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沣道:“听说,全鸣桐先挑衅的何盘盘,骂蓟州刺史缺了一条胳膊。蓟州刺史的胳膊,还是当年追随伯爷讨伐黑水匪时被敌军砍断的,何盘盘不容有人诋毁生父,勃然大怒,当场就打断了全鸣桐的胳膊。”
时彧反问:“无端端,全鸣桐为何出言挑衅?”
秦沣深吸了一口气,不敢言语。
时彧盯住秦沣:“是不是你,在营地论亲疏有别,偏颇何盘盘,对全鸣桐一派失了公平,才导致的全鸣桐不服?”
少将军人小,但眼光却毒辣,尤其军营里那点事儿,简直洞若观火。
他说的一点儿也不错,秦沣汗颜语塞。
时彧含着嘲意轻笑了一声:“很好,你自己撩架拱的火,知道火势太大控不了场了,现在来找我收拾烂摊子。”
给底下人擦屁股这种事,时彧一路摸爬滚打到现在,已不知干过多少次了。
这次本来也不意外。
如若秦沣不是在他怀抱沈氏的时候不速造访,时彧也不会有丝毫愠意。
秦沣双膝跪地,惭愧得恨不得将头颅埋进大红猩猩毡毯底下,“将军,是秦沣办事不力,请将军以军法惩处。”
时彧不屑苦肉计这套,短叹一声,皱眉道:“起来。我没打算罚你。”
秦沣震愕地望向少将军。
依着少将军的脾气,自己这次竟能逃脱军棍,实在侥幸。
时彧道:“你不在里面搅混水,两路人马也迟早打起来,早晚的问题罢了。军中的问题一如朝堂,太子与二皇子相争,就有党羽不断上前附庸,我在其中,也不可避免地被扯入了浑水里。”
秦沣心中一动,心想今夜将军去的是太子设的琼芳宴。
面对少将军这般年轻有为、军中威望深重的天赐将星,就连东宫也按捺不住想要招揽的心了,筵席上太子不可能不动手脚。
这么说,将军已经迫不得已地要选择东宫了?
正当秦沣眼球滚动,露出一丝狡黠思量之时,上首的时彧又道:“你明日不用回营了。”
秦沣唰地脸色惨白。
时彧知道他想岔了,以为自己要将他逐出军营,沉心呼了口气,口吻冷淡:“你去库房挑几件厚礼,替我拜访二皇子。”
秦沣霎时明白了,既然已经不能拨乱反正,予自己孤臣的清名,少将军干脆堂而皇之地给二皇子送礼,不为证明什么,只是要告诉他人,他两头下注,还处于举棋不定的阶段。
“知道怎么说?”
时彧乜斜他一眼。
若连这件小事都办不好,他就真不用继续留在营中了。
这是军令状,也是最后通牒。
秦沣连忙点头。
刘洪在书房外敲门,“少将军,明先生送信来了。”
秦沣拉开房门,接过信件,递给时彧。
自回长安以后,时彧还不曾与明灏见过。
无他,明灏一介诗人,居然也学会了投机钻营那一套,为了功名利禄早早地投效了长阳王。
时彧揭开火红的封漆,将两张薄薄的信纸从信封中拈出。
“时彧吾友,见字如晤。一别两载,为兄听闻熠郎之骁悍,连下十城,复我河山,荣我业军,扬我国威,今受封骠骑,可喜可贺。然长安终究龙蛇盘踞之地,如不测渊薮,各方混沌,难理其源。吾有不得已处,无奈依附权势,失清流之名。为免有碍于贤弟官途,为兄怀切肤之痛,与君暂作割席表象,只以书信往来。望贤弟不弃。”
这是第一张信纸。
时彧哼了一声。
这么多借口。
他又接着抽出第二张信纸,信上写道:
“长阳王有意招贤弟为婿,妄请太后赐婚,事有不成,恼怒贤弟今朝于太子门下长袖善舞,实为巴结。贤弟当步步谨慎,小心为营。愚兄明灏钧鉴。”
不就是提醒他,他今夜的举动,招致了二皇子党的忌惮么。
但时彧从这封信中,却看出了一条信息,瞳孔微微攒缩。
长阳王想招他为婿?
时彧立刻想到了今夜琼芳宴上见到的长阳郡主谢幼薇。
彼时长阳王妃也在。
今夜前来参宴的,多数都是如今长安尚未婚配的贵族男子。
居然是真的。
时彧一直到离席,都没勘破这点。
谢幼薇于席间突然举樽上前,意欲何为?
少年的心思往下沉,指尖摩挲信封上砂质的火漆,一寸寸挪移。
心生陡然生出一念。
难道,长阳郡主真能看中他一介莽夫不成。
之前长安城外驿站有过一面之缘,相信长阳郡主应当对他印象颇为不佳。
时彧捻着信纸思量那日的情景。
应当是他多心了,那名骄奢跋扈的郡主,实在是他最厌恶的那类女子,而自己的鲁莽野蛮,也是那位郡主万万看不上的。
彼此水与火,不相容,长阳郡主能心悦他才是见鬼了。
时彧想通了,便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将信笺折好,放入烛火的外焰之中引燃。
既然对方只想苟苟且且地书信来往,不想让旁人窥测他与自己的关系,那么这封书信便不是书信,而是把柄。
时彧点燃了它,随手投入了火钵子里。
看天色不早了,时彧对秦沣命令:“我要走了,寅时前必须赶到军营,你去库房挑拣些礼物,理份名录交给刘洪。”
秦沣抱拳敬诺。
时彧打点行囊,让刘洪牵马在外候着。
刘洪把少将军的乌云盖雪拴在正门树下,拎了少将军的包袱放置妥当。
通常少将军带上行李,便意味着要在营地长住了,这一去,恐怕又要几日不得归来。
刘洪偷摸往里边放了一些城郊买不着的零嘴,想着少将军小时候最爱吃这些了,在军营里可吃不着。
“少将军勿用担心,府中一切交给老奴就好,老奴定让将军无后顾之忧,您只管去。”
刘洪是广平伯府的老人了,他办事,时彧是放心的。
少年稍一点头,立刻翻身上马,回眸看了眼门匾旁飘摇的垂花灯,不再有任何留恋,长腿熟稔地一夹马腹,催马朝天街而去。
快马俨如流星,划破了长夜的宁静。
天街上马蹄的飒沓之音,似急促盘旋的鼓点,一声声穿透浓雾,散入更远的夜空。
伏在马背上疾驰的时候,不知为何,时彧总是心绪不宁,眉心不停地痉挛抽搐。
是荷塘里不为人知的荒唐,她的温柔绞碎了他的强硬,让他体力不支了么?
时彧无法确定,但越往城外走,这股不安的感觉就愈发强烈。
他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
沈氏如果是那么容易认命的人,当初她就不会心意坚决地上山落发为尼……
她只是看起来身娇体弱,可内心当中比谁都固执,都倔强。
其实她今晚,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向他给任何承诺。
她的脸色很惨淡,在他说着那些自以为安慰的话语的时候,他因为愧怍和难为情,根本没看沈栖鸢的神情。
后来是怎么糊里糊涂的,她就答应了,具体答应了什么,时彧都记不清了。
时彧一想到这点,心里的躁动不安更加浓烈。
“吁——”
少年勒住缰绳。
咬牙,时彧心一横,拨转马头,快马加鞭地赶回广平伯府。
一定有什么是不对的。
这一去就是好几日,如果不能料理妥当后院,他走也走得不安心。
他需要安心,需要沈氏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时彧径直驰往离波月阁更近的侧门,将乌云盖雪停在门前,等阍人打开门,诧异地问将军怎么又回来了,时彧一言不发,大步迈向波月阁。
画晴已经歇着了,整个波月阁不闻有声,一切都那么安静,仿佛徜徉在深水之中的小舟,唯余淡然的风声,挑逗枝头葳蕤的浓叶。
簌簌的绿叶窸窣声,和清脆的一点蛙鸣,衬出此地诡异的死寂。
时彧到了此刻,心非但没有落回腹中,反倒更加堵在了喉咙口。
他试图敲门,朝里唤她的名字:“沈栖鸢。”
敲了七八次,唤了三次名。
不见有人来开门。
“你睡着了么?”
时彧不甘心。
屋子里分明灯火未灭。
他沉住一口气,不客气地道:“我进来了。”
少年伸手一把推开门。
两扇雕花木门从中一线分开,时彧的眼前蓦然出现了一长条的身体。
他的脚步死死地钉在地面。
一只樱桃木高脚凳被踹倒在地上,时彧惶然心悸地抬高视线,只见一条惨白的长绫横在梁上,吊着沈栖鸢已经失了生气的身体。
她似一只被撕毁了美丽翅羽的白蝶,纤盈、脆弱,静静地黏在置她于死的蛛网上。
第22章
时彧的脑中险些一片空白,是身体的本能驱使着他,抽出了腰间的佩剑,纵身一跃跳上,横剑斩断了白绫。
沈栖鸢的身子失重地往下坠,时彧单臂抱住沈栖鸢,右手扔了佩剑,落地之后,将沈栖鸢横放在地面。
“沈栖鸢!”
他厉吼着她的名字。
但没有一丝回音,沈栖鸢的身体已经开始发冷。
时彧在军中学过急救的法子,立刻剥掉了沈栖鸢的外衫,双掌交叠按在沈栖鸢的胸口,用力地往下按,已经不顾她的肋骨是否被压迫断裂。
反复按压数十次之后,他捏住沈栖鸢的鼻,嘴唇含住她柔软丰盈的唇瓣,用力往她的口腔吹气。
尽管手法有条不紊,可时彧在用这套急救之法的时候,却从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心慌意乱,一种六神无主的感觉击中了自己。
吹气之后,继续摁压她的胸口。
心里一个声音,歇斯底里:
沈栖鸢,活过来。
该死的不是你。
你不是从来都坚强的么,被抄家,被划入贱籍,忍受乐营的拷打,漂泊流亡,这些你何曾想过一死。
再坚强一点,活一次,我命赔你,你别死。
反复了已不知道多少次,时彧的脸上已经巨汗滚滚,黏腻的汗液粘成几缕,清晰地沿着脸庞的皮肤滑下,滴在沈栖鸢的胸前衣襟上。
她没有任何生机,没有一点死灰复燃的迹象,刚才什么模样,如今就是什么模样。
时彧近乎筋疲力尽,一整晚紧绷的神魂,颠倒得已令他丧失了五感,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救她。
救沈栖鸢。
可不论多久,不论他用多少手段,使尽了浑身解数,沈栖鸢依然那么了无生息地躺在那儿,紧阖双眸,脸色惨淡如雪。
月光清淡,破入西窗。
女子的身上覆着轻盈的白绸纱衣,被残宵的银缸照得柔和了许多。
时彧已经力竭,他没有能力再救她了。
他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天底下最卑鄙龌龊、猪狗不如的事情。
他杀死了沈栖鸢。
少年的眼眶蓦地洇出两团潮热。
他捧着沈栖鸢苍白的脸,垂下眼睑,与她额头相碰。
冰凉的肌肤似一捧细腻的积雪,贴着他的额头,送来寒冷阴郁的死气。
时彧才失去了父亲,不过才半年,这种亲眼目睹身边所亲近之人再一次在自己面前走向死亡的感觉,难受得让他心脏闷痛,喉头一阵发堵。
沈栖鸢,你就那么恨我吗。
恨我到,不再给我一点机会,一个字都不留就要赴死。
是我错了,你醒过来,要杀,要剐,我由你。
时彧闭上眼,缓缓地俯过薄唇,苦涩的吻,虔诚、宁静地落在沈栖鸢的鼻梁。
像一场轻盈的雪,落在冰莹剔透的梅花瓣尖。
“咳咳!”
身下的女子,忽地重重地咳嗽起来,肺部重新灌入一股冷气,呛得她支起了上身。
时彧唯恐压着了她急忙侧身避开,只见沈栖鸢倏地清醒了,歪过了脸颊急剧地咳嗽着。
时彧惊喜交加:“沈氏!”
他爬过去,掌心摁住沈栖鸢的后背,替她轻柔拍打。
“沈栖鸢,你醒了,你没有死。”
少年充满了雀跃,待她咳嗽声音渐小,他一把将女子拽入怀中,如获至宝一般牢牢地揣在胸口。
沈栖鸢刚醒来,神志都还有几分不清,脚边缠着一条雪白的绫罗,身后倒着一只被踹翻的长凳,沈栖鸢懵懵地被时彧抱了许久,在他狂轰乱炸般的吻势间,突然忆起了什么事。
她刚刚,在这屋子里投缳自尽了。
现在,她是生,还是死?
时彧拥着沈栖鸢,及至此刻少年的声线依旧绷得不安颤抖:“还好我回来了,还好来得及。沈栖鸢,沈栖鸢……”
他那么急切,那么后怕,心有余悸地唤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沈栖鸢终于确认,自己原来未死。
她居然获救,被时彧救了下来。
他不是应该早已出府奔赴营地了么?
沈栖鸢自诩得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结果竟然还是没死成。
苦涩地一笑,沈栖鸢把眼皮缓缓放落下来,清冷的嗓音命令般地道:“放开。”
置之死地而后生,心中没了忧怖,沈栖鸢的语气很硬,几乎是在命令时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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