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人世为炼狱,生灵遍地嚎 ……
江北的夜,总是比江南来得更早些,才至卯时,天色便阴沉沉地盖了下来。
茶馆内只燃了一盏小小的蜡烛,那微弱的烛火堪堪照亮半间茶室。
“后生,你瞧着不似边境人,来寻人的?”
司灵隐垂着眼帮忙收拾桌上的茶盏,闻言,他摇了摇头,轻声说:“天下之大,四海为家!”
店主端碟盏的手顿了顿,他眯起浑浊的眼,不甚清晰地瞧着那道孤寂的身影。
看来,又是个避世之人啊。
“老人家,此处距离城口还有多远?”
店主砸砸嘴:“还有不少路哩。”
“怎么,你要出城?”
司灵隐轻轻“嗯”了一声,将茶盏放进厨房,出来便提着包袱准备离开。
店主犹豫了片刻,忙叫住他,压低声音:“天要暗了,明日再出城罢。”
瞧他这讳莫如深的模样,司灵隐笑问:“难不成这夜里,有吃人的妖怪?”
店主佝偻着背,颤颤巍巍地走到窗前,掀开草帘将窗锁上,才说:“吃人的妖怪,没有,不过,那些人,倒比妖怪更可怕些。”
“术士?”司灵隐问。
店主摆摆手:“你不要多问,今夜便在此处歇息,夜里无论听见什么,切莫好奇。”
“当心,命丧黄泉!”
司灵隐目光微闪,微微颔首:“多谢!”
店主步履蹒跚,小心拢着那盏微弱的蜡烛,递给司灵隐:“上楼右转,最靠边的那间房,别走错了。”
司灵隐拿着蜡烛,道了谢便上了楼。
楼上房间不少,古怪的是门上皆挂了把锁,锁上贴着一张符纸。
是招魂符纸。
径直来到最靠边的房间,司灵隐伸手推开了房门,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头,鼻子微不可察地翁动了一下。
在这陈旧潮湿的气息中,他嗅到了另一股味道。
血。
他不动声色地拢着飘摇的,随时会被吹灭的烛火进了房间。
他将烛火搁在桌上,放下包袱,目光打量着四周。
这是一间陈旧的屋子,桌椅打扫地倒是干净,只是房梁上却挂着细密的蛛网,借着微弱的烛光,司灵隐瞧见,那蛛网分明断了线,
他漫不经心地扫过木柜的方向,心下了然,从容地在桌边坐下。
“叶将军,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清润笃定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
房间内静悄悄的。
司灵隐也不着急,兀自从包袱内拿出拂尘,细细擦拭着上头的灰尘。
不出片刻,衣柜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身后出现一股若隐若现的血腥味,司灵隐没有回头。
“到底是乱世卧龙。”叶凛脸色很白,他在司灵隐对面坐下,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丝毫看不出伤到了哪里。
看来,这家茶馆的店主,身份并不简单。
司灵隐手下动作未停,仍旧慢条斯理地擦着拂尘的手柄,试探道:“你留在此处,不怕拖累旁人?”
叶凛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说:“我会离开!”
“那店主,是你的人?”这是肯定的语气。
叶凛眯了眯眼,身上那杀伐之气的压迫充斥周身,他半威胁道:“太过聪明,不是好事,看来司公子在京都,还未吸取教训?”
司灵隐笑了:“将军倒是聪明,从清崇帝手里抢人还能全身而退,灵隐自愧弗如!”
他原本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叶凛立平了宫乱,为何清崇帝还夺了叶凛一半兵权?
更古怪的是,叶凛竟心甘情愿?
唯一可以解释的,便是他们做了交易。
叶凛出京后,清崇帝昭告天下,贵妃薨逝。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聂文心时,她是因何逃跑的。
看来聂文心并没有死,而是跟了叶凛。
“有人来了。”司灵隐抓起拂尘,朝着欲灭不灭的烛火扫了过去,屋内陷入黑暗。
“哐当——”楼下的大门被踹了开来。
“搜!”
木质楼梯上传来急促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粗暴踢了开来。
司灵隐抓着叶凛藏匿于房梁之上,只见三个身着黑色族服的人提着剑,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是易氏一族?
司灵隐拧着眉头,瞧着那三人翻箱捣柜,几乎将整间房都翻破了天。
片刻后,三人对视一眼,摇摇头。
“长老,楼上没人!”
五长老侧脸看向身旁的人。
易昉浑然不觉,只顾着把玩胸前的头发,过了好一会儿,才不耐地走到店主跟前,蹲下,笑意盈盈,“你方才还说今夜只有一位客人,怎么楼上的房间却是空的?”
店主跪在地上,垂着脑袋,佝偻细瘦的肩头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易昉笑了笑,语气越发温柔,“老人家别害怕,告诉我,人藏哪儿了?”
“只要乖乖交代了,我保证不为难你。”
见对方仍没有开口的趋势,易昉脸上的笑消失了,她站起身来,颇觉无趣,随意道:“杀了罢。”
五长老冲着旁边的人吩咐:“血别浪费了。”,
随行的人从腰间拔出一把红刃匕首,一把揪住了店主的头发,正要割开喉管放血,就听见楼上传来一道冷清的声音。
“各位,可是在寻在下?”
所有人皆朝着楼上看去,只见木栏前站着一位气质出尘的白衣男人。
易昉目不转睛地司灵隐一步步走下台阶。
司灵隐用拂尘挑开搁在店主脖颈处的匕首,漠然地看向易昉,
易昉双手负在身后,饶有兴致地围着司灵隐转了一圈,而后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
她娇笑一声,甜甜地道:“长老,此处既没有咱们要寻的人,那便去别处罢。”
五长老心有不满,面上却不显,只对着身后的人扬扬手,那些冲进来的术士像潮水似的迅速退了出去。
“我救你,也救了他。”易昉指了指店主,巧笑嫣然,“你打算,怎么谢我呀?”
她忽然靠近,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司灵隐的脸侧。
司灵隐微微侧脸躲过,声音不轻不重:“姑娘自重!”
易昉“扑哧”一声笑了,像是听到什么极为可爱的话,她眼中盛满星辰:“你们江南人,说话都这样么?”
见司灵隐不搭腔,再次靠近,说:“我知道,你把他,藏起来了。”
司灵隐捏着拂尘的手倏地收紧。
易昉察觉到这股杀气,挑挑眉,一点儿也不害怕,她的身体贴在司灵隐的手臂上,声音充满蛊惑:“那你,可千万要藏好了,可别被我找着了。”
“不然的话……”
司灵隐忽然扭头与她对视,他秀气的眼皮轻轻垂着,睫毛在眼底投出一片浓密的阴影,眼皮上的那颗小痣性感极了。
他轻启薄唇,声音不疾不徐:“不然如何?”
易昉笑了:“不然,我就把你锁起来,日日折磨。”
司灵隐移开脸,侧脸冷得如同江北冬日的雪山,他的声音同样冷冽:“好啊,但愿你有这个本事。”
易昉走了,茶馆又恢复一片寂静的黑暗,司灵隐将店主扶了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根蜡烛点燃。
“将军呢?”店主的声音沙哑,许是上了年纪,受了惊吓,才说了句话,便咳嗽个不停,苍老的脸被呛得通红。
“他走了。”司灵隐边说边倒了一杯茶递给店主。
店主颤抖着手接过,浑浊的眼里满是迷茫:“他们……究竟是怎么发现的,我已经足够小心了。”
“与你无关。”司灵隐说,“那女子手上有追踪的法器。”
“法器?”
司灵隐轻嗯一声。
店主低下头,不再说话,半晌他才开口:“你知道我为何要救叶将军么?”
“愿闻其详!”司灵隐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君子模样。
“我儿子受过叶将军的恩惠。”店主抬起脸,深一口气,“可是,他死了。”
“是被那些术士杀死的!”
“多可笑啊,他们连自己人都杀!”
“瞧见了么?那一间,我老伴儿的尸体就搁在里头。”
司灵隐顺着店主的手看去,是左手边第一间房。
“旁边,是我儿子的。”店主兀自笑了,“他非要替他娘讨回公道,这不,成了送上门的羔羊。”
“哈哈哈哈!”店主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声却满是悲怆,“什么也不剩了,只有一些他穿过的衣裳。”
“亡魂都找不到回家的路啊!”
江北与江南不同,亡故之人没有下葬一说,而是会将其放置生前的房间,这样亡魂便会一直徘徊在家中,像是从未离去。
司灵隐沉默不语,他抬眼打量着这间客栈,耳边似乎还能听见这家人其乐融融的欢笑声。
转眼间,却阴阳两隔。
店主收了笑声,喉头滚动不住,呼吸沉重地宛如风箱:“我虽为江北人,却恨毒了江北。”
“我恨这里的术士,以活人练煞;恨江北皇室,助纣为虐;我恨这天地的一切,何其残忍?何其不公!”
司灵隐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惊动店主。
他没有劝他离开,因为他知道,人世,本是炼狱,既是炼狱,何苦挣扎?
司灵隐连夜出了城门,才至城外,黑暗中飞来一道刃器,司灵隐下意识伸手接住。
“身手不错啊!”易昉利落地从树上跳了下来,她身穿黑色劲装,手腕处的袖口束得紧紧的,优哉游哉地走上前来。
“你跟踪我?”
易昉不以为然:“你欠我两条命,还没还呢,就想跑?”
司灵隐并不想与这等心狠手辣的妖女多有牵扯,冷着脸,问:“你待如何?”
“你还了这人情,我自然不纠缠你。”
“姑娘自便。”说罢,他越过易昉继续往城外走去。
易昉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你来江北作什么?”
“总不会……”易昉“嘶”了一声,猜测道,“是细作?”
“让我猜猜,你现在要去连州?”
“找叶凛?”
司灵隐面无表情,只当没听见,他的确要去连州,寻叶凛。
“你叫什么名字?”易昉问,像是知道对方不会回答,又补充道,“回答我,抵消一条命。”
果不其然,司灵隐开口了:“丁知秋!”
“丁知秋?一叶一知秋?”易昉笑了笑,“都说江南人士最擅风花雪月,就连名字都这样有意趣。”
司灵隐又不说话了。
易昉也不生气,兀自喋喋不休。
江北边境距离连州大概有十来日的路程,易昉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路跟随,哪怕司灵隐对她不理不睬,她面上仍未见一丝不悦。
十日后,二人到达连州地界,易昉瞧着城门口巡防的士兵,叹了口气:“以往我总觉得日子漫长难捱,如今却又深觉飞快。”
“你我就此别过罢!”
司灵隐没看易昉,只微微点头,便朝着城门而去。
易昉看着他背影渐渐淹没在人潮中,她低声喃喃自语道:“很快,我们又可以见面了。”
第106章 博弈算人心,一叶一知秋 ……
连州无羁关乃江南最后一道防线,夜风猎猎,吹得营帐簌簌作响。
主帐内烛火昏暗,角落里搁着炭盆,叶凛赤着上身,后背有一道沟壑似的刀伤,乍眼瞧去,宛如楚河汉界。
聂文心沉默着替他清洗伤口,浸满鲜血的绷带被丢在铁盆内,凝固的黑血化了开来,被铁盆内的热水晕湿漉,营帐内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叶凛穿好衣裳,轻拍了拍聂文心的手背,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聂文心没搭腔,兀自端起铁盆出去了。
司灵隐瞧着这两人相处的模样,不禁失笑:“叶将军威名赫赫,竟也惧内?”
“边境苦寒,她非要跟来。”叶凛摇头。
司灵隐笑了笑:“叶夫人喜好自由,此处有雪山,有大雁,有望不到头的枯原,她自然是要跟来的。”
叶凛穿好常服,于司灵隐对面落座,他顺手提了烧在炉上的茶壶,替他倒了杯茶:“若是两国和平,百姓安居乐业,此处倒也算得上是人间仙境。”
司灵隐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问,“若是战争结束,将军可想过日后于朝堂要如何立足?”
听闻此言,叶凛搁下茶壶,爽朗地大笑道:“你未免太过小瞧我,我叶凛行军打仗,刀口舔血,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并非为了权势。”
“我要的,从始至终,只是一个天下太平!”
司灵隐心头苦涩得宛如漫天白雪中参了泥浆,他默不作声地捏起茶杯,说:“将军好志气!”
叶凛知他心结,也不多做无谓的劝告,只是他的确需要司灵隐,此人颇具出世之才,若是能够得他指点,平息江北之乱,指日可待。
“爹爹!”军帐外传来脆生生的呼唤。
司灵隐的目光看向帘帐,一只雪白纤细的手勾住帘子,紧接着一张清冷得宛如蟾宫折桂的美人面便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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