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笑了几声:“先学着,反正你我两家迟早是一家人,学了总归没坏处。”
正说着,沈渺已端着锅从灶房出来伸头来唤他了:“郗将军,您怎么和孩子聊起来了,拨霞供好了。”
郗飞景闻言,拍拍膝盖上的雪,站起身来,眉目温软地对湘姐儿说道:“那我便走了,小将军,日后……有缘再会吧。”
湘姐儿抱着糖点点头,忽然又仰起头问:“幽州在哪儿啊,万一我想当女将军,你却不记得我了,我日后怎么找你呢?问九哥儿么?”
郗飞景思索片刻,竟干脆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碧玉雕成的小匕首,递给湘姐儿:“这是个不值钱的物件儿,你拿着。只是你还小,回头交给你阿姊保管便是,别弄丢了。平日里也不必常拿出来。等你以后还想当将军,再拿出来不迟。这便算是我给你的信物了。”
只见那玉匕首只有半个巴掌长,刀柄处刻着 “郗飞景” 三个字。湘姐儿捧在手里端详半天,三个字里只认得一个 “w” ,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那就约好了,你好好习武,也要好好长大。”
郗飞景弯起眼笑了笑,甩了甩袖子,轻轻松松回到前头吃他的羊肉“拨霞供”去了。
第82章 跟风秘密
转眼过了正月初十。
天色甫明, 康记汤饼铺的门板被卸下了,寒风扑面而来,康掌柜不禁紧了紧身上的棉袍。他倚在门框边, 惆怅地张望着那已有行人往来的街市。
元宵将至, 汴京城中各街市已开始张挂过街灯,御街之上也开始运送竹木,匠人们燃膏继晷,即将搭起一座高十六丈、阔三百六十五步的鳌山灯。届时灯山上扎彩色丝绸、悬挂千百盏花灯,金碧相射, 极为壮观。[注]
但康掌柜今年却没什么观灯的兴致了。
他自后堂取来畚斗与笤帚,慢慢扫去门前台阶上的积雪。此时路上已有浑身挂满花灯的货郎, 肩挑担舆,往来穿梭。还有些顽皮孩童, 一大早便出来烧爆竹,抛掷落地即砰砰作响的小烟火炮。
他每扫一下,耳边便能听见“呲啦”火花窜起又“砰”地炸开的脆响,孩童们如一群群羊羔子般追逐嬉笑, 从他面前奔跑而过。
康掌柜扫了一圈地,直起身,回到冷冷清清的铺子里, 他站了会,又把柜台和桌椅都擦了擦。元宵没过,铺子里诸多伙计、庖厨皆不愿上工, 故而这些琐碎杂事只能由他亲自来做。
与此同时, 汪厨子肩上披了条扎染褡裢,打着哈欠从街角转过来。见康记的铺门已打开,忙加快了脚步, 迈步进去时,就见康掌柜一人在铺子里忙活。
他裹在绸缎布里那膀大腰圆的背影都显得有些寂寥了。
汪厨子连忙上前接过康掌柜手里的抹布,瞥了眼愁眉苦脸的康掌柜,忍不住问道:“掌柜的,您今年缘何这般早便将我唤回?这上元节都还未过呢。”
往年过了上元节,才是正式开工之时。
甚至有不少铺子上元节过后多日仍未开工。汪厨子乃是康记五个厨子中住得最近的,他家就在内城。故而康掌柜来请他,他思量家中暂且无事,又能多挣些银钱,便应承下来。
可他心中实在困惑,早些开工他自是占了便宜,无论做得多寡,都算一日工钱。但此时正值走亲访友之际,哪会有什么食客上门呢?
康掌柜只叹了声:“你以为我愿意么?”
他也不想啊!
这话听得汪厨子一头雾水。
“掌柜的,你这话从何说起啊?叫人听不懂,既不愿这么早开门做生意,那便多歇息几日便是,这是你自家的铺子,想做几日做几日,又没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开门不是?”
康掌柜两眼往上翻了翻,指了指耳朵:“谁说没有?你听?”
汪厨子闭上嘴,学着康掌柜的样子侧耳倾听。
天已大亮,雪又停了,这街市上便也越来越热闹了,瓦子里说书和唱曲的声音都飘了出来。汪厨子没听出什么来:“什么?”
“你仔细听啊,可曾听见铃铛声?” 康掌柜说着,走到门边。
汪厨子跟着过去,耐着性子继续听。
这这下果然听见了,一阵若有若无的摇铃声传入耳中。他正要问铃铛又怎么了,却见康掌柜朝外头扬了扬下巴,有气无力地说道:“喏,来了,你自个儿看了便知晓。”
随着清脆铃铛声,一个伙计打扮的男人赶了辆奇奇怪怪的驴车来了。
伙计倒没什么,寻常人打扮,生得也普通。
那拉车的驴子也是正经的栗毛驴子,只是那驴的主人只怕不大正经――那驴子头上戴着一顶特制的棕布帽子,还用杏黄色丝线绣了宝相花纹在上头,角落里还绣着 “拾壹” 二字。
驴脖子上也系了条同料同绣样的三角巾围脖,围脖下还有个带名牌的大铃铛,正是这铃铛随着驴走动而叮当作响。
惹得这驴子装扮得倒像个体面的郎君似的,愈发显得人模驴样的。
真是闲得慌啊,这驴主人。汪厨子看得眼角直抽。
不仅如此,驴拉的车像是拉着一只大箱子似的,双轮的平板车上头四面都围了木板,用卯榫钉得严丝合缝,顶上带盖,有把手可以打开。
箱子后头还有插大棚伞和招子的地方,那棚伞上画了一圈的青瓷回字纹大碗,碗里盛着各色冒尖的饭菜,旁边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招子上写着 “沈记快食店” 几个大字。
那车身箱子上还刻着 “美味实惠,尽在沈记快食” 的字样,漆着鲜亮的红漆,再配上驴的铃铛声,先声夺人,又以这奇特的驴、怪异的招子、独特的车引人瞩目。的确……汪厨子愣是在原地硬看了半晌,还是挪不开眼。
直到那辆驴车从眼前驶过,他才茫然回首,讶然望向康掌柜那面如死灰的模样,问道:“这是沈记汤饼铺的驴车?”
康掌柜默然点头。
汪厨子认得些字,纳闷地问道:“快食店又是何物?”
康掌柜幽幽一叹:“说来话长啊……”他满脸沧桑地转过身,对汪厨子招了招手,“你且进来,我与你细细说道。”
汪厨子依言进来,只见康掌柜拖来两张条凳,二人坐定后,康掌柜开口第一句,便令汪厨子为之一震:“那沈娘子自大年初一那日开始,便未过一日歇,直到今日,都在捣腾她那快食团膳的新营生。”
没歇业!汪厨子大受震撼。
过年!一年中最大的日子,她居然不歇业?
“其实那团膳她也是弄些简易炒菜,没有什么出奇的。只是这餐食起先专供厢军吃用,价钱倒也实惠,较外头食肆便宜几文。她先于桥北望楼一带供应,连做带送,将闲汉营生一并揽去。未曾想竟做出些名堂,后来州桥处管辖的教头也来寻她,她便两处忙活。而后,我又听闻她大正月里四处雇厨子、伙计,厨子虽未雇到,好歹临时雇了俩半大小子帮忙送餐。如今更是了不得了,前几日楼务店牙行一开,她即刻寻了药罗葛,要租新铺子。”
汪厨子总算听明白,这营生听起来确是不错,好些人忙时寻闲汉送餐食,既麻烦又费钱。这沈娘子啊……汪厨子打心眼里佩服,从夏日里出了烤鱼那档子事起,她便爱折腾。
那时,康掌柜还欲整治她,没承想自己反倒吃了亏。
后来康记也想学沈记做些花样,最终却惨淡地草草收场,成了拾人牙慧的笑谈。康记如今也有贵宾卡,但办卡者寥寥,存菜之人更是少。归根究底,还是康记既无沈娘子那般无可替代的手艺,也无一道令人欲罢不能、一炮而红的当家菜肴。是以做这些活动,便难以达到沈记的成效。
即便冬日没了烤鱼,沈娘子又弄出炙鸭,每日依旧卖得红火。如今只怕存鸭子之人比存鱼的还多,毕竟那鸭子每日数量有限,当日吃不着,便花钱存上,明日来早了必能吃上――因为那沈娘子惯会给食客倒迷魂汤,常道:“您是沈记尊贵的白金会员,自然优先。”
说得那些持卡来吃鸭子的食客,都觉着自己比旁人高了一截似的,走起路来挺胸叠肚、昂首阔步。
听闻她还购置了城郊的十亩塘地,预备自己养鸭子。
如今鸭场尚未建成,她又忙着开分店,做起快食。汪厨子摇了摇头,真不知她这头脑究竟如何长成的?怎的与他们这些寻常人不同呢,这新鲜点子一个接一个,偏偏还都能做成。
不过沈娘子要做快食这事儿,汪厨子细想之后又不大吃惊了――或许她当初做出速食汤饼之时,便已想到日后要做快食了吧?以速食汤饼试探汴京城中是否对这类便捷吃食有所需求。她一定是发觉颇有市场,又积攒了钱财,便即刻付诸行动。现下快食店开了起来,竟也像长期谋划的其中一步。
想明白后,汪厨子与康掌柜不约而同,皆叹了口气。
康掌柜沉默了片刻,又颇感遗憾地道:“我有个在衙门当胥吏的亲朋,是我侄女夫家的堂兄弟,他前阵子来铺子里吃饭,言及沈娘子的快食都送进衙门了。且他们还说,王府尹便时常买沈记的炙鸭至衙门分给众人吃,甚至有人传言,今年大内除夕宫宴上,宴席上也有沈记的炙鸭。这沈娘子入了官家及诸贵人的眼,咱们这些小民,实难撼动她了。日后啊,康记的生意只怕愈发难做。我这铺子又是租赁而来,若当真不行,只怕到时要关店返乡了。”
汪厨子大惊:“怎么就到了这地步?年前我们铺子里食客不是还挺热闹的?”虽说比起沈记开店前,的确少了大半。
康掌柜却不乐观:“沈记与樊楼不同,樊楼高不可攀,那是富贵人家出入之所。沈记与咱们皆在这市井谋生,离得近、又同样做得是平头百姓的生意。咱们与沈记还都是汤饼铺子。如今做得不如人家,自然要慢慢败落。你不盘账不知,我盘了去年半年的账,扣除租钱、雇工银及买菜买粮的银钱,几乎没剩什么,故而才有此感慨。今日你正巧应我之邀早些来了,我便与你掏心窝子说上一说。眼见客人越来越少,日后我也无需这么多庖厨了。待元宵过后,我八成会辞两个庖厨和伙计。”
汪厨子亦有些戚戚然,虽说康掌柜当面说了这话,想必不会辞退他。但他心里仍有些不安。康记若是愈发萧条下去,自己日后只怕也要换东家。
他心中一时沉重起来。
“比不过也无可奈何,沈娘子若非康记的对手,我倒真心挺赏识她的。一介女流,还是个下堂妻,竟能有今日成就,实在不简单。何况,她手艺这般好,竟从不满足现状,又勤快得令人咋舌,你说我能怎么办?”
比手艺比不过,比勤快更比不过。
他认输了!
康掌柜无奈摇头,又拍了拍汪厨子的肩头,“不说了,你去后厨备点菜吧,只盼望真有客人上门。”
汪厨子却没动,他想了想,康掌柜对他有知遇之恩,看着康掌柜一脸萧索的模样,他忍不住拉住了康掌柜的衣袖:“掌柜的且慢。”
康掌柜扭过身来:“怎么了?”
“掌柜的可曾想过,也效仿沈记做这快食?” 汪厨子一针见血地提议道,“铺子里生意不好,咱们有厨子有伙计,不如也做快食。掌柜的不是也认得不少作坊里的人吗?你说沈娘子已揽下厢军、衙门的生意,那咱们便不与她相争。她的快食店即便做得再好,也无法送全汴京城的餐食。她负责这一片,咱们的快食店负责旁的地方,如此咱们也不至于要关张。”
康掌柜一愣:“这样妥当吗?会不会被沈娘子找上门来打骂?”
汪厨子却觉得无妨:“此事又非盗取旁人的祖传菜谱或秘方,虽说咱们总是效仿,落了下乘,名声不大好听,但日后肯定还有别的铺子学沈娘子。不是咱们,也会是别人。那咱们何必守着这自尊挨饿呢?趁着沈娘子也才刚刚开始,咱们正好分一杯羹。等沈娘子新铺子开了,厨子也雇到了,只怕咱们想掺和都没机会了。”
康掌柜一想,确实有理,激动地抓住汪厨子的手:“还是你精明,幸好有你!那我今日便去给相熟的缫丝工坊问问此事。”
说罢,康掌柜回屋拿了帽子,换了件见客的好衣裳,匆匆而去。
汪厨子望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希望康掌柜这最后一搏也能如意,他在康记待得时日长了,习惯了,不想换东家了。
沈渺不知道已经有跟风者出现了。她正跟着药罗葛去看铺子。
这回铺子选在御街与金梁桥中间那一条街,往北可通往开封府衙门,往南则便于给厢军望楼送菜。
不过对于跟风的事,她一开始便有所预感。
快餐无法垄断,势必会成为一个行业,商业越发达的朝代越是如此。所以她并未为此焦虑,因为要把团餐做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团餐看似做快餐,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似的。实则关键是要做细致贴心的服务。这里头的含金量并非仅在于菜做得有多好吃,当然菜的味道也不能差,但所谓的“客户体验”更为关键。
因为团餐的市场狭小,是精准投放人群。
做好饭菜,能抓住这群人的胃;注重细节,更能抓住他们的心!
局外的旁人看她做这个不过是雇个人、炒个菜、送个餐似的,轻而易举一般,可她每一步其实都走得极为谨慎,力求做好每个细节。
何况,连她都才刚刚开始,摸着石头过河,也不知日后如何呢。她上辈子也是踩过坑、见识过的。团餐若做得不好,亏钱也亏得厉害,说不定会一下把自己拖进大坑里去。
这便是沈渺为何一留意到餐具的问题,立刻便要想办法改变的原因。
餐盒是否精致对快餐也很重要。这段日子在厢军里打出名声后,她立刻与邓讼师一起把开封衙门里几个大的司曹官都送了礼,也顺利得了首肯。那司曹是拿着官架子,对沈渺居高临下看人,还捻着胡子再三交代:“这是看在邓先生的面子上,沈娘子的名声我虽听过,但有些话还是要说一说,你这饭菜定要干净,若是乌乌糟糟的,可不许再送进来了。”
沈渺笑着福身请他放心。
她顺势便将盒饭陶盘更新到第二代――盘子加深,最左边设计出放勺子筷子的地方,接着是一个圆形格子与方形格子,一个放蛋一个放肉,中间再设一个特别小的方格子,用以放蘸料或榨菜、酸菜之类小菜,之后便是最大的放饭格子,饭格子上面是两个同等大小的素菜格子。
而后她还要求陶窑用白陶土制作,如此做出的盘子干净、漂亮。第二代盘子主要在衙门和瓦子里试点,是针对这部分人群特意做的,果然极受欢迎。
那司曹后来见了沈渺送来的这光洁的白色陶盘、里头分类清晰、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的膳食,真一点都挑不出毛病来。
小吏们虽私下拮据,但面上还是要光鲜的,所以让他们仍能保有“虽是丫鬟命却有小姐病”的优越感,便能虏获他们的心了。
而且沈渺如今还推出定制菜品,时常询问厢军和小吏们想吃什么菜。高档精致餐盒加上定制菜品,很符合古代衙门里的需求。
除了衙门,沈渺还将目光投向金梁桥附近最大的一间瓦子。里面有许多唱戏说书的伶人,也很需要这种“剧组”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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