回江将军的遗骨,便是为了献宝!”
“哦?”司灵隐来了兴趣。
湛谦见他感兴趣,眼底笑意更甚:“你可知郁善古国?”
“略有耳闻,传说此国富饶,多金银至宝,后不知是何原因一夜灭亡,那些财宝也无人得寻。”司灵隐顿了顿,“难不成叶将军寻到此古国了?”
“正是!”湛谦继续说,“若是寻常至宝倒也罢了,偏偏他所呈的宝物……”
湛谦“嘶”了一声儿,啧啧称叹:“闻所未闻!”
“莫不是郁善公主的心?”
湛谦挑眉,“我虽不知是否是郁善公主的心,但那宝物的确形似心脏,婴拳大小,搁在木盒内,时逾千年,竟还能跳动!”
“据叶将军所言,此物能活死人,肉白骨!父皇已经打算将此物赠给贵妃。”
谈话间已至乾清殿,苗公公满面春风,和风细雨地叮嘱下头伺候的太监,一扭头就见司灵隐与湛谦二人前后而行,“哎哟”一声儿,忙上前来迎:“老奴见过五皇子。”
司灵隐虽是三甲进士,却未有官身,反而需得向苗公公见礼。
“陛下与贵妃在里头呢!”苗公公殷切地替两人掀开帘子,“快进去罢!”
屋内熏着龙涎香,清崇帝爽朗的笑声传了出来,聂贵妃安静地挨着皇上坐,右下方是护国大将军叶凛。
“来了,来,瞧瞧这个!”清崇帝抛给司灵隐一个简陋的木盒子。
司灵隐接过,两指拨开锁扣,瞧了瞧,恭敬道:“恭喜陛下得此至宝!”
清崇帝斜靠在桌头,手中捻着一串檀木珠,含笑着说:“朕听闻你博学多才,既有此言,想来知晓此物!”
“说说看!”
司灵隐合上木盖,不疾不徐:“相传一千多年,巴蜀之地有一古国,名为郁善,此国有两宝:一为郁善公主,二为郁善圣湖。若臣所料不差,这盒内乃是郁善公主的心,据古籍记载,郁善公主乃是金龙转生,食其一两血肉便可活死人,肉白骨,而这颗心,可得长生!”
清崇帝端正了身子,问:“可得长生?”
司灵隐双手奉上木盒,道:“正是!”
清崇帝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他接过木盒,近年来,他身子状况大不如前,私底下道士练的丹药也没少吃,仍旧是力不从心。
“叶卿,好好说说,你是如何寻到这古国的,其中的见闻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叶凛不卑不亢地娓娓道来,聂贵妃听得入了迷,直至黄昏将近,三人才出乾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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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府书房内灯火明亮,司空玄才搁下笔,目光便投向堂下。
只见司灵隐垂着眼,正扒拉着窗下花瓶内的花儿,鲜艳零碎的花瓣落了满桌面。
“咳咳!”
司空玄起身,走到他身边:“今日圣上召你是为何事?”
司灵隐并未抬头,仍旧修剪着花瓶内的花枝,眼见一朵花骨儿正要被他一剪子剪去,司空玄忙制止,可到底是晚了。
那含苞待放的花骨儿孤零零地跌离枝丫。
司空玄板起脸:“好好儿的,剪他作什么?”
“父亲想好怎么处理叶将军的事了么?”
说到此事,司空玄面露沉重:“江广一案,牵涉甚广,若是不慎,不知满朝又有多少腥风血雨!”
而他身为内阁首辅,更是首当其冲。
“陛下对于此事,又是何态度?父亲可打探清楚了?”司灵隐又问。
司空玄顺了顺胡须,“此事倒也怪,就连苗公公都未曾窥得一丝口风。”说着重重地叹了气,“难办啊!”
司灵隐笑了笑:“未必!”
司空玄挑眉,抚了抚胡子:“我儿可有什么见解?”
“没有!”
司空玄瞪眼。
司灵隐笑了笑:“今日面圣,赶上叶凛献宝,我对圣上说,那宝物食之便可得长生!”
司空玄脸色一变,不等他开口痛骂,司灵隐又道:“那东西究竟能不能长生我不确定,但可以确定的是,圣上对江广一案,并不关心!”
“陛下不表态,说明此事他并不想闹得太大,既如此,父亲先遮着便是。这朝堂看似平静,实则龙争虎斗,宛如泥潭,陛下让咱们司家顶了头,又扶了叶,聂,江三族制衡咱们,如今江氏倒了,未必不是陛下的手笔!”
“如此,这桩案子,查不查?如何查?从哪儿查?可若不查,只怕堵不上江南百姓,天下士子的悠悠之口!”
司空玄重重地叹口气:“若要探口风,有的是其他法子,何苦如此?”
“父亲,江广一事,迫在眉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司灵隐搁下剪子,把修剪好的花儿找了个顺眼的角落搁下,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在寂静的书房却掷地有声:“况且,那宝物哪怕不能得长生,我也有法子令他成真!”
司空玄到底没有多说,只道:“你年岁虽轻,到底强过我些,打小便有主意,满腔才华,不能施展抱负,是我愧对于你。”
“父亲不必多说,我本不爱庙堂权势,自然谈不上愧,您这些年纵着我,天高海阔的,也别有一番意趣!”
“好孩子!”司空玄手掌搭在司灵隐的肩上,满心宽慰。
半月后,江广一事水落石出。
经探查,护国大将军麾下出了敌国叛徒,于无羁关战役,假传叶将军军令,命江将军打开无羁关,而后迅速撤离。
敌人入关后,江将军察觉不对,折返只身抗敌,命丧清道关!
此告一出,民怨四起!
第102章 情落八千里,梧桐碾入泥 宫变
清崇三十二年,又是一年春,大雨一连下了三日,断断续续的,浇得人心头烦闷。
“贱人!”清崇帝盛怒,外头伺候的宫女太监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细密的雨滴自廊檐瓦角急促地往下坠落,凝成了一道模糊的雨帘。
清崇帝面容扭曲,手心拽一叠厚实的书信,沙哑的声线在寂静的室内响起:“你竟如此不知羞耻!”
书信砸在聂文心的脸上,散了一地,书信上的字没了暗盒的遮盖,羞于启齿,不能见光的爱暴露人前。
“二十八年,冬。
江北大雪,乃吉兆,雪及腰,覆万顷荒原,不见生。
午时,旗下小兵独上雪山,自山顶采绒,此花深蓝,立于山巅,颇具凌风傲雪之姿。
今令密卫八百里加急送至京师。
愿娘娘凤体安康!”
“二十九年,春。
塞北苦寒,寒春已至,万物仍呈调零之态,去年积雪已化,荒原满目疮痍。
黄土枯草寒风啸,犹记春京半顷绿。
愿娘娘凤体安康!”
“三十年,秋
江北大举来犯,其主将乃皇室宗亲勾异,此人素有将相之才,此战过后,城下尸山血骨。
不知何年,天下太平。
愿娘娘凤体康健,心无杂念!”
“……”
字字句句皆是她与叶凛的往来的证据。
“聂氏,朕待你不薄啊!”清崇帝闭上了眼,深觉疲倦。
聂贵妃沉默着把地上的纸书一张张拾起来,小心地用袖口擦拭着上头沾染的尘土,“陛下厚爱,妾无福消受!”
清崇帝心头堵得难受,他深吸了口气,片刻后,又恢复了以往的尊贵淡然,只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聂文心垂着脸,松散的发髻垂在垂在脸颊。
清崇帝也不催促,掀了衣摆坐了下来,双指捻着檀木珠串,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聂文心音色沙哑:“陛下是问臣妾何时心悦叶将军?”
“还是问妾与他何时书信交心?”
“恬不知耻!”清崇帝将手中的檀木串掷了出去,堪堪擦过聂文心的耳侧,“看来你是打算置聂氏满门于不顾了!”
聂文心惨笑一声:“这些年,我已全了聂氏荣耀,不欠他们什么了。”
清崇帝冷笑:“说的好啊!”
“你弟弟聂文君明年便及冠了罢?你也能不管不顾?”
聂文心目光微闪。
清崇帝嗤笑道:“今年中秋,朕会召叶凛回京,爱妃啊,千万别做傻事。”
聂文心肩膀开始颤抖。
“传朕口谕,文贵妃身子不适,移至梧桐别苑静养,任何人不得探视!”清崇帝留下一道口谕,越过聂文心。
“陛下!”聂文心抓住他的衣摆,仰着脸,略带哀求。
清崇帝这张楚楚可怜的脸,突然想笑,他一把捏住聂文心的下巴,靠近她,不疾不徐:“爱妃想说什么?”
“放过叶凛?”
“还是放过你的亲弟弟?”
“一切都是臣妾的错,臣妾愿以死谢罪!”聂文心红着眼,死死抓着那一片明黄的衣摆。
清崇帝拂开她的手,目光看向远处,话中却满是恶意:“爱妃啊,你可要好好活着!”
“你若是死了,这场戏还怎么唱?”清崇帝说完,嫌恶地松开手,头也不回地出了梧桐宫苑。
随后,密密麻麻的金乌卫将这所宫苑围堵起来,连一只苍蝇也难飞进去。
自贵妃入宫以来,陛下处处对其疼爱有加,可如今却狠狠地下了她的面子。
人人皆道,贵妃此次触怒天颜,再难光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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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中秋已至,宫墙内星火点点,天上的月亮银盘似的,清冷冷的,悬在高空。
“待会儿下了宴,灵隐可要随我一道游湖赏月?”湛谦含笑着看着司灵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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