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遗憾地出来答复了:“郎君,鸭子还得烤一会儿呢,约莫一刻钟,您看您是出门逛逛再回来取呢,还是在店里坐坐?”
那夫妇倒也不急,又坐下:“那我们便再等等。”
说着,那郎君目光又落在那炙鸭图上,还背着手站起来欣赏了片刻,扭头对沈渺称赞道:“这炙鸭图画得传神,神韵毕肖,很有当年范立老先生的风范嘛。可惜老先生故去几年了,没想到……”竟然在这样一间铺子瞧见了。
赏完图,他在角落瞥见了落款。
落款只写了谢九两个字,但盖的压角章却是小篆体“关山”二字,他便恍然了。
姓谢之人不少,但是排行九,又字关山,还师从范老先生的却只有一家了。
原来是谢家人,怨不得了。听闻当年范立老先生收的最后一个弟子听闻便是谢家公子,只是听说那孩子志不在书画一道,多年来几乎没有画作流出。
沈渺随着他目光看去,九哥儿这鸭子确实画得光看便觉扑鼻香,真得神形兼具,好似鸭子要从纸上跳出来落进盘子里似的,笑道:“是啊,这位画师画得好,您瞧,我们铺子里都是他的画。”
那郎君捻须一笑,也没多说,只是又踱步去看那泡面图示了。
沈渺当初铺子弄好,瞥见空荡荡的墙,其实也想得简单,反正铺子里都是九哥儿的墨宝,便干脆统一风格呗?正好装修好正式开门之前,试着烤了一炉烤鸭,她便让唐二包了十文钱、两只鸭,跑腿送去了书院,跟九哥儿求画。
后来,当天晚上,秋毫便捧着这幅炙鸭图来了,还捎来了九哥儿的回信,上头写了短短两行字看得沈渺直笑:
“十文润笔费收下了,望沈娘子下次再惠顾。”
一旁还盖上了麒麟油汪汪的猫爪印,看来那烤鸭,它也没少吃呢。
等那对夫妇取了鸭子走了,沈渺又等了等,客人终于渐渐走光了,暂时还没客人上门,她便提前关了铺子的门,准备休憩。
观莲节要持续三日呢,沈渺准备明日开久些,后日济哥儿便休沐回来了,她便也准备关门歇一晚,给阿桃他们发点过节费,让大伙儿都能放假出去逛逛去。
她虽然自己卷,但却不卷员工。
咱好好的社会主义接班人,怎能染上那资本家的邪恶本性呢?其实,即便是谈利润,她上辈子在她那餐饮小公司也实践过,不设置考勤,只要能把工作按质按量完成,几点回家都成,结果工作效率还挺高呢!这正好说明了让员工们能丰衣足食、快乐工作,其实能比压榨他们创造出更多的价值。
她关了门,把人都轰去睡觉去。如今沈家六间房满满当当,唐二和福兴住一间,沈渺找杨老汉打了三套大学宿舍那种带柜子的桌床,用得坚硬的好木料,价格虽不便宜,但结实舒服,给他俩中间拉了帘子,一人一半,互不打搅。
阿桃单独住三间房里最小最边上的那间,沈渺特地给她换了把好的锁,剩下那桌柜床便是给她的,还给她挂了绣着小桃子的窗帘和床帘。
大伙儿也累了一天了,沈家院子的灯火很快熄灭了。但外头还是很热闹的,时不时便有放烟火的砰砰声,路上桥上皆是人挤人。顾屠苏大老远去外城给东楼送了一批酒,这往内城走时都格外费劲,来往人太多,险些没把他的车挤倒了。
幸好车上已没有了酒,他擦了把汗,把车子扶正了。
就在这混乱之中,他猛地在人堆里瞧见了个自己一辈子都难以忘记的脸。
油头粉面,头上还簪花,穿个大袖衫子,还摇着扇子。
顾屠苏在人群中看了又看,确信自己没看错。
荣大郎?他怎会在此?
只见他匆匆下了桥,似乎丢了什么东西,一头钻进河边茂密的篙丛里去了。
顾屠苏眯了眯眼,转了转手腕子,一把拿起土车子上用来垫酒缸的破麻袋,悄然跟了上去。
大姐儿被休孤身回京,在他们家受了三年鸟气不说,还得睡这没人伦的东西和他那老咬虫亲娘中间!这欺辱人也得有个限度!顾屠苏嘴上虽从没有提过,但早在梦里将他子孙根踩断好几回了!
他竟还有脸到汴京来?
既然他自个送上门来,非狠打他一回不可!
第61章 随波去了
汴河畔篙草蓊郁, 高过人顶。
荣大郎满脸晦气不耐,用力拨开这些割人的草叶,脚重重地踩进松软的泥地里。
他与郑氏进城来看灯, 才走到外城的济民桥便挤不动了, 他故作体贴地单手护着郑氏,另一手又牵着老娘。心里生埋怨地想,他也是苦命,顾着俩拖油瓶,这般举步维艰地往前挪。
若是生在富贵人家, 哪用得着机关算尽?
忽然,不知哪儿来的冒失鬼大呼小叫地举着被烧着的灯迎面冲撞过来, 吓得人人惊叫避退,这混乱之中, 也不知谁的胳膊将郑氏的发髻撞得散了,连头上金簪都被撞得掉下了桥。
郑氏顿时哭得不成样子,哭嚷着要去找,说那是她亲娘留给她的陪嫁, 丢不得,无论如何也丢不得。
这不缺心眼么?知道是这样的日子还戴这样贵重的东西出来!真是个没用的棉花棒槌。
荣大郎满心不情愿,尤其今夜出来看灯, 荣大郎为了省些茶水钱,没让郑家几个碍事儿的老仆跟来,否则也不用他亲自去寻了。
但他面上还是瞬间忍住了不快, 拍着胸脯道放心, 一定给娘子寻回爱物,替她擦泪又多多温言宽慰了,便让荣大娘先领她去边上那家清静些的小店坐着等, 他自个下去寻。
荣大郎一心想着,下来做做样子,薅两片叶子贴身上,脚下沾沾泥,消耗些时辰,便推说实在寻不着再回来。明儿叫郑家那些当奴仆的,自来寻。
风一阵阵拂过,激得这些巨大的篙草四下摆动,投射出来的阴影像一片片风中涌动的黑雾,沙沙作响。
荣大郎心里嘀咕渗人得很,低头钻了进去。
正想寻个石头坐着,略挨个两刻钟便回去,谁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得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
像捕猎的山兽,正蹑着脚慢慢靠近。
“谁?”荣大郎心头一紧,下意识回头看去。
刚扭过头,他眼前便一花,兜头罩过来一只又臭又脏的麻袋,结结实实把他套了进去,他顿时挣扎大喊大叫,却立马被当胸两脚踹倒在地,疼得他撕心裂肺的嚷叫堵在喉咙眼,眼珠子都快噎得瞪出来了。
紧接着便是雨点儿般密集的拳脚,打得他头昏脑涨,鼻血流了满脸,两颗牙都叫打掉了。之后,他只能蜷在地上打滚,一面呻吟着,一面爷爷哥哥爹爹您行行好地求饶着,回应他的却只有那人更重更硬的拳头,他被打得眼冒金星,仰面倒地,罩着他的麻袋有几个窟窿眼,他隐约还看到一簇簇不断飞到夜空中,绽若繁花、灿如流火的烟火。
四处都是人,却无人察觉篙草中的动静,人人仰首望天,惊叹声声,也无人能听见他的惨呼。
瓦子里乐声高扬,真好个喜乐满人间。
顾屠苏最后一脚,狠狠往他第三条腿里踩去,踩了两脚生怕踩不碎,还用脚尖左右碾了碾,直到那两个囊袋如碎裂的鸡蛋,在他脚下彻底变得扁平了。
他这才慢慢地掀起眼看去,方才还在打滚求饶的人,此时已疼死过去,不动弹了。
踢了两脚,确信不是耍诈,他这才将麻袋扯出来。
荣大郎满脸青肿血污好似烂猪头一般,软绵绵躺在那儿,裤子中间似乎被碎掉的蛋液染深了一块儿。
顾屠苏把他衣裳脱了,随手折了几根草搓成绳,拴在他身上,略微等了等,瞅准远处来了艘货船的机会,便将他一同拉入水中,悄无声息地潜到了船尾,将光溜溜的他两只胳膊栓在那船尾端的挂网上。
这样他身子倾斜,若非遇到大浪,口鼻大多时候都在水面上,死不了。
很快,他便被那平底货船随波带走,沉沉浮浮的,一眨眼便出了汴京外城的水道闸门,只怕天一亮叫人发觉,那船都不知到哪个州府的码头了。
顾屠苏知晓他此时只是疼昏了,还有的是气儿呢,且看老天愿不愿意让这恶人得救吧。
他几乎整个身子都沉在黑乎乎的夜河里,只露出了眼鼻,就这般冷冷望着那船劈开水波远去。
顾屠苏套他麻袋时,本想着为大姐儿多打几拳出出气便算了,如今大姐儿过得挺好,也算给她积积福。可不知为何,当他的拳头狠狠打在荣大郎身上时,心口却猛然涌起一阵几乎要将他击垮的痛楚。
像有一把刀子捅进他心里,将他血淋淋刺了个对穿。
他仿佛又看见了大姐儿出嫁时那双盈盈的眼眸,她弯弯地望着他,温柔与他道别。她曾那样喜悦地期盼着,她将自己的余生都托付给了这个泼才杂碎,可是……却没落得一点儿好。
他甚至疼得还出现了破碎的幻觉:他似乎瞧见大姐儿背着比她人还高的脏衣背篓,步履蹒跚,寒冬腊月在河边搓洗衣裳,手冻得流脓;他瞧见她半夜被婆母叫起来为她倒恭桶,还指着鼻子骂她懒,扯起她的头发往墙上撞;他还看见她已瘦成薄薄一张纸,蜷在柴房的地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深陷空洞的眼,望向北面……
她想回家,可是回不去。
顾屠苏心口如锤击,双眼赤红,下手再不收着劲了。
等货船再也瞧不见了,顾屠苏上了岸。他把荣大郎的衣裳和掉落的牙齿包了石块扔进河里,又将自己那湿哒哒的褂子和裤子脱下来拧干,重新穿在身上。夏日他只穿苎麻的薄褂子和短裤,脚上也是草鞋,叫风一吹很快便干了。
他站在风口吹了会儿,因生得太黑,他几乎在夜里隐了形,哪怕有人在桥上往下望,也只能瞧见青纱帐般的篙草投下的层层叠叠的阴影,烟火一停,下头黑得更是只能看见河面微弱的波纹。
顾屠苏悄无声息地爬上河堤,重新推起那藏在桥墩阴影中的土车子,混入人流中。
回了家,家里人早都睡了,只给他留了一盏油灯。他便也随意汲水冲了个凉,还将草鞋上的泥、车轮上的泥仔细冲干净,便躺在了床榻上。
他枕着双臂,空落落地望着,他也不知自己在看什么,梁木上有只就着月光结网的蜘蛛,一圈一圈,不知疲倦地吐着丝。
他本以为自己会今夜无眠,没想到很快便睡着了。
梦里连阳光都是朦朦胧胧的,蝉声鼓噪,巷子口的大柳树丝丝缕缕垂下细辫子一般的绿枝条。好似他又回到了小时候,大姐儿的糖被巷子里其他混小子抢了,他拔腿便冲上去了,打了一架回来,鞋都掉了一只,他一跳一跳,蹦Q到脸上还挂着泪珠的大姐儿面前,伸出手,咧嘴一笑。
掌心里躺着他抢回来的糖,被他攥得有些化了,黏黏的。
大姐儿破涕为笑,拉过他黏糊糊的手,脆生生:
“顾二哥,多谢你了。”
他的心便也像那颗糖,软软地融化了。
可一转眼,幼时大姐儿的身影与声音都被一阵大风吹散模糊,不过一揉眼的功夫,站在巷子里的他们瞬时被吹得拔高长大。这次,迎风站在他面前的,又成了那个还未出嫁时柔婉美好的大姐儿。
她对他露出笑来,还是他记忆中那样温柔的、眉眼弯弯的模样。
耳畔还是曾经她与他的最后一面、最后一句。
― ―顾二哥,多谢你了。
――顾二哥,我走了,你好好的。
分明是这样难得的好梦,心却酸得很,顾屠苏沉睡着,却有一滴泪从他闭上的眼角缓缓滑了下来,洇进了枕巾里,染出了一块难以磨灭的泪痕。
***
郑氏与荣大娘起先未曾察觉不对,在茶肆里苦等了荣大郎一个时辰,之后越等越晚,有些回过神来了,便又四下苦苦寻了一整夜,却都没找到荣大郎的踪迹。她们与家仆问遍了路人,没人瞧见,都说指定是找不着了,昨夜人这般多,被挤得掉进河里淹死的也不少。
荣大娘立即坐倒在地上哭爹喊娘,还发了狂似地撕扯郑氏,说她是丧门星,若非她让荣大郎去寻簪子,如何会有这样的祸事?
这下好了,郑氏被荣大娘原形毕露的狂态吓得哭了出来,幸好她身边还有几个亲娘留下的老忠仆,连忙操起棍棒,将郑氏团团护住,又呵斥道:“你这当婆母的好生无理!如今事无定论,如何能这样败坏自家媳妇的名声,难道是要逼媳妇也去死吗?休要说些没道理的鸟话,当我郑家是好欺负的吗!”
一团混乱后,荣大娘讨不得好,只能眼神淬毒似的瞪着郑氏,嘴里还又咒又骂个不停。
郑氏吓坏了,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她实在惧怕荣大娘,只觉着天旋地转,一瞬间好婆婆成了母夜叉,好郎君不知所踪,这美好的世道全变了狰狞面孔似的。
她身边有个老仆人是明白人,观荣大娘那模样,立刻对荣家先前的说辞有了疑心,于是一面为荣大郎失踪报官,一面找人到内城打听那荣家那被休的前儿媳妇的事儿,想两厢应证应证。
这打听的郑家仆人好巧不巧,遇上推车去给沈家买鸭子的李婶娘。
李婶娘立即抖擞精神,滔滔不绝地讲了半个时辰。
沈渺前段日子办存鱼摇签,常让狗儿去帮着看签上的字,还给狗儿发了银钱送了烤鱼吃,这些日子卖起烤鸭来,也不忘帮衬邻里,她不仅优先买光了巷子里各家自家养的鸭子,后来还托擅长挑选家禽的李婶娘替她去各大鸭场寻买好鸭子。李婶娘这下立刻成了沈渺的好婶娘、好邻居,从此她那张碎嘴里再也没有一句沈渺的坏话了。
喊沈渺,也从“那沈大姐儿”变成了“我们家大姐儿啊”。
见郑家人大老远来打听,李婶娘那是嘴上火力全开,把恶婆婆如何欺辱沈氏添油加醋说得亲眼所见般,还把荣大郎如何不要脸日日与母苟合都编得活灵活现,仿佛当时她就站在床边看似的。
听得那郑家仆险些要昏过去。
打听到了荣家先前休妻的真相,郑家仆面色铁青地回到客店,他知晓自家姑娘性子弱,便先按捺不发,只是劝郑氏不要逗留汴京,速速回明州:“元娘,你留在这人生地不熟之处,帮不上什么忙,你那婆母又疯又癫,与先前判若两人,令人信不过!奴不管他人,只担心元娘有什么不好。总之已报了官,官府自会追查荣郎君下落,是生是死总有定论,总不能一日找不到便在此耗一日,一年找不到便耗一年吧?回家去等,也是一样的。”
郑氏是个没主心骨的人,但她知晓自小在后娘手里护着她长大的家仆是好的,看荣大娘每天污言秽语的也实在心里惴惴不安,于是便听从了老仆从的话,当即便打算雇车雇船回明州去。
荣大娘自然不肯,但她如何跳脚也抵不过郑家好几个五大三粗的仆人,人家撂下话了,她要留下等便等,请她自便,但郑家人是绝不会再滞留在汴京了。
当初,荣大郎思虑荣大娘折磨儿媳的名声已在金陵传了出去,为了能与郑氏成亲,便让荣大娘将金陵的宅子田地卖了,搬去明州重新置了个小宅子。买宅子花光了身家底细,这俩母子便如先前吃沈大姐儿嫁妆一般,如今吃穿用度全靠郑家。现在好了,没了儿子,她一个孤老婆子身边没多少银钱,哪里敢一个人留在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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