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守门的官兵处交了点铜子,验了公验,沈渺顺利进了城。走近城门时,她仰头满是惊叹,好高的城楼!这门洞起码有八-九米!而且极厚,沈渺觉着自己坐着这驴车应当走了有六丈多,合后世约莫有十八米多,这才走出去。
怨不得她上辈子学历史时,辽金挥军南下遇到这类坚城便容易铩羽而归,这么厚的城墙,便是带着投石机也难以攻克啊。
再往前走,沈渺望见了彩楼欢门、飞天虹桥,四处都是高挑翻飞的酒幡、招子,续走着,竟还偶遇一支满载货物的驼队!
《清明上河图》果然是极致的写实之作。她仿佛一朝步入画卷中,成了这汴京繁华街景中的一员。由于内城中人实在太多,过桥时车把式便跳了下来,拉扯着驴车在拥挤的人群中一步一挪。
那驴也被挤得焦躁起来。
往来的小贩、行人熙熙攘攘,路上卖什么的都有,尤其沿街巷口路口的小店,更是将堆满货物的矮柜横出街面,用来吸引顾客。
沈渺不禁在心底嘿嘿笑:看来“占道经营”这种事古来有之。
开封府有汴水、惠民河等河渠穿城而过,因此“桥市”和“河市”最为热闹,整段河岸全是鳞次栉比的小店,沿河的食店多是正面朝路敞开大门,朝河的背面还要搭出去一个吊脚楼式的棚屋,沈渺边走边看,感觉这大约便是后世“违章建筑”的起源了。
桥市则更为灵活,小摊贩们利用宽阔的桥面两侧摆摊,称为“浮铺”,也有一些商户搭了棚子设置固定摊位的。
沈渺坐在车上东张西望,过桥时将桥市上的小摊看得最认真仔细。原身父母留下的铺子也不知被烧得如何了,她没有余钱,想做些吃食攒钱,摆小摊是最好的选择。
但一通看下来,倒让沈渺不大自信了起来。汴京各色商品都格外齐全,美食也不少,若手艺不好,或是不卖些新奇之物,只怕会无人问津!
就要下桥时,沈渺看见了一个浑身上下都插满琳琅货品的货郎,连忙请车把手停下稍等,她下车挑了两个竹制的风车。
那货郎口舌伶俐,殷勤地拿着风车一边演示玩法,一边说:“娘子好眼光,这竹车一文两个,竹子选得凤阳老竹做得,经久耐用,不怕摔不怕水,能玩好久呢!”
沈渺挑来挑去,想到原身那一对弟妹的生肖年岁,便要了一个绘了小蛇的、一个绘了大马的,这每个风车叶片都打磨得光滑,不会扎伤孩子的手。一文钱两个的玩意儿都做的这般精细,沈渺算是开了眼界。
那车把式也笑道:“这位娘子可是回娘家归来?这出门一趟也不忘给膝下儿女带些小玩意儿,母慈子孝,娘子家中将来定是要兴旺的。”
“借您吉言了。”沈渺笑着上车,没有多解释。
就这样挤挤挨挨、拥堵非常地走了有两刻钟,车把式终于吁了一声,用挂在脖子上帕子擦了擦满头汗:“沈娘子,金梁桥到了。”
沈渺结了钱,车把式还帮她卸下两箱行李,放在了金梁桥后头的巷子口,这巷子里种了好几棵高大的垂杨柳,故而人称杨柳东巷。
也是原身自小长大的地方。
但沈渺到这里仍旧没什么安全感,她一路上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沈记汤饼铺看看,再跟邻里打听打听情况,自己心里有了数,再去沈大伯家接两个弟弟妹妹比较好。
她大包小裹刚下了车,巷口柳树下边做绣活边闲话的二三妇人便望了过来,沈渺出嫁三年,除了回来奔丧再也没回来过。当年那个备受家人宠爱,被父母娇养得白生生、丰满匀净的小姑娘,如今被磋磨得又瘦又憔悴,因此那几人直勾勾瞧了半晌,愣是没好意思唤。
倒是沈渺注意到了她们,很快从原身留下的记忆中找到了这些大娘的名姓,立刻抖搂出袖子里的帕子,往眼角使劲擦了擦,这便红了眼,呜咽地呼唤道:“顾婶娘、李婶娘、方婶娘,我是沈家的大姐儿啊!婶娘们自小瞧着我长大,怎么如今都不认得我了吗?”
还一甩帕子,掩面而泣。
那三位大娘这才呼啦一声围过来,也都拉着她的手不住地啜泣流泪,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地嘘寒问暖道:“哎呀,大姐儿,婶娘险些不敢相认!你……你怎么瘦得跟麻杆儿似的,哎呦,回来也不递个信儿,婶娘好叫你顾二哥去城外接你啊!”
“哎呦,大姐儿你可算回来瞧了,你不知晓,你家屋子都被火烧榻了一半儿!你那好大伯,也就来看了两回,听闻至少要出四五十贯钱才能修得好,吓得再也不敢过来了!”
“还有,你快家去!你家济哥儿和湘姐儿,被你那心狠的伯娘一扫帚赶出家门,如今两个孩子可怜得很,孤身缩在那漏风漏雨的屋子里,全靠街坊邻里接济才活下来。”
“何止啊,你家济哥儿前个儿还病了一遭,浑身烧得好似火炉,你顾叔连夜背着去的医馆,灌了两副药才醒过来,如今还起不来床呢!”
第7章 济哥湘姐
这一番话听得沈渺心惊肉跳的,没想到原身弟妹的处境比她想得更糟糕!这下沈渺望着这三位婶娘更多了几分真心,她拉着三位婶娘的手,诚心感激道:“多谢各位婶娘照拂我一双弟妹,待我安定下来,定要挨家挨户与婶娘们致谢!”
顾婶娘是最热心的,她与沈家住对门,还道:“多年邻里何必言谢?你快去瞧瞧济哥儿和湘姐儿吧,这两箱行李我让你顾二哥儿给你抬去,你且别管了。”
沈渺又再三谢过,果真将行李托付给她,便快步穿过狭窄又堆满了各色杂物的巷弄。
杨柳东巷其实是汴京延秋坊南街的后巷。这里家家户户的门房都背街而建,有前后两个门,前门面向街市,大多与前厅一块儿改成了各式各样的铺子;后堂与巷子里的后门则是日常生活出入之所。
沈渺走到半截便认出了沈家――那被烟火熏得黑漆漆、房梁倾塌了一半,还没了半截围墙,满地瓦砾的便是了。
原身伯娘来信还说火势不算大,这都几乎烧没了还不大?
幸好汴京人烟稠密,防火算是很严密的。沈渺的记忆中,汴京每处坊巷三百步左右,便有军巡铺屋一所,铺兵五人夜间巡警;每条街前后还各有一个砖砌的望火楼,时时有人警戒,望火楼下还囤了厢军百人,每遇救火之事,厢军便纷纷拎着大小水桶、梯子、斧锯、火叉等前来扑火。
想必沈家的火情便是那时巡捕发现的及时,这才没有连累邻里,否则还得赔偿邻人的房屋损失,便更是雪上加霜了。
如今已烧成这样了,再多看也无济于事,沈渺心里记挂着原身的弟弟妹妹,踩着满地废墟,脚下一深一浅走了进去。
不知汴京是不是刚下过雨,地上的残木瓦砾皆是湿漉漉的,走在其中,那呛人的焦火气隐约还能闻到,更添几分荒凉。
没走两步,她便听到了强忍着的低低咳嗽声与小女孩儿呜呜地哭声。
掀开一扇烧得只剩焦糊木框架的门扇,沈渺走入了一处像是堆放杂物的空地,墙下满地碎酒缸,成排堆放在这后院,越过这排酒缸,终于见到一间屋顶还算齐全的屋子,沈渺仔细回想,这应当便是灶房。
沈家是个汤饼铺子,因此灶房反倒建得最为宽敞结实,以砖石垒墙,沿着墙垒了一排条案与四眼大灶,虽也烧得不成样子,倒成了沈家后堂唯一没被完全烧毁的屋子了。
从灶房右边还能看见一道通往前头铺面的小门,应当也被烧过了,沈渺伸长脖子看了眼,满地散架的柜子、缺胳膊少腿的桌椅,胡乱堆放着。
回头再收拾吧。她循声迈过灶房焦黑的门槛。
视线变得昏暗,一股淡淡的草腥味与药味混杂在一起,但适应了昏暗光线后,屋子里的情况倒比沈渺想象中好了些。
灶房里只有屋瓦被烧得破了个大洞,墙面、灶台甚至都还完好无损,只是被烟熏得漆黑,满是烈焰蒸腾焦黄的痕迹。
灶台后露出半截草席,还有一副被褥枕头,这铺盖只怕是哪个邻里接济的,虽有些旧,却浆洗得十分干净。
被褥里鼓鼓的,压抑的哭声便从里头传来。
沈渺绕过去一瞧,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靠着墙,披头散发地半躺在草席上,男孩儿生得和沈渺这具身体有七八分相似,一样的桃花眼,连眉骨微微上挑的弧度都几乎一样。
他似乎还在发烧,嘴唇苍白,面颊却潮红,自个病了,却还要强打精神轻轻拍着依偎在他怀里的小女孩儿,那小女孩儿睡着了,却仍在梦里恸哭,紧闭着眼睛,眼泪仍旧从眼角滚落,满脸是泪。
沈渺怔了怔,脚步发涩,几乎抬不起来。
倒是病得昏昏沉沉的男孩儿先发现了她,他抬起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或许是病得有些神志不清,他拧着眉头呆呆望了沈渺好长时间,才似乎将她认了出来,但却只是抿了抿嘴,又垂下头去了。
沈渺默默上前,抬手想去探一探那男孩儿的额温,却被他一扭头躲开了,男孩儿忽然目光凶狠地瞪了瞪她:“你还来做甚么?”
沈渺没回答,只是不顾他多次躲闪,还是固执地将手覆在了他的额头,手心里传来的滚烫,也像一簇火苗在她心头炙烤,她软了声音:“济哥儿,你吃苦了。”
“阿姊回来了,再不走了。”
只因这句话,沈济眼里强撑出来的凶狠便土崩瓦解,一股酸涩直冲鼻腔,他的眼里含了摇摇欲坠的泪水,却倔强得将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愿掉泪,憋得一双眼圈更红了。
沈渺心底又叹了口气。
在原身的记忆最深处,始终萦绕着两个失孤的弟弟妹妹的嚎啕哭声,她因懦弱不敢反抗婆母,狠心将这两个孩子丢在大伯家。要登车离去时,才四岁的湘姐儿死活不肯,还穿着麻衣孝服,那么小一个人,死死拽住原身的衣裙,哭着喊:“阿姊别走,阿姊别走。”
最后湘姐儿被沈家伯父硬掰开手指抱走,在沈伯父怀中依旧打挺踢腿,挣扎着想跳下来抱住她,最终哭到倒气嘶哑。沈济一开始没哭,等原身坐上了马车,他猛地挣脱了伯父的手,拔腿拼命地追。
他没有呼喊,如今日一般,眼眶蓄满泪水,红着眼,倔强地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再也追不上,风中才传来一声撕心裂肺般的:“阿姊!”
原身没敢回头,坐在车中泪流满面。
这哭声牵扯着她,让她在荣家几乎日夜不得安宁、不得展颜,虽时时送信送物去汴京,但仍无法纾解心底的愧疚。
如今沈渺代替她走到了这两个孩子面前,心底里那不属于她的、却一直不肯释怀的悔意才好似如烟云般消散了。
沈渺俯身弯腰将湘姐儿从沈济的怀里过到背上,这孩子在梦中哭得抽抽噎噎的,居然还没醒,一趴上沈渺背上,竟也不哭了,睡得更安稳了。
沈济只是瞧着她,没吭声。
“可还能行走?阿姊领你去赵太丞家再抓些药来。”沈渺一只手托住湘姐儿,一只手回身去牵他。
沈济依言费劲地撑着墙站了起来,身子还有些打晃,沈渺眼疾手快要扶住他,却又被他躲了,他喘了两口气,又问道:“你为何回来了?”
沈渺两辈子没见过这样倔的孩子,小小年纪倒老成敏锐的很。她被休了的事情也没法隐瞒,因此便言简意赅地说了事情经过,平淡道:“荣家贪鄙成性,休了便休了,这几年,阿姊悔不当初,如今正好,阿姊与其两不相干了,也好回来照顾你们……”
没成想,原以为对自个很有些怨恨的沈济,却听完后气得满脸通红,冒出来一嘴市井脏活:“荣家竟敢欺辱你?没长卵子的腌H畜生!”
他气得甚至剧烈咳嗽了起来,好容易缓了缓,声音又冷,恨不得将荣家活吞了,“他们家是算定了你没了爹娘,我又年幼,无人能与你出头!恨我生得晚了,否则我定要杀到金陵,打断那荣大郎的三条狗腿不可!”
沈渺只笑:“总算肯认我这个阿姊了?”
沈济脸一僵,哼了声,又恢复成方才那别别扭扭的模样。
“去吧,领你抓药去。”
沈渺背起湘姐儿,硬牵上沈济的手,三人沿着四通八达的小巷抄近路到了赵太丞家。赵太丞家是御医之后,门前所挂匾额“杏林春满”乃是先帝所赐,最擅儿科与妇科,很有底蕴,是汴京远近闻名的大医馆。
但因诊费比别处贵,大多老百姓不到急症重症不会进赵太丞家的门,因此沈渺领着沈济与湘姐儿进门时,相比不远处人满为患的平价医馆“杨家应症”,赵太丞家只有零星几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在等伙计抓药。
坐堂的白胡子郎中撑着下巴,被这春日暖阳一照,都快睡着了。
沈渺的观念与此时的人们不同,小病不好好治,拖成大病再治,这要付出的代价就高昂了。尤其是孩子,硬抗不得。
幸好沈济只是一时受寒,经白胡子郎中一番望闻问切,便说不打紧,写了药方让吃五日汤药,又开了三日止咳化痰的甘草桔梗饮,是熬好的成药,装在竹筒罐子里,瞧着倒很像后世的止咳糖浆,以及三副敷在脚底涌泉穴的退热贴,便顿感安心。
郎中当场便给他在脚底贴了两张,沈渺顺带还学了学涌泉穴在何处,这贴敷需一日一换,学会了回去好自个贴,就不必每日跑一趟了。
抓好了药,三人原路返回,经了这么一趟,背上的湘姐儿居然越睡越熟,都打起小呼噜来了。
沈渺问:“湘姐儿如此嗜睡,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沈济闻言,低下头神色黯然道:“昨日我起烧得厉害,湘姐儿哭着照料了我一整晚,她不敢合眼,生怕我也死了。”
沈渺默然半晌,将背上的湘姐儿又往上托了托,不由恨恨地咬着牙道:“回头等你好了,我非得去大伯家讨个公道不可!”
沈济却难得露出孩子气来,赌气道:“我再不想踏进大伯的家门了。你回了金陵以后,伯父伯娘便总拾掇要将我们家里的铺子过户,说我年纪小,日后又要读书,花销极大,这铺子留给我也是无济于事,不如给了他们。他们好生经营,日后也好奉养我与湘姐儿一辈子。我不肯,他们便生了好大一场气。后来,家里被烧了,伯娘收不着租子,对我与湘姐儿愈发冷眼酸语,我本也不愿在那儿待着。”
沈渺心想,果然如此。
原身收到大伯家催寄银钱的信,即便荣大娘如何斥骂也不改心意,一定要把两兄妹接到金陵,只怕也是看出了端倪。只可惜原身没来得及,便被荣家逼得一病不起。
沈家这汤饼铺子地处内城繁华处,虽不及虹桥热闹,但离官家的大内也不过两条街罢了,金梁桥附近也住了不少官宦人家,离大相国寺不过一条街,换做后世,那就是北京长安大街对面的店面,能不值钱吗?
沈家祖上是阔过的,沈家祖父白手起家攒下四间铺子,祖父死后,沈大伯作为长子,便分得了内城一间铺子、外城一间铺子、乡下的田地以及家中两箱现银;沈父作为次子,也有内外城两间铺子,但都比沈大伯的小,其中一间便是如今被烧的汤饼铺子,另一间在外城,当年为了给沈渺攒嫁妆,已抵卖了出去。
先前沈父沈母尚在,沈伯父一家也不眼红弟弟家,毕竟他们过得更阔一些,收着乡下的租子、经营着外城最大的粮铺,不说日进斗金,也有日进半金了。但如今沈父沈母皆去了,两个女儿都不算数,只留下一个还未成丁的儿子继承遗产,这心思自然就活络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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