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晴的心一提,没过多久,只见更换了一身品月云纹长袍的少将军,散着墨润滴水的长发,眼瞳裹挟了冷隽之色,步履沉重地迈了过来,在罗汉榻前驻足。
他看见沈栖鸢身上仍是一身湿淋淋的脏衣,并未更换,目光一沉,变得更加冷峻,询问画晴:“怎么回事?”
画晴吓得发抖,两只腿儿直哆嗦:“少将军……奴婢,奴婢劝了的,沈娘子她不肯换。”
若非知道沈栖鸢的脾气,倔起来时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时彧已经对画晴发难了,但见到沈栖鸢仿佛被抽走了主心骨般,瘫软地伏在榻上,他也没心思再计较那些,吩咐道:“出去吧。”
画晴如蒙大赦,立刻就要飞奔而出。
时彧蹙额叮嘱:“走远些,不让任何人靠近这间屋。”
那这真可谓美差了,画晴巴不得。
她连忙点头如捣蒜地回应,甚至出去后,还贴心地为少将军和沈娘子掩合了门扉。
屋内静谧,榻头的一只高脚龙眼木八仙凳子上,擎着一盏明灿的火烛,灯烛通身青铜,在银光辉映之下,显出盘盏上斑驳发红的锈迹。
那盏灯烛散发的微光,柔和地覆在女子清瘦如宣纸般的身子上,夏夜凉风沁入罗帷,拨弄着室内明明灭灭的柔晕,似梦中的轻纱。
时彧眼角的轮廓放柔和了些,不再那般凌厉地上竖,望着沈栖鸢良久,她装作一无所觉,时彧也按捺不住了。
他坐上了罗汉榻,咬了咬牙,用低沉的嗓音道:“沈氏,我知道你正听着。那么你听好了,今夜发生这种事,你和我都不想,我被太子算计中了媚药,在我难以自控的时候,恰巧你出现在了玉树园。”
沈栖鸢很想笑。
不是笑时彧,是笑自己。
上天为何如此捉弄自己?
她这一生,已经足够颠沛流离了不是么,为什么好不容易寻到一个稳固、安宁的栖身之所,命运却同她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如果她没有答应柏夫人的邀约,如果她没有恰到时辰地经过那里,与时彧欢爱的女子,就会是其他人。
对时彧来说,他如此厌恶自己,必然也是不愿发生这样的事情的。
在他身中媚药的时候,是她,亦或是别的女人,都没甚分别,是别人,时彧也会要了她。
可偏偏却是她!
沈栖鸢发现自己的眼眶早已干涸到涩痛,再也挤不出一丝泪意来。
一只手,蓦然捉住了她的肩头。
掌腹的温度,褪尽了烈焰般的炙热,只剩寻常的温暖。
沈栖鸢的身体发抖,她却再也没有了力气。
时彧捉住了她的香肩,不费力气地轻轻一带,便将沈栖鸢揽入了怀中。
她翻过身来,脸颊被灯烛映出惨白,目光空茫地望着上方那幅水墨饱酣的丹青壁画,
那种绝望,便似熄灭的篝火,只留一地死灰余烬,细风卷起,将其彻底吹散了,她就碎在怀中,似珠沉圆折,柔晕湮灭。
时彧一瞬胸口紧揪起来,说不明白缘故,只知胸口闷得很不舒服。
看着沈栖鸢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时彧臂间的肌肉加了三分力度,更深地拥住沈栖鸢,他必须告诉他,今夜之时,他虽禽兽不如,但她不要掉进自己为自己设的陷阱里边了。
“沈氏,”以往要时彧说出这话来,他宁肯割掉自己的喉舌,但如今再是艰难,也不得不说了,他尽量放缓语气,“我知道你恨我,事已至此,我愿意负责。”
“你恐怕不知道,我父亲临终前曾对我说过什么。”
听到伯爷,沈栖鸢的目中才茫然地出现了一点类似困惑的神采。
时彧心里一顿,一股酸气拔地而起。
是不是只有说到父亲的时候,这个女人才会有些许动容。
时彧的心坏极了,卑劣极了,他偏要让她不舒服,冷硬地道:“父亲临终前交代过,他死后,你一个人无依无靠,也无处安身,所以让我照顾你。”
时彧的俊脸早已闷得似刚出锅蒸熟了的蟹壳,他冷冷地哼了一声,补充一句:“沈氏,你知道这个‘照顾’是什么意思。”
沈栖鸢知道,正因猜透了,她的乌眸倏然便圆,流露出一丝惊诧。
但很快,这抹诧异便被质疑所取代。
不可能的,伯爷怎会在临终前,对时彧有这样的托付。
时彧在骗她,妄图消解她内心当中的谴责。
伯爷不会那样做,而且他深知,她也不会那样做。
时彧的脸早已红透,几乎不敢细看沈栖鸢的神色,因此也就不曾留意到她的质疑,少年的嗓音更沉闷了几分。
“之前是我不对,不想履行对父亲的承诺,私自反悔,事已至此,我还是应从父亲的托付,纳你为妾。”
沈栖鸢一动不动地躺在他怀中,仿佛根本没听到。
时彧难为情地别过了脸,“你不是一直想当‘沈姨娘’么,以后,你就是伯府名正言顺的沈姨娘。”
沈栖鸢终于看了时彧一眼。
在她的角度,看不见时彧的正脸,只有一道被薄薄的光晕削得峥嵘的侧影。
在他扭过头去,视线所不抵之处,沈栖鸢感到无比荒唐地扯了下唇角。
她轻轻地阖上了眸。
认命了。
不认,又能怎样。
时彧久未等到怀抱中女子的回应,终于忍不住,偷觑了过来,见到她闭上了双眸,时彧怔忡之际,也意识到沈栖鸢是无奈之下被迫的选择,尽管再不情愿,她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他心里充满了怜意和对她的感激,终忍不住低下头,薄唇俯触过沈栖鸢光滑白皙的雪额,在她青丝遮掩下的额头,印下了一记不含任何欲念的轻吻。
“沈栖鸢,你是我的人了。”
她不知道,此刻他内心之中藏着的无边狂喜。
就像一个对心仪的玩偶觊觎已久的孩童,终于得偿所愿。
他整个人都泡在蜜糖罐里了。
他靠在沈栖鸢的耳中,压抑着内心中小兽兴高采烈的咆哮,薄唇轻轻擦过沈栖鸢的耳垂,兴奋得不够,重复着。
“你是我的了。”
殊不知他的重复,对沈栖鸢根本就是梦魇。
她应激地发着抖。
时彧浑然无觉。
大抵在初次尝到这种滋味的时候,男人的某些天赋和劣根性都是无师自通的,时彧竟然也学会说起甜言蜜语来,当然是他自以为是的好话。
“沈栖鸢,我会对你好的,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后悔今夜的选择。”
沈栖鸢许久没回应,少年急了,着急地去晃她的雪臂。
沈栖鸢被闹得已经六神无主,只好敷衍式地“嗯”了一声,整个过程都不曾睁眼,看上时彧一眼。
她看起来那样疲倦,毫无精神,根本提不起一丝劲来,只敷衍完时彧,便又困乏不已。
时彧呢,却已经尝到了最美味的糖果,他拥紧了此刻让他感到无比激动和振奋的沈氏,连番亲了几下她的额头与颅心的发旋儿。
感受着怀中柔软无助的沈氏依着自己,瑟瑟地发着抖,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与脆弱,仿佛自己已经是她唯一的信赖与依靠,这种感觉的确太过美妙。
相信任何一名雄性,都无法拒绝这样的场景。
更不用说时彧一个刚刚开荤,血气方刚的男人,他已经食髓而知味地贪恋起了荷塘里的无尽欢愉来。
但他也知道,倘若继续孟浪,受伤的会是沈栖鸢。
她的身子太弱了,受不得他的强悍。
时彧饮鸩止渴地亲吻着沈栖鸢的发丝,落下一记又一记细细碎碎的亲吻。
她的衣领和如云青丝间,有一股肌肤自然而然沁出的芙蕖幽香。
他已经对那股气味不能更熟悉了,所以今夜他一眼就认出了沈栖鸢。
如果不是她的话……
时彧想,如果不是她,其实,他会忍得住吧。
这么看,自己的确不是正人君子,乃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淫徒恶魔。
她竟没拿刀子捅他。
沈栖鸢真好。
*
夜色已深,过子时了。
沈栖鸢约莫已经睡熟,呼吸很浅,均匀而长。
时彧舍不得放手片刻,虽然双臂已经酸麻得没有知觉了。
秦沣求见时彧有事相告,也被时彧挡下。
他眼下什么都不想顾,只想抱着沈氏,让她温软如玉的身体依恋地靠着自己,嗅着她身上恬静澹幽的芙蕖芬芳,似乎便一切烦心事都不再有。
秦沣是个很有眼力见的人,要是往常,这个时辰了他就不会来打搅,如果少将军不愿见人,他就更加不愿逗留,但这一次,他却盘桓在波月阁里,久久不去。
甚至病急乱投医地,秦沣抓住了画晴那只比竹节人还细的胳膊,央求道:“灯没暗,将军定是醒着,你帮我进去求见,说一说好话,好不好?小孩儿,哥哥给你买糖吃。”
画晴冷眼鄙夷地瞪他,“你骂谁小孩儿?”
她气恼地挺起胸脯,趾高气扬地道:“再骂一句你试试!我才不帮你触少将军霉头,要去你自己怎么不去!”
秦沣脸色为难,这么晚了,少将军栖在沈氏的房间,于礼法不合,想也知道这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一个男子怎好这时进去撞破。
可看画晴那单纯得似一块璞玉的憨样儿,也知道要她明白这点只怕是指望不上了,秦沣好气又无奈。
“画晴小娘子,我嘴笨说错话,我给你作揖了。”
男儿能屈能伸,秦沣竟真的给画晴作揖了两三遍。
画晴这才嘴松了,狐疑地凝视秦沣,道:“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非见少将军不可的吗?你不说,等会少将军问起我来,我回答不上来,少将军拿我开刀怎么算?区区几颗糖就能收买本娘子吗?”
关于军营里的事,这位小娘子定是不懂的。
秦沣比划着,言简意赅:“你就同少将军说,营地里有两个人打起来了,胳膊打坏了一只,他自然就知道了。事成之后,画晴小娘子想要什么在下都依。”
秦沣也是今天才知道,不止朝堂里派系林立,就连军营之中也不遑多让。
有少将军在,尚能压制得住这些刺头。
一旦少将军不在,一干人等群龙无首,又互不服气,一言不合,就开始拳脚相加,整个营地里现今乌烟瘴气,秦沣拉完这个扯那个,可没人听他的。
调和不成,自己反而像只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要不是将军吩咐,他真想撒手不干了。
最后这句话,可算令画晴满意了,她终于答应替秦沣报信。
时彧听完画晴的话,浓云般的墨眉簇成了山峦。
“我知道了。”
画晴在屋外,扣窗回的话,就是怕撞见少将军,因此也没敢往屋里瞧。
时彧现在也不怕被人瞧见自己和沈氏的关系,这段关系他也不想隐瞒。
他缓慢地放下了怀中的沈氏,将她放在榻上。
起身朝外道:“我走之后,替沈娘子更衣,不许她冻着。否则唯你是问。”
画晴在窗外答应得飞快。
时彧走出了寝房的大门,朝秦沣走去。
少年修长而劲拔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阒寂的夜色里。
罗汉榻上,睡姿安详的女子,缓缓睁开了眼。
乌黑柔婉、似秋水扬波的瞳眸,涌起了一抹毅然决绝。
第21章
子时已过,再有三个时辰便会天亮。
时彧没有着急回营,与秦沣到了松亭阁书房内。
挑灯就火,少年温如黄玉的脸,显出几分不耐。
京畿大营在时彧回京之前,一直是群龙无首,陛下为此头痛,才将这份不可能有人接手的重任,交给了新官上任的骠骑。
秦沣道:“将军是知道的,这京郊的营地,就是为那群权贵子弟镀金的,我朝有武将举荐制,这些勋贵后人文不成,才来就武,在京畿大营待满两年,找父辈的同僚一举荐,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入朝了。可恨陛下有心推行武举,一直受到这些人的阻挠。”
她们将为数不多的官位把持在自己手中,霸占垄断了五品下的大半军职,令寒门出身、一身武艺的真正将才无法顺利入朝,实在可恨。
若是这些人有真材实料倒也罢了,最可恨的就是这群富家子弟骄奢淫逸、不思进取,只会纸上谈兵,一点实战的胜绩都拿不出来。
之前的孙钧,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这里头已经有不少人顺利通过官员举荐,去各地做官了,现在大营里留下的官威最重的,一个是太傅之子全鸣桐,一个是蓟州刺史之子何盘盘。这两拨人在营地里各自为伍,挑唆全营的兵卒跟着划分派系,两拨人打得不可开交。将军在时,尚可以压制,将军这几日不在,两伙虾兵蟹将已经打了三场了,全鸣桐的胳膊都被打断了一条。”
再如此,恐闹出人命来。
月明星稀以后,两拨人打累了,暂时鸣金收兵,听说时将军明日也不回大营,他们过分得甚至约定明日再战。
秦沣想这可万万不行,若继续开战,这动静迟早会上达天听,到时就连少将军也要被治渎职之罪。
耽搁不得,秦沣漏夜前来,就是想请时彧明早及时归营。
时彧没有推脱,在书案后默坐片息,少年抬起冷厉如冰的眸子,“两队人马平时虽然针锋相对,敌视已久,但打得不可开交,总要有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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