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唐县的铁石业已开采,造剑制刀,热火朝天。
湖阳城中,高恭是在邓卓死后的第七日,才得到确切消息。
高宴发信来“借兵”五万,高恭捏着书信,怒不可遏:“他以为他是谁,草草杀了人,还敢有脸来向我‘借兵’,替他善后。”
他将一纸书信撕个粉碎,通通扔到地上,在堂中烦躁地走来走去。
“顾闯要御城,他也要御城,上赶着去孝敬未来‘岳丈’么!”
高宴出走顺安,并非他的意思。本就是高宴一意孤行,他原以为高宴此去是为与顾氏结亲,万没料到,他是为了去杀邓氏。
“将军息怒。”刘蝉在一侧为他轻轻打扇,柔声劝道,“将军不是一直想取邓鹏项上人头,顾闯未必不能成事。”
“他懂什么!”高恭像是全无耐心,“他就是个穷兵黩武的武人,他在邺城,是因为经营多年,周围又无劲敌,他以为人人都像弃城而逃的刘湘,化狄之流,邓卓死了,邓鹏真要杀上顺安,是为报血仇!”
刘蝉默然了片刻,只问:“将军难道真不‘借兵’,真要眼睁睁看顺安落于邓氏之手。”
当然不可能。
顺安是关河上游,若是邓鹏真取下顺安,往南水路,便永无通行之便。廉州不取,绵州更是鞭长莫及。
况且,唐县如今有了铁石。
想到这里,高恭气得胸膛起起伏伏,唐县一事,高宴竟然隐而不报,而高檀……
是啊,高檀自去了顾闯身边,仿佛与他再无瓜葛。
高M死在了花州。高檀竟然又随顾氏去了邺城,转而南下顺安。
他的翅膀也硬了。
高恭越想越怒,脑中“袖手旁观”的念头一时占了上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要是顾闯和邓鹏打了个两败俱伤,于他,才是好事。
只是……只是邓鹏屯兵廉州日久,不趁此挫一挫锐气,恐怕往后更难降他。
高恭一时难以决断。
然而,廉州邓鹏的信却在七日后,分别到了高恭与顾闯的手中。
两封信的内容一模一样,其中唯有寥寥只言片语,便是要用高宴项上人头赔上邓卓性命,若将高宴送到廉州,邓鹏允诺可以不动顺安,不杀顾闯和高恭的一兵一卒。
高恭将欲作何打算,顾淼尚且不知,但她敏锐地感觉到,自收到邓鹏的信后,顾闯的态度有了变化。
倘若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平息此事,有何不可?
顾闯自知眼下兵力不敌邓氏,占据顺安之后,他本就打算先韬光养晦,且说,邓卓如何死的,他一清二楚,和顾氏半分干系都没有。
高宴与邓氏的仇怨,与他何干!
御敌十万,不若擒拿一人。
这本帐,算来算去,怎么才算吃亏,他算得明明白白。
但是,这一切皆要仰仗于邓鹏言而有信,他得了高宴之后,真会善罢甘休。
顾淼的视线扫过顾闯,侧脸望去,方见齐良躬身一拜,徐徐劝道:“将军三思,邓鹏素来狡诈,此信未必不是试探,倘若将军真听信了邓鹏信中之言,未必不是以软弱之姿示人,邓鹏便知顺安许是不能与之匹敌,他得了高宴,若再突袭而上,照样可直取顺安。如此一来,将军既伤了与高家的情分,又难守顺安,着实不智。”
顾淼听得一怔,抬眼果见顾闯的神色倏然变冷。
“齐大人,以为我不智?”
齐良面上掠过一丝惊讶,缓缓摇头道:“非是将军不智,而是此计不智。”
闻言,顾闯的脸色却没有好转,他的面色阴阴沉沉,拂袖怒道:“通通出去!”
顾淼随齐良走到房门外,有心要劝他几句。
齐良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阿爹还在气头上,此刻说话,难免火上浇油。
顾淼晓得他的心思,便只朝他拱了拱手。
她不免心中叹气,阿爹的脾气真没有变,平日里,尚能采纳谏议,可是一旦自己真定下了主意,便多了几分急躁。愈是往后,愈是如此。
攻城略地,自大自傲,头晕脑胀。
他素来看不惯高家,高宴擅自杀了邓卓,他自然更不喜高宴。
是以,她晓得他几乎已经有了决断。
顾淼脚步一转,朝高宴所在的院落而去。
金乌坠了地,院中灯烛闪烁。
高宴独坐亭中饮酒,亭前拨弦的乐伶尚在。
此时此刻,他竟还有如此闲情雅致。
顾淼见状,停驻脚步,正欲掉头离去。
高宴扭头,却已注意到了她。
他拍了拍掌,乐声戛然而止,乐伶一一退去。
“顾公子。”
他的额头微红,似乎已是饮了不少杯中之物。
顾淼走到亭中,尚未开口,便听他问道:“顾公子特意来寻我?是为了廉州的书信?”
顺安城中,处处都是高宴的眼线,他晓得信的内容,顾淼不意外。
她意外的是他的反应。
“你不惧?”
“我自不惧。”
顾淼笑了一声:“邓鹏恨不得活刮了你,你一点也不害怕?”
“生,我不惧,死又何惧。”高宴的眼波流转,“要杀要剐,各凭本事,本就是常事。”
他笑了一声,转动手中酒樽:“若我见到邓鹏,焉知我杀不了他。”
你杀不了他。
顾淼心道,你死在了他的刀下。
而邓鹏,前世,最终是死在了她的箭下。
她撩袍坐到了他的身侧,低笑了一声,索性道:“我还以为你会来要挟我。”
高宴饮了一口酒,忽然笑道:“先前没想到,确是我之过,不过顾公子一提,此一计也尚可。”他侧目朝他看来,缓缓眨了眨眼,说,“且看盈盈姑娘,肯不肯救我?”
顾淼被他这么一看,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人也站了起来。
“等你酒醒了再说。”顿了顿,又道,“我若是你,这几日,我便寻个别的去处。”
她爹雷厉风行,此刻已然不听齐良的劝谏,说不定真有了主意,要拿高宴去廉州。
私心里,若是高宴死了,她的秘密便能掩藏得更久一些。
可是,平心而论,她觉得高宴不该死,至少不该死在邓鹏手下。
高宴放下了酒樽,目光如镜,直望向她:“你是特意来通风报信?怕我死了?”
顾淼摇头:“不是。”说罢,她便拱手告辞。
将下凉亭石阶,便见高檀迎面而来。
他行得徐徐,见到她,浅笑道:“远弟。”
“高公子。”她拱手回礼,背脊不禁一僵。
高檀却只笑了笑,径自掠过她,朝亭中的高宴而去。
高檀是要寻高宴。
这倒真有些意外。
二人为何会见面?
顾淼按捺住好奇,不去听二人叙话,抬步往回走。
夜色渐深,府邸之中,近日来多了三两而行的巡卫。
大多是顾氏的兵,亦有高宴的人。
顾闯不喜欢他,此也是其中情由。
若高宴一直身在顺安,顺安仿佛也久不能归于顾氏麾下。
顾淼缓缓走到门前,却见灯下亮处,摆着一个雪白的瓷瓶,圆肚矮颈,同前些时日,高檀给她的瓷瓶十分相像。
她拔掉瓶塞,一闻,果真是“清凉丸”的气味。
这是高檀给她送来的。
她沉默数息,将清凉丸收进了腰间。
风声愈疾,夜中落了雨,细雨斜风刮进窗棂,一滴冷雨溅到烛心,火苗骤然一暗,旋即跃起,赤红火焰恢复如初。
高檀手中的信纸烧了一半,火舌舔过处,渐渐到了尽头。
信头笔锋苍劲,落了‘师兄’二字。
第45章 雨一直下
猩红火光渐渐吞没信纸,落下层层白灰。
高檀心道,近来的书信皆是谢昭华执笔。师傅不知是不愿亲笔,抑或是不能亲笔。
廉州非不可取也。
若是顾闯与高恭真能‘联盟一心’,以高宴为饵,未必不能成事。
只是,顺教在河县露了行迹,有心人若要细查,兴许真能瞧出其中几分端倪。
论时宜,此时并非至善,教中非是上下同欲,只是论战机,此机不可失。
不取廉州,南地之争何日方能休止。
取下廉州,方有可能进取绵州。道郡虽临河道,地利万不及康安。康安城以及近野,山野富庶,潼河水道通达,前朝旧都,护城防御森严。论人和,氏族衰微,仰邓鹏鼻息而活。
此时,若取下廉州,顾闯捷足先登取下康安,高恭与之必然反目……
乱世如棋,此棋局,他与谢朗推演过数回,据康安者,得天下者。
倘若顾闯非是明主,便要在康安,成大势之前,了结他。
烛上火舌卷过最后一点雪白,赤火恍然掠过指端,惊起的痛意令高檀眉头一皱,松开手去。
他默然了片刻,才推开轩窗,扫落了案上灰烬。
夜雨不停。
高檀的眼前恍惚之间又出现了那一片似曾相识的蕉影,雨珠顺着兽首往下滴落。
龙目怒张,口衔玉珠。
高檀今夜神思清明,他心知,他又在做那一场怪梦。
只是,明知是梦,他也醒不过来。
玉阶之下,跪着一道身影,他身上的朱瑾色袍服不知是在何处染了泥污。
他的面容却是无尘。
明明是一张陌生的,年青的脸孔。
他从未见过这张面孔,可是古怪的是,高檀心中清清楚楚地晓得他是谁。
“谢三。”
阶下所跪之人,果然是他的师弟,谢三,谢昭华。
高檀心下惊愕,两年前,谢朗将谢昭华收作养子时,他已身在湖阳。他与谢三虽偶有书信往来,可在此梦之前,他的的确确从未见过谢昭华,不知晓他的样貌。
诡异非常,他竟认出了他,在梦里的“自己”唤他“谢三”以前,他就认出了谢三。
高檀只听自己的声音不辨喜怒:“你有何话要说?”
谢昭华以额扣地,闷声道:“娘娘求我,向大将军带一句话。”
高檀听见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什么话?”
谢昭华无声地,依旧跪伏在地。
等了须臾,高檀听自己不耐地又问:“什么话?你抬起头来,予朕说。”
又是“朕”。
高檀渐渐地又感到头痛难忍。
这个梦是不是就要了结了?
“什么话?”他的声音染上了厉色,“谢三,皇后同你说了什么?”
谢昭华终于抬起头来,目光闪烁,脸上似是闪过一二分不忍:“回陛下,娘娘说,劝将军莫要再争了,她也……她也实在不想再做皇后了。”
高檀感觉胸中痛苦地痉挛了一瞬,他的呼吸陡然一滞:“放肆!”
他的声音惊怒滔天,高檀头痛欲裂,觉察到惊怒之下,是心碎难平。
*
破晓之时,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停了。
顾淼一觉醒来,就听说高宴昨夜,趁夜而行。他不是悄悄跑了,而是南下自去了廉州。
顾闯的脸色有些难看。
听罢下人来报,他顿时有些哑口无言,高宴如此舍身而去,对比之下,倒显得他仿佛是个小人。
顾闯心中压着薄怒,可也不得不承认,大松了一口气。
然而,当日傍晚,太阳尚未落山之时,他又收到湖阳密报,高恭竟然出兵了,五万余人朝南疾行。
顾闯左思右想,直到此刻,他才不由地揣测这其实就是高氏父子俩演的一出好戏。
高宴看似孤身而往,实则高恭埋伏了重兵。
高恭欲取关河,表面上,将顺安予他,看似拉拢他,可是他意在廉州。
顾闯不由生怒,自己如果干坐在顺安,等高恭取下廉州,坐拥关河两岸,就算他有顺安,还有个屁用!
顾闯因而改了主意,令在关河口操练的精锐,沿河而下,顺安城外的驻军亦行了大半。
日沉于西。
夜晚的关河波光粼粼,暗流涌动。
无烛无火的船只顺河而下,大风将船帆吹得鼓胀。船帆乃是黑桐油布所制,隐藏在暗夜之中,不见帆影,唯闻呼呼风响。
大半夜过去,船只行过了廉州道郡。
顾淼一夜未眠,此刻正轮到她驻守船头。一路顺流顺风而下,船速快得惊人,疾风刮到脸上,犹带朦胧水汽。
顾淼左右而望,河畔两岸的树影匆匆倒弛,恍若人影憧憧。
她不禁紧握住了手中弓弦。
高檀自船头的另一侧走到了她的身边。
此舟为先行舟,高檀亦在舟中。一时之间,他并没有开口说话。
寂夜森森,整艘木船无人出声,静得出奇。
顾淼却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目光径自落在了她的脸上,他虽然沉默无言,可是他独独立在身侧,也令她犹不自在。
高檀太古怪了,从前的“高檀”同样沉默,可是若是她不去寻她,他似乎万不会多看他一眼。
如今的高檀性子虽冷,阴差阳错,似乎惯爱与她称兄道弟,更莫提,上一回还要帮她解柔骨散。
实在太古怪了。
顾淼念头百转,不禁侧目斜睨了他一眼,但见高檀[衫单薄,迎面吹来的河风,吹得他的袖袍上下翻飞。
遇到她的视线,他唇角微弯,仿佛笑了笑。下一刻,他抬手指了指河的东面。
顾淼顺势望去,一线橙阳露出了地面,层层云霞被染上了点点光斑。
河上旭日初升,天就要亮了。
船舶在朦朦胧胧的天光下,无所遁形。
河水哗哗作响,船舶又行了不及半刻,对面数道破空之声次第而来。
邓氏的守船发现了他们!
黑布包裹的小舟吹响了鸣哨。
前方浅灰色的河面,浮现出越来越多的黑船,远望去如海上怪潮,来势汹汹。
下一刻,天空的箭矢如雨,密密麻麻而下。
然而,箭头齐齐撞上船头的铁甲,发出叮叮当当的疾响。
铁甲护舟,羽箭无法射入木船前端,无法以箭矢沉船。
见状,对面守船又攻,弓箭手并排而立,挽弓射出火箭。
火箭射过两轮,大部分被铁盾挡开,而后方的邓氏守船苦于距离甚远,一时不敢再放箭。
一声令下,船只收了帆,河面之上,船速骤然缓了下来。
顾淼一手执盾,一手掌弓,正欲放下铁盾,射出手下铁箭,却见河畔两侧的火把骤然亮了起来。
蒙蒙亮的天色下,火光犹为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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