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多理会,先回屋子里,从行李中翻出一把菜刀再出来。
见她拎了把刀,还熟稔地在指尖转了个花,于是那些窥视的眼睛都默默缩了回去。
这刀也是前几日去请讼师的路上买的。身为厨子,不能没有一把好刀,沈渺对刀其实不算挑剔,但对基本的刀形、材质、手柄,还有磨刀的手法都有讲究。她爸以前说了,好的菜刀能跟厨子一辈子,但宋朝时的冶铁工艺终究比不上后世,她在菜市逛了好几个刀剪铺子才选中了这把刀。
宋时的菜刀刀形已和后世的老菜刀很相似,沈渺是中式菜刀爱好者,若要带把刀去逃命,她一定会带中式菜刀,“前劈后砍中间切”,既能防身又能切肉剁骨,还能拍蒜,即便用厚背菜刀,沈渺也能快速将两厘米的豆腐片成20来片,就是做文思豆腐也不在话下,更别提片生鱼片,所以好的厨子根本不用背一堆刀具出门。
原主那恶婆婆为何愿意放过她?讼师迫使荣大娘交割了嫁妆,他走后,荣大娘却含恨不已,就要对她发作报复,她便掏出这刀在院子里磨刀剁肉,又冲荣大娘狞笑着将肉剁得砰砰作响,人皆是欺软怕硬的,荣大娘只以为她疯了,吓得缩回了脚,一日不敢出房门。
其实沈渺只是喜欢自己磨刀,她总觉着器物有灵,仔仔细细地按照自己的习惯开刃、磨刃,这把刀才算是完全臣服于自个的了。
当然,有钱才能矫情,就沈渺现在的经济条件,为了买这把后世看来勉强及格的菜刀都要咬咬牙。她手上这把刀卖价高达八十文,已是刀剪铺子里能寻到最好的夹钢刀。
她虽满脑子胡思乱想,但手上功夫可没停,蹲在门口,铺了块薄菜板,手起刀落,没一会儿就把手里白生生的茄子利索地切成段,倒进陶瓮里用小泥炉蒸熟,另个灶眼则同步蒸饭,很快就能闻见米香和茄肉香了。
在宋朝时,茄子还不叫做茄子,被称为“落苏”,且大多不是长条状,而如鸡蛋般浑圆,呈白黄之色,若非有原身的记忆,沈渺到逛菜市时,也万万想不到这是她记忆中的茄子。不过她多逛几圈后就发现,这菜市里也有人担卖紫茄子,只是数量少得多,卖价也贵――大宋一至三品官着紫衣,因此以朱紫为贵,便是茄子也不能幸免。
不过对于沈渺而言,都是要祭五脏庙的东西,要什么颜值?不比菜刀这种“贵重固定资产”,沈渺毫不犹豫买了便宜的白茄子。
趁着蒸茄子的功夫,她还切了点胡葱、胡蒜,又用油盐酱油等调了酱,宋朝没有辣椒,但宋朝人却很爱吃辣,这时候的辣应当只能被为“辛”味。沈渺根据原主的记忆,出门前绞尽脑汁用姜、蒜、韭菜切碎,捣成泥,加上花椒、盐和清水,腌出了一瓮宋朝经典口味的姜辣腌菜,如今小小舀出一勺来,拌在酱里,替代辣椒提鲜。
她动作麻利,没一会儿已将蒸熟的茄子盛出晾凉备用,又从油瓮里倒出一勺油,在陶瓮里烧热,用葱花爆香后,“滋啦”一声,就放入肉末煸炒。
肉与葱油的香气四溢,沈渺又舍得用油,她一边炒肉,一边加入刚刚调好的酱,再加入整好的茄子段、蒜末继续炒香,最后撒上葱花就能出锅了。
茄子炒好,另一个陶瓮里的米也煮好了――她吃得并非后世的稻米,而是便宜的小米与粟米,这些米在蒸之前轻轻用碗底碾碎,再下锅蒸就熟得快。
她将香喷喷的肉沫茄子连汤汁一块儿浇到刚蒸好还冒着热气的饭上,再用木勺搅拌,卖相虽被破坏了,但却更香了!米中混合了肉香、茄香,每一粒米上都沾满了浓郁的汤汁,她尝了一口,嗯,不错,虽然条件有限,但她手艺竟没退步呢。
然后她一抬头,就发现走道里的人不知何时都伸长了脖子默默地注视着她,隔壁屋门口还有个生得圆墩墩胖乎乎的小书童,梳着俩总角,约莫才七-八岁,盯着她手里散发香味的陶瓮已经挪不动脚了,不住地咽口水;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双眼似乎都冒着绿光。
这在后世虽只是一道平常的家常菜,但在一年到头都吃不到多少油水的仆从们眼里,却已是难得的美味珍馐了,何况,这香气在狭小的过道中四溢不散,令人喉头滚动。沈渺见状,立即护着碗往屋里撤,很快连炉子也一块儿搬进屋里,最后拎着刀警惕地关上门扉。
她不富裕,又是孤身出远门,还是不要大发善心为好。
躲在屋子里赶紧把饭吃完,她探出脑袋看到外头走道的人都散了,这才松口气下楼再到锅炉房打水洗碗,炉子她不打算那么早还,在船上的日子还长,她还得吃饭呢。
只是下回还是做点简单的吧。
她对古代的治安境况并没有太多安全感,虽然宋朝富裕,这样昂贵的漕船上也少有穷苦人,但她身为女子,谨慎一些总是没错的。
沈渺收拾完碗筷,正要枕着菜刀午睡一番,门上却响起了一阵犹犹豫豫的叩门声。
她拎起刀,只将门栓往后退了一点,开了一条小缝往外望去。
门前站着的竟是方才对着她那碗肉末茄子口水横流的小书童。见她望过来,圆胖圆胖的小书童手抓着自己的衣衫,冲着她讨好地笑。
沈渺没有开门,只是和气地问:“小童子前来何事?”
“冒昧前来,失礼了。”小书童老气横秋,学着大人叉手作揖,又从怀中掏出二十来枚铜钱,捧到沈渺面前,恳求道:“奴奴唤叫砚书,便住隔壁,娘子方才烧饭真香,若娘子得闲,可否请娘子为我家九哥儿做顿晚食?”
话音未落,那小书童的肚子便在她面前咕咕作响了起来。
第3章 香菇肉酱
在船上闲着也是闲着,沈渺原也忧心这一路只出不进,到了汴京还要照料原身一对兄妹,届时可别揭不开锅了。
如今有了开源的机会,沈渺自然有些心动,便又与那小书童细细打探了几句。这书童虽一副胆大伶俐的模样,实则心思却被养得有些单纯,不一会儿便将他的主家“九哥儿”的底细倒了个底朝天。
“我们要去陈州探亲,明儿便下船啦。”
“好巧!我家九哥儿也是汴京人士,娘子可知开宝寺?国子学便在开宝寺旁,我家九哥儿不仅自小便考取了国子学的童子试,去年还选进了国子学中的“辟雍书院”,他可是头名考进的,列为上舍生呢!”
砚书说着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好似这书是他读得,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是个读书人?沈渺听到这心底微微一动。
在宋朝,不管是皇室还是民间,都喜欢将儿子唤作“哥儿”,以排行为区别,砚书口中这位“九哥儿”,想必是他的小主人。
还以“哥”称呼,恐怕还未及冠呢。
国子学在宋朝的地位不亚于清北,而且在原身的记忆里,国子学仅招收京官子弟,选进条件还极为苛刻,看来她隔壁这邻居,不仅年轻,前程也不小啊。
是个正经人家便好,而且人家明日便下船了,挣一顿饭钱,又没什么瓜葛,这也挺好了。沈渺略微放下心,何况,这“九哥儿”能将随身书童养得如今白胖天真,想必家风敦厚殷实,是个良善之辈的可能性较大。
于是沈渺思索片刻,便答应了下来。她开了门,与砚书算好饭钱,还问询他们带了多少粮米,想吃些什么菜肴,听闻他们带了不少脱壳精磨的麦粉,便笑着问道:“我还有些晒干的香蕈、腌好的豕肉,与你家九哥儿做一碗香蕈肉酱烩汤饼好不好?若来得及,我再包一笼蕈馒头如何?”
砚书本想让这娘子再做一次那喷香的“落苏饭”,但转念想到九哥儿如今那郁郁寡欢模样,的确就着馒头吃一碗热腾腾的汤饼更为适宜,便一口答应了,还利索地返回屋内,用布袋装了一袋子麦粉给沈渺。
“那便辛劳娘子了。”砚书煞有介事地叉手一揖,才告辞离去。
沈渺关上门,颠了颠手里十个铜板的预付定金,再看向脚边那一小袋细白如雪的麦粉,美滋滋地想:真好,不仅挣了钱,自个也省了点口粮!
她与砚书说好了,少算5文工钱,一并做上三碗,她也能吃上一份。
倒不是她贪小-便宜,而是这样在后世很普遍的面粉,在宋朝却要筛不知几十遍才能得,三十文才能买一斗,一向只有官宦士族子弟才能吃用得起。沈渺自打穿过来,原先在柴房里受荣大娘磋磨,每天只有一块能噎死人的干饼子吃,后来脱离苦海,为了节省银钱开销,做饭也只用小米、糙米,不知多想念吃一碗弹牙顺滑的面了。
所以这顿饭因砚书出了较为昂贵的面粉,沈渺也拿出了自己带来的香菇、蔬菜与猪肉,其他便只算了柴火、水费和自己做菜的工钱,三碗一共50文,砚书先预付10文定金。
小书童如此大方爽快,沈渺也决定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来做这碗面。
现下时辰尚早,正好可以慢慢准备。
她也不睡了,从衣箱里取出两根粗布襻膊,绑起袖子揉面熬酱。
这“香蕈肉酱烩汤饼”,其实便是后世所说的香菇肉酱烩面,做起来并不算复杂,但揉面醒面需要时间,泡香菇熬肉酱也需要时间。
说起香菇,这里的大宋经济繁荣,百姓生活十分安定,栽培菌菇的技术也十分普遍,在金陵城,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房前屋后辟出一小块地来栽培菌菇。所以,沈渺临走前也没忘记把荣家屋子后头,原身精心打理的一小片香菇地全摘走,一株也不留给那可恶的母大虫!
而香菇用来做“蕈馒头”,是此时最常见的做法。
此时的馒头也叫笼饼,其实是后世的包子,圆而带馅的。宋朝真正的“馒头”,是武大郎卖的那种“炊饼”,且大多是条状的。
蕈馒头便是香菇肉包。
香菇肉包在宋朝很受欢迎,本朝的著名美食评论家苏轼先生便曾邀上两位好友大老远去吃包子,吃完意犹未尽还发了个小红薯探店笔记,在词作里写道:“天下风流笋饼Z,人间济楚蕈馒头”。
这句词翻译过来约莫便是:“这香菇肉包绝了啊!”
沈渺决定先做烩面的肉酱。
烩面是豫菜,精华在于那鲜香的汤底。若是在后世,沈渺会用上等嫩羊肉、羊大骨熬汤,至少也要熬够五个小时,熬出来的羊汤白白的,浓郁如牛乳,这时候再将面条拉成宽薄的条状下锅,另外起锅烫辅料素菜,铺在最底下,再滴上辣椒油,带一碟子糖蒜,那滋味,能鲜掉眉毛。
可惜现下没有这种条件和时间。
不过用香菇肉酱烩的面也别有一番风味。
猪肉虽便宜,但沈渺也怕割的那块猪肉放久坏了,午间做了一顿,剩下的便也不吝啬,全都用上。她手脚麻利地将带皮的肥肉先剔出来,瘦肉较多的全切成豆子大小的小丁。从锅炉房打来的温水将香菇泡发,之后便将土陶瓮移到小泥炉子上,将带皮肥肉在里头煸炒出油,直到收缩变成猪油渣。
这猪油渣单独留起来,晚点可以用来包包子。
沈渺趁此往陶瓮下了瘦肉丁,慢慢炒得变色。用这土陶瓮炒菜实在有些粘底,幸好沈渺熟于灶头事,用筷子飞快地翻炒,这样微微一点焦香反倒更添几分滋味。随后,她将泡发的香菇切丁混入其中继续煸炒,之后添上葱蒜、八角等佐料,再来一勺自制腌姜辣酱,炒出辛辣的香气,再浇上酱油、陈醋、盐、花椒等佐料。
其实还应当加些胡椒,但胡椒昂贵,在宋朝,一斤胡椒的价格高达数十贯钱,一匹绸布只能换一袋胡椒,沈渺此等小民连买都没处买去,因此她便用花椒代替,滋味虽略显不足,但沈渺还有个诀窍:加豆瓣酱。
她去买菜刀的时候,发现有间酱铺贩豆瓣酱,沈渺还惊讶了一下,原来在宋朝,各类佐料、酱料已如此齐全了呀!尝了几口觉着不错便也买下一小罐。如今正好用上了,将这豆瓣酱加满满一勺进去,这香菇肉酱便也有了灵魂,再加两瓢方才泡香菇的水,便算差不多了。
沈渺擦了擦汗,握着火钳将炉膛里的碳木拣出来几块,趁机往陶瓮里放上一点糖与芝麻,改用细火慢慢地熬煮至肉酱汤汁棕红黏稠,这与后世相差无几的香味儿便扑鼻而来了。
沈渺闻了都觉着口舌生津,实在太香了!
趁肉酱在炉子上咕噜会儿的功夫,沈渺开始和面。
和面,其实也是一件技术活。
不过沈渺五岁就学会和面了,小时候人家学钢琴、跳舞,她学切豆腐、和面……等她长到七八岁,她爸妈就开始撂挑子了,家里的一日三餐都让她自个操刀,再等上了初中,她都能一个人挑大梁做年夜饭了。
要做烩面,必须得用温水和面,且要边和边慢慢地加水,将面粉打成絮状,再快快地揉成光滑的面团,这一步至关重要,否则时间长了,手温会让面团更快发酵,揉出来的面团会影响口感。沈渺和面还会加一点点盐,这也是面条能够筋道的关键。
揉得差不多便用湿布盖着醒面,醒个约莫一两刻钟便好了。
之后将面团擀成长条,用刀切成两指宽便成了。
将面备好后,沈渺喝了口水休息了会儿,又开始码素菜,她带了一颗白菘菜,便是后世的白菜。据说这种白菘是唐朝时在扬州选育出来的:“叶圆而大,啖之无渣,甚脆嫩,四时可种,腌食甚美。”
从此成了老百姓的最爱。
有趣的是,沈渺上辈子乳名就叫菘菘,她妈生她之前吃了碟辣白菜,刚下肚羊水就破了,于是她爸说那孩子就叫辣白菜吧!这一提议被她妈妈好一顿打,但最后还是选取了白菜相对文雅一些的说法。
除此之外,她还带了两根萝卜、波棱(菠菜)、黄瓜、芫荽(香菜)……两箱行李有一半都是吃的。虽都是蔬菜,但此时有句俗话:“腊雪如席麦苗肥,春雨如膏菜苔贱”,这春日里的蔬菜新鲜又便宜,且这会儿的天气还有些凉,这些蔬菜常温阴凉处保存几天还是能做到的。
不过沈渺也都没买多,漕船沿途停靠码头的话,还能下船采买。
于是便切了半根萝卜,春天的水萝卜极脆嫩美味,切成丝。再码了些白菜和黄瓜丝,芫荽则切碎在碟子里,爱吃的自个加一些,毕竟不论古往今来,吃不吃香菜之争从未停息。
这样忙下来,这道“香蕈肉酱烩汤饼”便预备的差不多了。
天色果然还早,沈渺便又开始包蕈馒头,她方才刻意留出来一些香菇与肉,再加上剁碎的猪油渣混成香喷喷的肉馅,正好包出三个。等蕈馒头包好用筷子架在陶瓮上头蒸好,天色也晚了。
将陶瓮洗干净,烧水,将素菜与面烫熟,再将香菇肉酱加进去,熬肉酱的汤汁也得加上,撒上葱花,沈渺迫不及待尝了一口,面条劲道爽滑,还吸饱了浓郁的汤汁,让人唇齿间都是诱人的酱香。
不错,没翻车。
沈渺将自己的那碗盛出来,用油纸包上蕈馒头,便将整个陶瓮都抬到隔壁。她送过去的时候,只有砚书一个人在屋里,船舱的房间都差不多,不同的是这“九哥儿”的屋里随处可见些古旧、破破烂烂的书。
沈渺没进去,放下东西收了砚书的尾款,便微微弯腰,笑眯眯与砚书嘱咐:“你与你家九哥儿记得趁热吃,不然汤饼该坨了。”
说完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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