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祖母近日身子不大好,只怕要拂了五殿下的美意了。”司灵隐拒了湛谦的邀约,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他与五皇子走得近,无形中也将司家绑上了这条船。
被拒绝了,湛谦也不恼:“如此,倒是辜负这番良辰美景了。”
两人聊天打机锋似的,你来我往,刚过了极乐门,就听见假山后隐隐约约传来极轻的抽泣声。
湛谦皱皱眉,中秋团圆,哪个不知礼数的再次哭丧?他正要厉声呵斥,却被司灵隐制止。
“如今良辰还能对月啼哭,想来是遇到什么了不得的事,你我既出来散心,不如听听故事?”
“灵隐心思豁达,非常人所不能及也!”
两人正欲上前,就见一名小太监急急忙忙地从荷池桥上下来,借着月色,司灵隐认出,那是五皇子的贴身侍从。
那小太监跑到湛谦身侧,期期艾艾地瞅了司灵隐一眼。
五皇子轻声呵斥:“瞧什么?不是外人,有话直说!”
小太监这才开口:“殿下,伯爵府的小世子不见了。”
湛谦脸色一变:“发动金乌卫,不许惊动任何人,加急巡查!”
小太监忙道:“奴才知道轻重!”
湛谦转过身来,正欲说话,司灵隐便道:“殿下,公事要紧!”
湛谦也不再多说,脚下急忙着离开,父皇把中秋宫宴的事全权交给他,如今出了这样大的纰漏,若是让父皇知晓,只怕这段日子的付出皆付之东流。
四周安静下来,只有夜风吹动树叶的声响,假山后的哭声已经停止,司灵隐拨开树丛,就见石头角下蜷缩着个半大的孩子,衣着华贵,脸埋在膝盖,细瘦的肩膀还在微微颤动。
“江小世子?”
耳边传来一道清润好听的声音,江泊呈抬起脸,愣愣地看着眼前出尘俊逸的脸,这人穿了一身白衣,身后是一轮硕大的月亮,他眼皮上的那颗红痣惹眼极了。
“你是谁啊?”江泊呈吸吸鼻子,瓮声瓮气的。
司灵隐蹲在他面前,眉目温柔,笑着问:“为什么哭?”
“他们……”江泊呈失落地垂下眼皮,“都笑我。”
司灵隐动了恻隐之心,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们都说什么?”
“他们……说爹爹通敌叛国,是国耻……”江泊呈又将脸埋在膝盖,声音闷闷的。
“你也这么认为?”
“不!”江泊呈猛然抬起脸,“爹爹不是!”
“嗯。”司灵隐认同,“的确不是!但有人想要他是,他就必须是!”
江泊呈身上的衣裳满是污泥,大概与对方打了一架,也不知赢了没有,藏在此处哭鼻子。
“这个给你。”司灵隐从腰间解下一块木牌,木牌上头镌刻着祥云绿山,中间是日溪山三个大字。
“这是什么?”江泊呈抹了把眼泪,接过木牌,翻到背面,背面亦镌刻了三个复杂的古字。
“柳怀宗?”
司灵隐笑了笑:“算是见面礼,不可让人瞧见,日后得空,亲自去一趟日溪山。”
“好了,你再不回去,这宫里头要翻天了。”
柳怀宗位于日溪山,是江湖门派,今虽已迟暮老矣,但于这风雨飘摇的朝堂之上,倒也是张保命符。
他也不知为何会将这保命符给了这孩子,也许是愧疚?
纵使他身不由己,权衡利弊,也想守住内心那丁点儿净土。
司灵隐回到宴席,宴会已近尾声,他一眼便瞧见了坐在清崇帝身旁的聂文心,不禁皱眉,清崇帝下令软禁聂文心的事他不是没听说过,怎么如今又放出来了?
聂文心的脸色着实算不上好,整个人纤瘦得宛如深秋即将凋谢的梧桐叶。
清崇帝兴致很高,捏着檀木串的手支撑在龙椅上,笑意盈盈地指着司灵隐,眼睛却看向司空玄:“你这个儿子,倒比你更机灵些。”
这意味深长的话让司空玄整个人毛孔都竖起来了,他忙从位置上起身,正要下跪说话,却被清崇帝制止:“好了,既是宫宴,大好的日子,不必拘着。”
司空玄谢了恩,满腹沉重地回敬了临桌。
“不好了,走水了!”
“明华殿走水了!”
“……”
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呼声,司灵隐目光转向明华殿的方向,只见那处火光漫天,黑雾冲天。
“好大的火势。”
“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呢?”
人群乱了起来,清崇帝正欲下令,宴席的角落突然扑出来一道冷风——有人跳了出来。
凛冽的剑光一闪而过,司灵隐定睛一看,那道剑光已经冲着最上头的清崇帝刺了过去。
“有刺客!”
“护驾!”苗公公惊恐的声音比平日更加尖锐。
聂文心一直安静地坐在清崇帝身边,可就在此时,她不顾一切地扑在清崇帝身上,替他生生捱下了那一剑。
“爱妃!”
利剑刺入心口,穿透皮肉,那种刻骨铭心的钝痛让聂文心眼前一阵阵泛着黑,耳边嘈杂的声音都变得宁静,什么都听不见了,她恍惚瞧见清崇帝满脸惊慌。
原来高高在上的万物之主,也会有软肋么?
清崇帝捧着她的脸,任由她口中溢出的鲜血沾了龙袍的衣襟:“爱妃……”
“皇上……”
清崇帝心头颤颤不止:“好了,你乖乖的,朕什么都依你。”
聂文心艰难地闭上了眼,缓了一会儿,又睁开,看向清崇帝的身后,叶凛提着刀,已将刺客斩于刀下,滚烫鲜红的血液正顺着刀尖滴落在地上。
聂文心张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想问问叶凛,江北的秋,梧桐也会凋谢么?
第103章 环环笼中计,谁是戏中人? 宫变(二)……
此次宫宴变故宛如一道惊雷,炸的满朝文武惴惴不安,心思玲珑之人早已嗅出阴谋的气息。
山雨欲来。
这一次,又会是谁成为戏中人?
长生殿内太医们局促地擦着额头的汗,贵妃心口这一刀,正中心脉,他们不敢想,若是这一刀伤的是皇上,这江南的江山只怕岌岌可危。
“废物!一群废物!”清崇帝恼怒不止,眼见榻上之人气息越来越弱,他的心就像被浸湿在冰水中,又被热油浇滚,里里外外,不得安宁。
眼见陷入僵局,苗公公犹豫片刻,还是出了声:“陛下……”
清崇帝强行压下心口的烦痛:“说!”
“奴才依稀记得前几年您赐了贵妃一件至宝,婴儿心似的……”
清崇帝暗恼,面上却不显,命道:“去,去库房取来!”
苗公公应了一声儿,他赌对了:“奴才这就亲自去取,陛下稍安。”
清崇帝掀袍坐在床沿,抓住聂文心的手,轻声说:“爱妃,朕不会让你死,朕会封你为后,你我共为万民之主,死后亦合寝皇陵。”
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只要,你迷途知返,朕,可以不计前嫌!
“叶将军,您不能进去!”
“陛下尚未传唤!”
“叶将军!”
叶凛一把推开拦路的太监,腰间别着刀快步走进了长生殿。
清崇帝面无表情,甩了甩衣袖,端坐于床沿,威严无限:“叶卿,可是要谋反?”
叶凛的目光越过清崇帝看向床榻上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人。
“放肆!”清崇帝倏地站了起来。
叶凛默默收回目光,单膝跪地,拱手道:“启禀陛下,大皇子集结兵马已围堵宫墙,已从玄武门杀了进来,此刻已至明招道!”
“你说什么?”
叶凛不说话。
片刻后,清崇帝呼喝一声:“来人!”
外头静悄悄的。
“陛下,五皇子殿下已被抓捕,金乌卫令牌已落至大皇子手中!”
金乌卫乃是先皇手中的利剑,曾以此剑,了定乾坤。
金乌卫只认牌子不认人!
“逆子!”清崇帝闭上眼,这是要逼宫啊!
半晌,他睁开眼,语气平静了不少:“爱卿啊,说说罢,你的条件!”
“陛下知道臣心中所求!”
清崇帝笑了,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笑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觊觎皇妃?”
“臣不敢!”
“不敢?朕瞧你胆子大得很,竟以此来要挟朕?”
叶凛仍旧沉默,清崇帝乃江南之主,他效忠江南,可以为江南的江山舍弃生死,可如今他背了主,背弃了他的信仰。
为了……
为了她?
“值得么?”清崇帝问。
叶凛抬起脸,毫不避讳地直视清崇帝:“陛下呢?”
“终其一生追求长生之道,却要将此至宝给娘娘服用。”
大殿内静悄悄的。
清崇帝知道,或许他守不住他的爱妃了,就像他守不住他的母妃一样。
“带人平宫乱,交出一半兵权,此生不得再踏入京都半步!”清崇帝的声音沙哑,整个人疲倦不堪,像是老了十岁有余。
叶凛拱手,高声道:“微臣,领旨!”
他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拔出腰间的刀,刀刃带着浓重的杀意。
这一战,不为主,不为信仰,他为自己而战!
伯爵公江广之死让他看清了清崇帝,此人善弄权术,冷酷无情,将四大家族玩弄于鼓掌,只为稳坐高位。
数月前,他去的书信,先是了无踪迹,而后又突然有了回信,信上所言便是盼他中秋回京,叶凛生了疑虑,他违背臣子礼仪给贵妃回信已是大逆不道,因着贵妃身子不好,喜听江北见闻,他才每季去信一封,内容不长,却道尽所见所闻,只为令其开怀,为君解忧。
可此封回信却不合其以往口吻,当即他便知,宫里头只怕是出事了。
果不其然,半月后收到宫里八百里急件,清崇帝召他回京。
他更确定,此中秋宫宴乃是鸿门宴,只怕有去无回。
此次回京,他带了亲卫,打定主意,若是情况不对,便带着贵妃重返江北,贵妃因他之过受了牵连,他不能不管不顾。
到底人算不如天算,这一次,就连老天都在帮他。
苗公公出了殿门才见外头乱了套,他抓了人问,才知道大皇子反了。
到底是多年叱咤内宫的老妖精,很快镇静下来,选定阵营,冷笑一声:“到底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没见过大风大浪,这朝堂千丝万缕,踏足进来,哪能那么容易理清?”
“杂家平日是怎么教你们的?”苗公公斜着眼扫了扫身后颤颤巍巍的小太监,“瞧你那出息,你可知晓,干爹是如何爬到今日的位置的?”
那小太监摇摇头,心慌意乱。
苗公公笑了笑:“靠的是这里。”
他指了指眼睛,“要想在这深宫里活下去,活得久,活得高高在上,这双眼,便是倚仗。”
“会瞧,瞧得远,瞧得准,那,才叫本事!”
小太监虽不大明白,还是点头,强行压下心头的不安,“儿子什么都听干爹的。”
苗公公满意极了:“嗯,好孩子!今日杂家说的多了,能听进去,也算是你的造化!”
那颗心脏被取了出来,苗公公特意打开瞧了一番,纵使多年前已经见过,如今再见还是啧啧称奇。
“干爹,食了这东西,当真能得长生?”
苗公公“啪嗒”合上了盖子,笑了笑:“傻孩子,能不能得长生咱们说了可不算!”
小太监挠挠头,干爹说话怎么总是参禅似的。
苗公公回到大殿就见护国大将军提着出了鞘的刀,杀意凛然,他心中咯噔一下,贵妃被软禁之因他并非半点不知情。
这叶凛莫不是疯魔了?
他快步迎了上去,就见叶凛冰冷的目光投了过来。
“叶……叶将军。”
叶凛在看他。
不,他是在看他怀中的锦盒。
须臾,叶凛别开眼,快步下了台阶,带着人朝着玄武门的方向而去。
苗公公重重地松了口气,进入大殿,就见清崇帝黑着脸,闭着眼,一言不发。
苗公公朝着身后的小太监使了眼,小太监略带担忧地看向他,继而默默退了出去。
“陛下?”
清崇帝睁开眼:“来了?”
苗公公应了一声:“您瞧瞧?”
锦盒被打开,清崇帝垂着眼皮,看不清表情,沉默着直直地瞧着那颗猩红跳动的心脏。
苗公公拿不定主意,方才叶凛来过,两人肯定谈了什么。
“朕,这辈子最讨厌被人要挟,跟朕谈条件,总要付出些代价!”
苗公公还没想好怎么答复,就听见清崇帝继续道:“给贵妃服下罢。”
爱妃啊,你以为逃出权势的牢笼,外头便是天高海阔,殊不知,自由二字,乃黄肉枯骨堆砌而成。
但愿,你不后悔。
清崇帝没有再看聂文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长生殿。
已值黄昏,赤红的日暮笼罩在整座宫闱,残阳似血,远处刀光剑影,声嘶力竭,鲜血满布宫墙,他一步步下了台阶。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任由日暮落在他的脸上,散在明黄的袍角下。
自由?
呵。
他自小困于这京都,这四方天空,一步一棋,步步为营,方才稳坐高位,他大权在握,他执掌生杀,他不近人情,他众叛亲离。
回首数十年,每一步,皆身不由己。
“朕会教你们知晓,与权势作对,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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