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遥捻着香,回头就见烟雾迷离处走来两道熟悉的身影,一黑一白。
待烟雾散去,司遥才发现来的是山尘与黎十娘。
司遥微微皱眉,这两人怎么又凑到一块儿去了?
山尘面色很冷,他一言不发地从司遥手里接过香火,随意插在香火缸内。
“生气了?”
司遥心知肚明他生气的原因,凑了上去:“天儿还没下雪呢,脸这么冷?”
她正准备去拉山尘的手,就听见勾笛啧了一声:“你们俩这是风花雪月来了?”
话音落下,一声幽长的钟鸣,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主庙,只见地藏菩萨的肩上不知何时端坐了一只通体乌黑的猫,土黄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四人,好一会儿它才歪歪头,慢条斯理地舔着身上的毛发。
勾笛直起身子,敛了笑意,悄无声息地将手腕上的佛珠褪了下来,大拇指与食指不紧不慢地盘弄着上头浑圆的珠子。
那黑猫轻盈地从佛像的肩头跳下来了,一步一步走了过来,顷刻间便化成了一个身着绯色云雾纱裙的美艳女子。
“这身皮相倒是不错。”勾笛音色轻浮戏谑,面上却严阵以待。
宋清瑶含笑着,每走一步,系在脚腕处的铃铛便“叮当”作响,四周的景象宛如潮水般退去,灰蒙蒙的,浓重的雾气自四面八方蒸腾而上。
又到了那片一望无际的寂静之地:灰色的天空,低沉沉的,脚下是黑不见底的水,水面没有一丝涟漪,四周没有风,没有声音,像是一片被隔离的世界。
“看来,你没长记性啊!”宋清瑶的声音很妩媚,听起来既清晰又缥缈,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铃音,一道黑色的身影不慌不忙地踩水走了过来。
宋清瑶面部并未维持人形,鼻尖到眉毛呈现一副倒三角的猫脸,两颗长长的尖牙顺着嘴角露了出来,十根指甲其长无比,眼里却媚态横生。
司遥后退两步,紧捏着千机铃,她的确不想招惹这猫妖,可勾笛此人,睚眦必报,为人凶狠毒辣,又是个言出必行的,若是真让他寻去了张均平家,不知会生出多少事。
他们的计划,决不能因此毁约一旦。
“你既不肯退去,那便,拿命来罢!”宋清瑶说完,猛挥衣袖,五指弯曲闪身朝着司遥一挥而下,其长的指甲像是一道铁爪,带着铁锈的腥味扑面而来。
司遥腰身向下弯去,躲过了那一爪攻击,还不等她起身,自宋清瑶身后忽地散出无数只黑猫残影,层层叠叠,张牙舞爪地飞扑过来,裹挟着凶厉的煞气与凄厉的惨叫。
司遥解下腰间的捆阴索,口中念着镇煞咒词,千机铃剧烈地摇晃着,急促的铃音像是一道梵钟,瞬间将那些黑煞猫影震碎。
借着这个空隙,司遥在水里滚了一圈,惊异地看着千机铃,没想到竟如此轻易便能破了宋清瑶的招,还是说她有伤在身?
宋清瑶面色阴沉得宛如脚下的无间水,这一刻她动了杀心!
司遥警惕看着她,忽然感知脚下传来一阵异样,她低头一看,只见黑沉沉的水“咕噜噜”地沸腾着。
四周热气蒸腾,像是被人丢进了一口沸腾的大锅。
宋清瑶站在烟雾缥缈处,笑了起来,那声音不似人,阴森又尖锐:“好好受着罢,我在十八层炼狱等着你……”
*
山尘提着剑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摊贩桌椅倒了满地,破烂的酒肆招旗被风吹地飘扬。
黄陵钱伴着灰沉沉的香火烬散的漫天。
一阵阵悲痛的哀泣哭声从四面八方出来。
“亡人起程,活人避让——”
“阴阳黄泉路,敬送亡故人;奈何桥上走,千万莫回头……”
“今敬买路钱,请领来生路!”
山尘不由得握紧了天命的剑柄,他顺着那道哭声来到了一扇富贵府宅。
那府宅门头上挂着两只硕大的白灯笼,牌匾刻着“伯爵府”三个大字。
他一把推开黑沉沉的大门,便瞧见缟素丧服的女子喃喃自语:“呈儿,你听见了么?你爹爹在唤我!”
山尘心口忽然一阵绞痛,他握着剑柄的五指指节泛着可怖的白色。
“砰——”的一声,鲜血飞溅在黑色的棺椁上。
四周景象逐渐消散,山尘闭上了眼,胸口剧烈起伏着,待他再次睁开眼,仍旧是那副场景。
“呈儿,你听见了么?你爹爹在唤我!”
“不要!”山尘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不要,娘亲,不要丢下我!”江泊呈用小小的身子抱着了他的娘亲。
他的娘亲推开了他,头也不回地。
“砰——”
又是一声沉闷的巨响。
山尘牙关打着颤,他闭上眼,天命被丢在一旁。
“呈儿,你听见了么?你爹爹在唤我!”
山尘蓦地抬起眼,双目赤红,他踉跄着,想要制止,可手指却穿透了那道身影,他怔怔地楞在原地。
耳边又是一声沉闷的碰撞声。
“啊啊啊啊——”山尘痛苦地捂着头。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呈儿,你听见了么?你爹爹在唤我!”
“砰——”
那声音如同经年驱不散的梦魇,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呈儿,你听见了么?你爹爹在唤我!”
“砰——”
“……”
山尘捂着耳朵蹲了下来,雨水滴滴答答地砸落在他身上,浸湿了他的头发与白衣。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砰——”又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这声音像是无孔不入。
山尘猛地起身,提起天命,胡乱飞砍,气血翻涌到喉间,他蓦地喷出一口灼热的鲜血。
心口沉甸甸的,山尘双膝跪砸在地,地面积起的水洼被雨滴砸落,飞溅出雨花,他撑着天命想要起身,心口又是一阵绞痛。
他忽然笑了,仰着面,笑声短促悲怆,他任由大雨冲在脸上,落进眼里:“都离我而去,都舍下我。”
“你们,都舍下我!”
“……”
*
“山尘!醒醒,山尘!”
山尘目光呆滞,听着熟悉的声音,满是鲜血的心口像是重新被找回了温度。
“阿絮……”
“阿絮……”山尘低声呢喃,
“别离开我!求求你。”
我什么都没有了。
“山尘,你快醒醒,再不醒来,我走了?”
别走!
山尘撑着天命,踉跄着站了起来,音色低哑,像是祈求:“别走。”
天命重新握在手里,山尘心中急切,他朝着四周幻境挥动着天命,天命赤红的光刃划破雨帘。
景象如玻璃似的碎成了千万片。
山尘睁开眼,就瞧见司遥满脸焦虑:“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不是梦。
下意识地,他一把将司遥扯在怀里,双掌用力地按着她的脊背。
司遥身子微僵,她察觉到山尘在微微发抖,安抚似的,她伸出手抚摸着山尘的背,温声说:“别怕!”
“你们俩调情能分场合么?”黎十娘的江北残刀吃力地压制住宋清瑶。
她此刻连基本的人形都维持不住,浑身上下遍布黑色毛发,四脚伏趴在地上,嘶哑咧嘴地朝着四人嘶吼。
司遥甩出捆阴索,捆阴索飞快地窜了出去,蛇似的缠绕着,将宋清瑶捆了个结实。
见妖物伏诛,勾笛露出满意的笑:“总算抓到你了。”
“待本宫剖了你的妖丹,看你还如何制造幻境。”
说到幻境,他的脸色便难看起来,只差一点,他就出不来了。
勾笛从靴子里拔出一把红刃匕首,正要插进猫妖的腹部取妖丹,忽然听到一声喝止:“住手!”
猫妖慌乱不堪,扭动着身躯剧烈挣扎,捆阴索却越绞越紧。
是关山。
第115章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
“太子殿下远赴江南,不寻本将军叙旧,反倒于江南地界作威作福?”关山的脸冷得可怕,身上带着边境的寒沙血气。
勾笛嗤笑:“我此行可是为你们江南除害,你不谢我反倒辱我?”
关山垂在身侧的拳头捏的“咯吱”作响。
“我劝将军莫要插手为好,若是让旁人知晓你以妖物为妻,藐视国法,只怕关氏一族皆要为你殉葬!”
气氛剑拔弩张,四周沉寂地可怕。
“咳咳——”那猫妖忽然剧烈咳嗽了几声,关山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她身上。
勾笛轻哼一声,面上又恢复了平时轻佻模样。
猫妖看向勾笛,喘息着开口:“你抓我……不就是为了我的妖丹?”
捆阴索紧紧勒进她的皮肉,鲜血漫出,浸湿了皮毛,她艰难地咽下翻滚上来的痰血:“不必威胁他,我给你便是!”
勾笛抚掌拍击,捻起兰花指,掐着嗓子唱起了调:“好一颗赤忱妖心,舍丹为情郎,实乃人间痴情戏,真叫我掩面直哭泣呐——”
唱到“掩面直哭泣”时,便用袖口捂着脸作泣状。
关山目光沉沉地看着猫妖,没人能明白此刻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的清瑶复活时,他是很高兴的,可渐渐地,他发现这不是他的清瑶。
他开始疑惑,如果她不是清瑶,那么,她是谁?
难道这世间真的没有死而复生一说?
他不敢再面对她,他请旨去了边境,他更没想到,她会跟来。
她站在风里,单薄的衣衫勾出伶仃的躯线,她眼眶泛红,音色哽咽,问:“山哥哥……你,不要清瑶了么?”
他忽然不忍心了。
她一定是他的清瑶。
他把自己都骗过去了。
直到有一日,江北术士结队来边境城抓活人练煞,他被围攻,身负重伤,三魂七魄险些被人抽去。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看到一抹红色的身影,是清瑶么?
是了,她脚腕出系着一只精致小巧的铃铛。
他看着他的清瑶眼珠泛着诡异的土黄色,只挥了挥手,那些术士便“砰”的一声,被炸得七零八落。
当即他便知道,也许,他的清瑶真的回不来了。
“恨我么?”猫妖问。
关山在她面前蹲下,伸出手替她擦去嘴角的鲜血,缓缓摇头,我早知你不是。
猫妖习惯性的,用脸颊蹭着他的掌心,缓缓说:“我本是地藏王菩萨未得道前豢养的灵宠,自小便跟着他修行,不过须臾百年,我便开了灵窍,日日参禅,虽为精怪,却生了一颗佛陀慈悲心。”
“他时常夸我聪慧,我便更加勤奋悟禅,可他得道升天,却舍了我!”
“我心有不甘,肆意作恶扰乱凡尘,为祸一方,最终,遭受天谴雷劫,几乎命丧白云道!”
“是宋娘子,将我拾回继芳院,还送了我一只小铃铛,她性格温润,于关府日日受那原配打压,过得很是艰苦,她时常挂在嘴边的,便是她的山哥哥!”
“她被下了毒,命悬一线,她说,她此生愧对于你,唯一舍不下的,便是你。”猫妖土黄色的瞳孔逐渐变黑,里头湿漉漉的。
“我修为受损,救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我不想她死,强留下她一缕残魂,日日以妖气浸染尸体,七日后,她化了煞,逃往骊山。”
“让你们成亲,是我唯一能做的。”
“滴答——”滚烫的泪滑落下来,灼伤了关山的手。
“今日乃我生死大劫,我早已算到,你尚有大好前程,不必为我舍去。”
关山拂去她眼下的泪,声音没有起伏:“你是我的妻,我怎可放任旁人辱你。”
猫妖怔怔地看着他,她没想到,他知晓了她的身份,还能当她是他的妻。
关山缓缓起身,自腰间缓缓将刀抽了出来,他慢条斯理地擦着刀刃,说:“有太子殿下为我关氏满门殉葬,此等荣耀,在下不敢不领。”
勾笛脸色阴沉,端直了身子,黎十娘提着江北残刀走到了他身旁。
关山忽然扭头看向司遥:“不一起?”
司遥摇头。
“那,江世子呢?”关山的目光移到山尘身上。
司遥率先开口:“他奉旨行事,任务已了,将军自便。”
刀刃被擦得宛如寒霜,冬风扫过,万物调零,更显冷冽。
黎十娘率先冲了上去与关山缠斗在一起,勾笛腕上的佛珠断裂,凝成了一柄泛着凶煞红光的小剑,那小剑所到之处皆呈焦土之态。
关山纵使武功高强,分心与黎十娘对战已是乏力,更有勾笛在旁阴招旁出,一个不甚,他便被那柄小剑割伤了手臂。
只见被割伤之处并未有鲜血流出,而是冒着一股阴冷的寒气,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阴冷的手抓挠着。
勾笛眯起了眼,对黎十娘说:“掩护我!”
“是!”
没人能在红珠刃下活命!
猫妖紧张地看着战局,她知道她的山哥哥坚持不了多久,可这该死的绳索,她一动绞得就越发紧了。
“看着所爱之人受伤的滋味,不好受罢。”一道魅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猫妖回过头,才发觉身旁不知何时蹲了一个红衣妍丽的女子,她笑意盈盈,眼中秋水朦胧,脸覆面纱,面纱之下隐约可见蠕动的小人脸。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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