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止此时病已大好,宋令仪这桩案子由他一手处理。
最终定下了,三日后,既是六月初三那日,问斩。
安国公府人受了帝王之怒牵连,贬为庶民,三代不许入京。
同时,沈止再次向皇帝表了辞官之意。
帝允。
不过同以往不一样,这回沈自道与楚阳二人没再跟沈止发脾气。
沈止颇觉意外。
楚阳心中恼还恼的,恼得却不是沈止辞官,而是他没同她这个做娘的说。
不跟他爹沈自道说也就罢了,但楚阳觉着这几年打麻雀打得母子情都这么好了,不说是不是过分了。
“爹娘,我没先行告知是怕你们不允。”
沈自道声音有些大:“就你前一阵都病成了那般,当爹的心里难道不心疼?儿媳妇儿身子骨都那样了,难道我们不难过?”
楚阳附和:“原是以为郡主进门,你一颗心都扑到她身上,和我们恐是越来越远。如今看来,是我们当初想左了,沈家不缺官儿,况且你爹还年轻,日后还有琮儿,你便同卿卿儿好好的就是了,她是个好孩子,没有她,怕咱们一家会越来越生分。”
慕容卿似水滴,四年多光景。
水滴石穿,许多事儿早已变了。
沈止跪地,朝着他爹娘磕头:“儿子心里一直有桩事儿想问。”
楚阳隐隐猜到。
也的确如她心中所想。
沈止问:“爹娘当年生下沈琮,是为何?”
“你性子被你师父养得越来越独,与我们也一日不如一日亲近,你也无丝毫亲近女子男子之意,我们怕你终身不娶,怕我们百年之后你活得太过孤寂,才有了琮儿。”
沈自道有些可惜:“本是想着老二是个女儿更好些,你许是能多心疼心疼妹妹,家里也热闹些。琮儿那性子,确实太野了些。”
楚阳如今说来这话还是觉得有点认栽了感觉:“坊间传闻你欢喜了卿卿儿的时候,我和你爹既高兴,又无奈。高兴你还晓得欢喜人,无奈为何偏偏是康宁郡主。”
沈止听着他爹娘一唱一和,又说了许多许多。
他眼眶发红。
有些话说不出口的时候,无论如何也难以启齿。
说出来了,才知晓蹉跎年华里,错失了多少。
楚阳看不得她这个喜怒不显的大儿子这副模样,侧了脸催他走:“快回你自己院子去吧。”
人走了,她才拿帕子抹了抹眼泪。
一样的路,无甚差异的夜色。
沈止踱步其中,心境已是与十四那年归家时候大不相同,他步子不快不慢转到了听松院。
沈德正象征性地起身,叫了两声,又趴了回去。
长廊下,灯笼引诱飞虫扑火。
他掀了帘子进屋,慕容卿则翻箱倒柜都不知找着什么东西。
沈止笑问:“你找什么呢?”
“我记得以前宋令仪送了我一枚玉蚕,我想初二那天去见她的时候还给她。”
第099章 是何苦
对于这个物件儿, 沈止回想了回想,他道:“应是在你平时放吊坠儿的妆奁里头。”
慕容卿闻言去一翻,还真是,那枚小小的玉蚕, 正在妆奁里头的角落里趴着。
她将其拿出, 小心翼翼放到了一个荷包里,动作时语气不乏唏嘘:“尤诺以前同我说过, 这枚玉蚕好像是宋令仪娘亲的遗物。”
“这样吗?”沈止上前坐到了慕容卿旁边的软塌上:“我本以为你是想要和她断个干净, 才想着将她送与你的东西还回去,如此听来你对她还是有一丝怜惜。”
慕容卿没回这话, 她不知晓如何说。
“明日可要我与你同去?”沈止拉她入怀:“我总有些不放心。”
“如今我是做什么你也不放心。”慕容卿嗔了他一眼:“你到时在天牢外面等我就是。”
沈止点了点头。
算下来,慕容卿已是有六年没见过宋令仪了。
当她站在天牢入口处时, 面色瞧不出什么太多的情绪,可捏着荷包的手, 还是教人知晓了她的难为。
沈止捏了捏她的手:“不要想太多。”
慕容卿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抬脚走了进去。她从没见过天牢是何模样, 没想到会这般狭小逼仄。
也没想到通往牢房里头的路会这么又长又窄, 只够一人通行。领路的衙人都得离她有一段距离,才能保持了视物无碍。
因不见天日, 地面多是潮湿,是以绣花鞋踩在上头,有一种教人恶心的黏腻感。
耳畔时不时传来犯人铁链随着动作发出的汀泠之声。
这些人眼睛里迸发着对慕容卿的好奇,还有打量,亦或又是其他什么。
让慕容卿起了鸡皮疙瘩。
毫无意外, 慕容卿出现在这里是突兀的。她随着衙人走到了最里头, 才看到了宋令仪的身影。
她的双腿以一种扭曲的样子歪到一侧,而在她腿边, 是被解开的白布,还有几根用来正骨的木条。
宋令仪以前,不说多么貌美,可也是小家碧玉的秀丽。那时她肌肤白皙,手指细腻,抿唇浅笑时候,总是温婉楚楚。
而此刻,那张本该秀丽的脸,许是因常年易容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苍白之中又长了许多的疹子,红疹最是痒,她脸上那么多,竟也能忍住不去抓挠。
除了这张脸还白皙着,她其他地方露出的皮子都是发黄的那种黑,那双手也多是茧子,像是常年劳作。
都变了。
唯独她看着慕容卿的那样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平静中有着温柔。
宋令仪是朝着慕容卿微微一笑,然后她唤她:“卿卿,你来了啊。”
慕容卿沉默了几息,才嗯了一声,随后道:“我来给你送样东西。”
宋令仪不言。
慕容卿则从荷包里掏出了那枚玉蚕,她蹲下了身子,胳膊越过玄铁所制的牢,将玉蚕尽量往里多放了些距离,方便人去拿。
“那是我在你十二岁那年送你的。”
“我记得。”
宋令仪尝试着用手撑着墙壁,一点一点往慕容卿面前挪动,她的声音因为痛楚有些颤抖:“从我被抓,我一直等着见你,没想到你会拖到今日,也没想到你是为了还我这枚玉蚕才来。”
她终于挪到了玉蚕旁,那双布满茧子与细小伤痕的手,将玉蚕包在手心:“这是我娘留给我的。”
“我知道。”
宋令仪闻言抬头看着慕容卿,她的眼神又柔和了许多:“你总是如此替我着想,是怕我黄泉路太孤寂,才将这东西还我吗?”
慕容卿没回这话,她其实并不知道同宋令仪说什么。不想质问,不想怨骂,也不想被她这种眼神看着。
“沈灼渊该是同你说了吧,同生蛊的事儿。”宋令仪脸上有了些精神,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铜质的盒子。
她面含希冀地递给慕容卿:“蛊已练成,你拿走,从今往后不必再拘在这上京的一方天地里,你可以到处走走看看,也可以长命百岁。”
宋令仪等着慕容卿接过,慕容卿却没看那蛊,而是盯着她,一言不发。
宋令仪手又往前伸了伸:“你快拿啊。”
她见慕容卿还是什么反应也无,脸上露出焦急,语气也是情切:“这是唯一能救你命的东西,世间只此一物,我耗费多年心血好不容易才养成,你快拿走啊,卿卿。”
“我不会用的,阿令。”慕容卿说完抿了唇,心中怒气到这时才被燃起:“阿若和尤诺也是真心拿你当好友的人。”
宋令仪听不进去这话,手上还是将那铜质盒子往慕容卿面前凑:“我求你,拿去用。”
“你初初入学之时,我因冯月冯霜并不想与你有何牵扯,是阿若同我说你瞧来有些可怜,也是尤诺打听了你的过往,如此,我才对你心生怜惜。”
慕容卿退后一步,避开了宋令仪的动作,继续道:“你性子敏感,许多事儿都喜欢掐尖儿,我不是不知。可我觉得你活得太不容易,敏感了就能避开了恶意,掐尖儿了就能出头,我觉得这样也很好的。”
“女子有了能护住自己的本事和心思,哪怕显得城府深了些,也是你的厉害之处不是吗?你本可衣食无忧,安安稳稳过了日子,可你贪图了更多,贪到非得要了最好的,贪到不惜拿人命给你铺路。我曾那么把你放心上,可我不明白,你心里若有一分将我当好友,若有一分爱屋及乌的心思,你也不会因为嫉妒就对阿若下死手。”
宋令仪笑了,笑得凄凉:“那又如何?你是你,她们是她们。杜若明知我需要结业考来求了婚事,可还是要与我争了第一。于她锦上添花的名次,于我确是雪中送炭的救命稻草,她哪里当我是好友了?就算她当年觉着我可怜,也不过是上位者对低位者的居高临下而已,有什么稀奇?尤诺本就喜听旁人各种私事儿,怎就成了为我好?”
慕容卿被她说得气结:“那我呢?”
“你不同,只有你不同。”宋令仪盯着她:“你太好了,卿卿。杜若却是该死,可如今她也该谢谢我。她心中对白大哥早有爱慕,若不是我阴差阳错帮了她,她又怎能嫁进白府。尤诺我已是念着你对其手下留情。要怪就怪她们伪善,麻烦,而不是怪我汲汲营营。”
“荒唐!”
“你就是如此天真,才会被杜若利用,被尤诺占尽便宜。杜家求权,尤家求财,她们都是趴在你身上吸血的蚂蝗!你却还将她们当知己好友,竟还为了杜若那个心口不一的婊子放弃自己的命!白大哥一辈子已是搭在了她身上!难不成你也要如此?慕容卿你疯了吗!”
说至此,一句和千百句已没了差别。
慕容卿收敛了神色心绪,冷静道:“我今日来,不为此蛊,只为将玉蚕物归原主。”
宋令仪又笑,笑混着泪,发出了一股难听的不知是笑还是哭的声音。
“你如果不用同生蛊,你会死,你会死!”一阵高昂刺耳之后,宋令仪语气又变得平缓,似是哄骗:“本也算是我欠你的,我救你一命,你就当你我之间两清,到时上穷碧落下黄泉,你我再无瓜葛。”
“你欠的人,从来不是我。”
慕容卿言尽于此,转身就要走。
宋令仪却疯了,她疯狂拿头撞着铁牢。
“你不能走!”
“慕容卿!”
“你不能死!”
“慕容卿!”
“我错了!”
“都是我错了!”
“你别走!”
身后一阵凄厉的哀嚎之声,激得慕容卿心头一颤。
紧接着一声不知何物穿过血肉的闷声,传入耳中。
再然后,就是被呛到了的咳嗽声。
慕容卿下意识去看,眼神惊惧说不出任何话。
宋令仪用原本给她正骨的木条,该是磨尖了一头,就那么插到了自己的脖颈处。
她的血正在上涌,从口里吐出。
慕容卿双手不受控制地想去拉她,宋令仪却先她一步死死抓住了她的手,然后将那装有蛊虫的铜质盒子死死按在了她的手里。
“...千错...万错...都是我...”
“你要活...”
慕容卿因她临死前还在撒谎还在逼迫而怒不可遏,她紧咬了牙关,手上用力,将那铜质的盒子打翻。
她这举措,于宋令仪而言比什么都要可怖。她再不能言了其他,只能发出啊呜之声,双手害怕地想去抓那沾了脏污立刻化为死物的蛊。
呜阿之声不绝混在着难听的哽咽哭声。
慕容卿忍着泪,咬了牙挤出一句话:“这才叫两不相欠。”
宋令仪想说话,可她一张口,口中就大口大口涌上血。
她已经开始发昏,眼睛也渐渐看不清慕容卿的脸。
她在想。
为什么慕容卿不愿用了她养的蛊?
为什么慕容卿明明那么想活下去可还是愿意赴死。
她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
宋令仪只觉得不甘,极度不甘。
她在死前,看见慕容卿捂着脸哭。
她也问自己,她真的错了吗?
那到底,怎么才是对的?
善,她活不下来;恶,她活不下去。
好难啊。
真的好难啊。
第100章 是今朝
慕容卿也不知晓自己在哭什么, 可宋令仪在她面前死不瞑目,她...
泪滴从手指缝里露出。
沈止走到她身侧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以及地上打翻的铜衾, 教他眼神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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