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渺若有所思:因宋朝北有辽国,故而北方游牧民族爱喝的奶茶似乎还没在汴京开始流行……不知做出来可有人喜欢呢?
在她出神的时候,胖娘子已将两碗茶四文钱收入钱罐中,清脆的叮当钱声马上让沈渺清醒――她还是赶紧烙饼吧!
***
天边已呈鱼肚白,街市两边各家铺子的灯笼渐渐都熄灭了,清晨薄雾之中,桥市上的茶摊、食摊已然开张了,四处皆是热气腾腾的水汽,各色香味夹杂其中,让人忍不住停步驻足。
与金梁桥不过一街之隔的大相国寺西钟鼓巷,谢x肩头架着只鹘,一大早便趁着父亲上朝,领着家仆翻墙出来耍了。
家仆牵着狗,与他一并上了金梁桥,往金明池畔遛狗玩鸟。
在这金梁桥上做长久生意的,谢x这样恨不得整日混迹在市井中的纨绔子弟便没有不认得的――那武大卖的肉脯最弹牙有嚼头、那胖刘嫂煎的甘草冰雪凉水最是沁人心脾、还有那郑屠贩的鹿肉是最新鲜不过了……
嗳?谢x忽然闻见了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香味,循着那满溢的酥香望去,竟是个从未见过的年轻小娘子,生得白皙匀净、眉眼弯弯,正动作麻利地给聚了不少人的小摊前烙饼。
她身前摆了张小桌,整齐地搁了两排小菜,有切得手指长的黄瓜条、撕成片状的春菜、炸得金黄的条状肉排、一筐鸡蛋,还有几罐酱。
左手边生了两只小泥炉,上头搁着饼铛,下头烧得旺炭,饼铛刷了油,做好的饼皮搁上去煎得滋滋作响,麦香顿时被油脂激发,很快便烙得金黄,她两只炉子同时烙着饼,却一点儿也不忙乱,还有空回应面前的食客:
“这位官人,只加素菜的饼三文一个,加肉的五文一个,加蛋加肉则为‘双喜临门’,要再加两文钱哦。”那小娘子腰间围着蓝布碎花围裙,腰肢被勒得盈盈一握,手里捏着薄薄的小木铲子,温温柔柔地回头说着,竟把那粗壮的大汉竟说得面露羞赧,只知晓一个劲说:“使得使得!”
那娘子便手脚极麻利地捻起颗红皮鸡蛋,在饼铛边缘轻轻一磕,那烙得金黄的饼便立刻裹上一层蛋液,她用小铲子将蛋黄与蛋液混合均匀,便从边缘将饼皮铲起,翻了个面,给那大汉添上两块黄瓜、两块炸得金黄的炸鸡排与两片春菜、一截油炸鬼,又问他要豆酱还是白酱:
“这白酱是奴家自个做的,别家都没有,您加了肉和蛋的饼子,配这个是最相宜的,只是加这个酱也得加一文钱。”沈渺笑着解释。
那大汉大手一挥:“加!”
沈渺舀上一勺,铺在肉菜上,将那饼皮两边往里折,便盛进一方提前叠成方形的油纸包里,递给那大汉:“您的顶配蛋肉酱全家福煎饼好了,这位官人多谢惠顾,慢用哦!”
那大汉也不嫌烫,张口便是一大口,将那香喷喷的饼皮与肉菜都吃了进去,还不及咽下去,便两眼发亮又吃了一口。
两三口吃完,又直嚷着:“再来三个一样的!”
瞧他吃得那酥香掉渣、满口酱香的模样,谢x在边上瞧着都有些馋了。
而且……这小娘子精明得很嘛,烙个饼还闹出挺多花样!
谢x出自世家大族,虽经了前朝黄巢之乱后,士族早已不如前唐时那样兴盛,他父亲如今也只是秘书省一小小校书郎,但家中却有祖上便传下来的良田阡陌,家中呼奴使婢,几房兄弟姊妹众多,是从来不愁吃喝的。
这大汉走后,又有个衣上帽上都插满了小玩意儿的货郎吆喝着“陆九竹风车,一文两个”正巧也打桥上经过,被烙饼的香味儿吸引停驻,那小娘子似乎认得他,还笑吟吟地说:“又见面了,奴家买过郎君的风车呢!要什么,我给你做。”
他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只要了份素的,但看他抓在手里吃得眼睛眯起来的模样,这滋味只怕也不差。
之后又来了个红衣绿裙头上插花儿的小媒婆,也买了两个,靠在桥栏边上,悠哉地吃得满口生香。
谢x不由心动了,正好他一大早为了溜出门还没吃过,便也支使家仆去买那所谓加了鸡蛋的“顶配全家福”。
“瞧着还算干净,你们只管多买一些送家去。尤其别忘了给九哥儿屋里送些去,他自打从陈州回来便食欲不振、郁结在心,正好给他送些新鲜的吃食,好开开他的胃口。”他说着说着也跟着叹起气道来:“也不能怪九哥儿,这出门一趟身上银钱又叫骗了个精光,这便罢了,这也是常事儿了。谁成想连好端端的亲事也说吹便吹,这搁谁心中也不好受。”
他摇头叹息着胞弟的悲惨际遇,顺带支使家仆一口气买了二十来个,除了自个留了一个尝尝鲜,大半使人送回家去孝敬父母祖母与其他兄弟姊妹,还有剩下的,便也大方地赏给了仆从。
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谢x是樊楼等大酒楼的常客,他终日在外闲游浪荡,见识不少,并不觉着这样街头的小食摊能有什么惊人的美味。
不过是那娘子生得美,招揽食客的话语好听,又会糊弄噱头罢了!
一个烙饼,夹了点菜肉,香虽香,但能有多好吃……他也不过尝个新鲜。
他不屑地咬下去一口。
第17章 陈州之夜
便是这一口,饼皮酥脆脆的,煎得火候正好!酥皮在唇齿间碎裂,没想到那饼皮并不寡淡,本身便带着咸香,一口下去油而不腻,但还没仔细回味,里头那炸得香喷喷的鸡肉与油炸鬼裹满了润滑清甜的乳白色酱,脆中带甜,又还有微微一点酸,一下便将那肉香激发得更为浓烈。
之后,生脆的春菜跟着又入了口,宛如燥热的天儿里一丝凉风,给这满口肉蛋添上了最后一层清爽。
等谢x回过神来,已经在默默舔指头。
他下意识望向自个的仆从,他们一个个吃得比他还快,饿虎扑食一般,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嘴唇上还沾着酱,正伸舌头舔呢。
谢x忽然便有些后悔,他应当给自个留三个饼子的。
想命人回去追送饼的仆人,但又觉着有些丢面儿,回头想吩咐再买两个,没成想那小娘子竟已经面带愧色道:“……哎呀,我头一回来不知做多少,便试着做了五十份,没成想做得少了,已经卖完了,明儿我再多做些来。”
沈渺也没想到能卖这么快。
甚至她做的十几根肉肠,因为卖四文一根、七文两根,除了她切了一根给行人免费试吃之外,其他的也在手抓饼还没开张的时候便已卖光了。
那肉肠竹签子串了,再改了花刀,在饼铛上一煎,淋上点热油,没一会儿便被炸至金黄开花,再抹上酱料炸到皮微微焦酥,那香味便也跟着激发了出来,很快便飘香十里,大老远都能闻着。
这东西比手抓饼便宜,四文钱能吃上那么大一串“肉”,足够招揽来往行人掏出来铜子来尝鲜了。
还有人旁敲侧击问她是怎么料理的豕肉,竟然一丝腥臊味儿都闻不见,沈渺哪儿能将自个的小诀窍广而告之,回头她还得开面馆呢!
便只是好脾气地笑笑:“明儿您再来吃,我日日都过来的,不怕吃不着。”
竟也有人仔细问了她明儿几时过来,预备提前过来侯着。
人群散了,沈渺开始收拾起桌上的空碗碟,将今儿炸过肉肠的油重新装进食盒里,又拿绳子捆扎成一串,打个绳结挽在胳膊上,收了大伞扛在肩上,板凳和炉子都垒在桌上两只手搬。
是有点重,但也不是走不动。
沈渺上辈子力气就不小,开饭馆的哪个不是起大早买一车的菜,那还更重呢!原身在荣家也是家务全包,早已不是昔日父母身边娇身惯养的沈大姐儿了,何况,一路上从金陵到汴京,她也有雇不着脚夫的时候,那么多行李也是自个肩扛手提过来的。所以这几日忙碌下来,她都习惯了。
不过嘛,回头还是去买根长扁担吧!
胖娘子方才见她客满盈门、络绎不绝本有些酸,后来买饼子的人也有不少来买了她的茶汤,沈渺还抽空送了她一份素菜饼,于是这会儿便也高高兴兴地替她搭了把手,还挤眉弄眼问:“你不等人来接?”
沈渺笑着摇摇头:“不了,这点东西不算什么。”
她刚要起身搬,就见桥头有一大一小俩孩子跑来了,济哥儿冲过来就替她把大伞和胳膊上的东西全拿走了,还单手帮忙拎了俩炉子,湘姐儿也帮忙拿板凳,沈渺一瞬间就剩张桌子了。
“你们怎么跑来了?”沈渺这下真开怀地笑了,“济哥儿你拿太多了,炉子给我吧。”
“我估摸着应该卖得差不多了,便过来了。”昨日阿姊做了多少饼皮他一清二楚,阿姊这样好的手艺没道理卖不掉,因此济哥儿把家里打扫干净,看着匠人们修好了灶头和土窑,就过来了。
“我拿得动,对了,贺待诏说,土窑要晾个五天八天才能用呢。”
“不成,还是我再拿一个。”沈渺强硬地接过了一只小炉子,“有没有好好送送贺待诏他们?他们做活辛苦,给水喝了么?”
“阿姊放心,我都送了水,还帮他递凿子呢!”
沈渺笑了,济哥儿挺聪明的,心思还细呢。
三人便说说笑笑结伴回去了。
***
大相国寺西钟鼓巷,谢宅。
谢祁正坐在南窗下的书案旁读书,砚书则拎着小桶给窗下芭蕉浇水,抬头一看,自家九哥儿这书都拿倒了,还在那呆呆地看着起劲呢。
砚书一边用葫芦瓢往土里撒水,一边像个老头儿似的长吁短叹。原本下了船,往陈州城去的路上还好好的,除了丢了两回钱、走错三趟路、翻了一回车,也没什么大事儿,砚书与谢祁有些狼狈但还是成功抵达谢祁姨父崔司曹的家。
崔司曹与姨母大宴谢祁,席间却痛哭流涕,说表姐身患重病只怕不能好了,让谢祁带上六礼回汴京去,回头他们会亲自来退亲。
既然出了这样的意外,于情于理,谢祁便想见一见崔表姐。
崔司曹哭丧着脸:“那孩子得的是恶病,不能见人的,在别院上静养呢,九哥儿还是不见为好。”
“一切都是那孩子没福!”姨母哭得几乎要倒地。
谢祁心中虽有疑影,但姨母的恸哭悲伤却做不得假,他只好依言先将六礼照着礼单子清点停当,也修书一封寄回了家。
只是当日宿在崔家,他辗转反侧睡不着,总在想:听着姨母的口吻,表姐这病不寻常,陈州与汴京快马不过几日的路程,怎从不听说她往汴京寻医?既要退亲,过六礼下定前为何还瞒着没与谢家通信?
崔家也是陈州豪族,不是这样不知礼的人。
谢祁索性披衣起身,带着困得眼皮都睁不开的砚书到院中赏月。
他沿着崔家的水榭楼阁,望月看水,以求排解心胸郁气,没想到他一时出神便越走越偏,只见眼前花木高大葱郁,楼阁掩映其中,竟显得有些荒芜。
谢祁正欲回转,却望见院墙外似有乱糟糟的灯火烛影晃动,还听到了隐隐约约哀求的哭嚷声:“不要啊!不要啊!爹爹我知道错了!不要打!啊――娘!救我!救救……”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只剩模糊的呜呜声。
“堵上她的嘴!”风中传来了崔司曹恼羞成怒的声音,“你这败坏门风的蠢物还有脸面喊叫,既做出此等不知廉耻的事,便该想到有今日!”
顿了顿,又咬牙切齿地厉声斥责:“若非你个孽障,利用爹娘对你的疼爱,欺瞒爹娘说日后嫁为人妇便再无闺阁之乐,想在定亲前去庄子上散心游玩,我与你娘怎会到了这地步才知晓?你竟还妄想与那贱仆私奔?你不顾爹娘十几年抚育之情,不顾崔家声誉,不顾爹爹的官声,也不顾其他姊妹的脸面将来,为何却要旁人顾惜你的性命?爹娘悉心教导,谁知教出你这样的白眼狼!”
谢祁与砚书对视了一眼,两人借着墙下花树枝干粗壮,攀上了院墙,隔壁的院子似乎是崔家的祠堂,人在屋内,瞧不见他们,只能望见深夜里,投射在隔扇窗棂上晃动的烛影。
夜里的烛影总显得那样巨大,像一个个手脚扭曲斜长的巨人,漆黑浓郁的夜里似乎只剩那一点昏暗的光和几道晃动的影子,让一切都显得诡异荒诞,令人心惊肉跳。
第18章 收摊数钱
“谢九哥儿来了,那样兰枝玉树、人品才貌俱佳的夫婿你不要,非要看上那等贼头贼脸贼骨头的腌H畜生!你不必再叫我爹,我没你这样辱门败户的小娼妇!若非你娘一味儿溺爱你,也不至于叫爹拖到现在才处置你!如今绝不能再拖了,现下便将这孽障肚子里的孽畜打死!”
屋子里似乎有好些人,似乎有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横躺在地,有人摁住她手脚,有人抓住她的头颅,那女子拼命挣扎,竟有一瞬间挣开了束缚,声如泣血地绝望道:“爹,你总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为何我的婚事却从未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为何我要用我这一辈子,去成全家族、姊妹,还有你的官声!我不愿意!我也想活得像个人哪爹爹!”
“死不悔改!人活于世,本就身不由己,你享尽家族荫蔽、衣食荣华,难道不应当报答?你的姊妹与你从小一同长大,同胞手足之情难道不该顾惜成全?你口口声声却只言私利,心性如此卑劣,我真是恨不能没有生过你!给我打!”
随后有人高高举起棍棒,往她已隆起的肚子上狠狠打了下去。
谢祁扒在墙头,忍不住大嚷一声。
这嗷得一嗓子,使得那一重重烛影顿时全转了过来,随后门扇被崔司曹铁青着脸猛地推开,谢祁也不知哪儿来的胆气,壮着胆子大声喊道:“姨父!你……我…我愿退亲,今日之事日后也绝不多说一句,您……您留表姐一条性命吧!”
之后行装都没收拾,与砚书骑上马昼夜不停赶回汴京,一路上风餐露宿,进了谢家门,主仆二人形容比那街上乞讨的叫花子都不如了,门子险些没认出来。
回了家,谢祁才缓过神来,只是直到今日仍旧恹恹不乐,心如一团乱麻。
这时,忽然一股香味儿透墙而来,门上童子忽而捧着一盘子烙饼进来,一边咽口水一边喜滋滋地说:
“九哥儿,三哥儿身边的小厮遣人送回来几张饼,说是金梁桥上新来了个烙饼西施,做得一手好饼,与你尝尝呢!”
“我不吃……”谢祁搁下书,瞥了眼窗外那盯着饼垂涎欲滴的砚书,便改口道,“你们分了吃吧。”
“谢九哥儿!”砚书一蹦三尺高,与门上那童子坐在那廊下台阶,一人一个,俩童子吃得头也不抬,一时满院子饼香。
香气扑鼻,谢祁鼻尖动了动,但很快,眼前又闪过了那天夜里,姨父听见他的叫嚷推开门那一瞬间,灯火涌了出来,照亮了地上一滩鲜红血迹,积得水洼一般,自表姐的衣裙下洇开。
砚书个矮,没怎么瞧见,谢祁却看得真切。
他又没了胃口,还有些作呕。
表姐与他尽管仅有几面之缘,幼时他到陈州小住,那时还不及七岁,无男女之别,表姐便领着他四处玩闹,陈州的庙会、集市、百戏不知看了多少,记忆中她应当是个性子极活泛的女子。
听姨父那晚的只言片语,她只怕是已有身孕,私奔未果又被姨父抓了回来。她虽有不爱惜自己、自私自利的错处,或许也不该被这般残忍打死……可是姨父惩治她,似乎也是为了崔家其他女儿的名声着想,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当可怜表姐,还是应当跟姨父一般唾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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