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伺候的人一向精简,或者用精简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不如说简陋。
京城至少还能看见一两个洒扫的,一旦出门,就只剩照墨一个。
好在他这人无欲无求,照墨一个人跟着也足够,并不觉得疲累。
他做乔裴随侍,时日不算短,一向最懂得,不在大人思考时说话。
这时却不自禁道:“大人今日......”
乔裴抬眉:“什么?”
照墨思量片刻,最终还是咬牙道:“仿佛有些......有些失控了。”
第74章 失控
失控?
这很新鲜。
乔裴从没体会过失控的感觉。
在其位而谋其政, 在他这个位置,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偏移,也会酿成大祸。
当然, 是他的大祸。
因此处处谨慎小心,事事度着皇帝的心思来做。
这是他学到最宝贵的一课,因此面对沈荔时,往往也是如此。
一步一步, 落在哪个位置、得到什么处境,无不小心慎重, 唯恐被她识破......
或者,被她厌恶。
那么,现在的他,已经到了哪个位置?
又该做些什么,才是明智之举?
乔裴摆摆手,头也不抬:“下去吧。”
他不愿说, 照墨难道能逼他说不成?
只能诺了一声, 退了出去。
*
第二日早起, 日头正好, 沈荔早早去了池月那里,楼满凤自然去看顾他的生意,整座驿站几乎听不见人语。
“......将蕲州的文书呈来吧。”乔裴对照墨说。
他说这话时,神态里难得流露出一分半分的不情愿来。
照墨对他颇为了解,深知自家大人不是一个勤政的人物——没见之前为了去沈记的试吃宴, 连军报都懒得会么?
只是以往从未做得这样明显罢了。
好不容易来一趟山清水秀的江南, 眼看着沈掌柜请他试菜、品酒, 正是好时机,陛下那头派发过来的东西却无穷无尽, 想也知道大人会是什么脸色。
但照墨自己也奇怪,原先大人明摆着是一副‘爱谁谁吧反正这活我不干’的模样,怎么不知不觉地,似乎又回头是岸了?
只是看上去还是那么不情愿。
乔裴接过文书。
他当然是很忙的,只要开了一条口,源源不断的公务都会从四面八方送来。
大庆东西南北三十六州,有二十州的事务无一巨细要他过目。
与其说是皇帝信他,不如说皇帝不能不信他。
满朝文武关系纵横,即便是他名义上的老师高鉴明,算是一流清官,却也避不开儿女姻亲,和工部颇有瓜葛。
这也难怪,谁不愿自己孩子有个好些的归宿呢?
但好一些的归宿,意味着总要自己的同僚,或是名声响亮的富豪之家,建立密切的联系。
是以,这样的事连忠心耿耿的北安侯都做不了——他也的确做不了,一介武夫,怎懂得文官上书时的春秋笔法?
乔裴慢慢喝下一口茶,心思蹁跹而飞。
沈掌柜,不知见到楼世子没有。
她会当面叫他阿凤吗?
“大人,小心烫。”照墨看他面不改色,忍不住自己悄悄哈气,“那壶茶刚煮的,我原想放在旁边搁一会儿......”
乔裴:......
乔裴:“无妨。”
他说无妨,便是真的无妨。
乔裴对疼痛的耐受度很高,几乎感觉不到。
沈荔曾经握过他的手,若是再握久一点,就能察觉他的手心里,同样是厚厚一层茧,以及交错深切的疤痕。
痊愈很久,但,不好看。
沈荔大约不会喜欢。
乔裴从来不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在大庆,运气好坏首先验在投胎上。
最好的......当也不是皇宫贵族,而是颇有家资、关系和睦的几口之家。
他自然没有这样的运气,生来就是孤儿,被一又聋又哑的老人养了三年,老人去世,他又上街头流浪乞讨,才偶然被当地的扶幼院捡回去。
刚进扶幼院时,连用勺子吃饭都不大会,更遑论如常人一般走路、说话、劳作。
这样的人,怎么能在扶幼院好好生活下去呢?
幼小的孩子们并没有太多坏心,甚至也耳濡目染教了他许多人类社会生存的法则。
乔裴学到的第一条,就是找到自己的价值。
扶幼院的孩子们不是白白被养育的。即便是再小,也都要上工做活。有的是织布、有的是喂鸡、有的是割猪草,总之,要做点什么。
乔裴却什么都不会。
他在其中格格不入,也许不是什么大错;但他提供不了一丝一毫的价值,这不行。
扶幼院不能养一个白吃干饭的人,于是将他送走。左右都是在城里,卖艺也好乞讨也好,总归饿不死他。
走时还能听见那些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跟他说发达了要常回来,最好带邻家铺子里的牛舌糕回来。
牛舌糕又是什么?
乔裴不知道,他的运气忽好忽坏,刚被扶幼院丢掉,又被老太监捡回去。
那里像是另一个扶幼院,全是小孩子。
老太监没做什么坏事,只是忠于上命,捡些孩子回来,挑出里面最聪慧的几个,培育成才。
不巧,乔裴偏偏聪慧至极。
若是扶幼院能有那个条件让他接触文墨,恐怕也会发现。
他的天才即便是在生疏的学语声中依然如袋中之锥,锋芒毕露,即便是一字不识的文盲,也能看出他的天赋异禀。
毕竟,不是谁都能过目不忘、一通百通。
太监如获至宝,将他推举给了至高无上的皇帝。
他原本就是奉命行事,有了乔裴这样的天才,更显得这一招行之有效。皇帝龙颜大悦,着令他勉力继续。
——当然要继续,无根无萍的小孩子,几块馒头就可买到忠心,为何不做?
愚钝些的勤学苦练,做个打手暗卫;聪明些的兢兢业业,做个皇党暗桩。
至于乔裴这样万里挑一、千年一遇的天才......
当然要做最脏、最重的活。
成为李家皇族的刽子手,才是正途。
乔裴在雪夜里行过军,雪与汗浸湿马背上的皮鞍,大腿的皮肉磨烂,周围士兵看了都抽气,他却不觉得如何。
行军,能表明他的态度——支持伐戎;又能得到士兵的信服,何乐而不为?
那次回来,皇帝喜他能文能武,为了给他一个更干净清白出身,将他塞给高鉴明做弟子。
看,这就是价值。
皇帝开价,他给得起,那么皇帝就会给他一样好东西。
第一次在高尚书府听了课,正要回去时,他偶然发现扶幼院就在途中。
不知怎么想的,买了牛舌糕,慢慢走去。
却发现原来的地方,已经是一片秦楼楚馆。
卖牛舌糕的掌柜还觉得他奇怪呢:“早些年就关了门了!这位大人可还记得那场大疫?哦唷,这扶幼院里头老的小的,死了一大片!怎么还开得下去?早早就关门了!”
他心里默算。
原来,他走第二年,这里就已经干干净净,再没有什么扶幼院了。
乔裴默然不语,提着牛舌糕回去了。
并没有吃,放在那里摆了几日,后来被老太监丢了。
听上去仿佛吃过一些苦,但他没多少怨怼之情。
毕竟这就是他的价值所在。
且皇帝又能有什么不对呢?
他善待百姓、以民为本、劝课农桑,处置世家权贵从不手软;又严守边线,无论北安侯还是如今的周钊,带兵在外哪怕不听皇命而为,也从不加以训斥。
当今在位不过三十八年,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粮仓足满,边境无忧,怎么称不上一句明君?
若是为了这等政治抱负,而建立对百官的监察机制,又要筛出几个知根知底的可信之人,找人养些孤儿,教育他们、安排他们,又利用他们......
这难道又是什么大事么?
况且最开始那间扶幼院,说是扶幼,扶的也是有回报、能做工的幼。
因此乔裴很明白。
即便是对太子,在他心里,其实本也无所谓什么态度、政见之分。
之所以同他‘计较’,只是因为皇帝想看而已。
这时两人不和,自然是一心盼着年轻的权相能让步、仁爱的太子能学会用人;
但要是宰相和太子伯牙子期......
漫无边际想了半天,手里的文书处得七七八八。照墨伸手来接,乔裴连再翻一遍都懒得,直接塞给他。
照墨迟疑片刻:“要不......您再看看?”
——这蕲州军务左牵烟州右扯固州,稍有差池,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乔裴却只是摆摆手:“去吧。”
照墨知道他这样必然是心中有数,也不再劝,带着文书走了。
以前都是大人比他忙,现如今,他比大人还要忙一百倍。
这些送来的军务、水患、徭役折子,大人如今只是过过目尔,再不像往日无微不至,细细垂询。
虽说以他的能耐,绝不会出什么岔子,加之密司早已是个成熟的机构,各方运作之下,乔裴有必要亲手批阅的很少。
但事情是这么个事情,态度也该是那么个态度吧?
乔裴听见门开合的声音,心知照墨已经走远。
也许在随侍眼里,乔大人变了许多,但在乔裴自己来看,他分毫未变。
如今,只不过发现他的价值在更重要的地方罢了。
他敛眉,手指拂过腕上翠玉。
毕竟,若整个世界都不再真实,那么这里头的浮华名利、位高权重......
又算得了什么呢?
*
照墨送完文书,又一一和各地密司传过讯,这才回到院子外头守着。
大人是个好静的性子,平日除了他不叫人伺候。
吃穿用度,若不是看在宰相之尊的份上,恐怕不挨饿受冻就已经够了。
唯独沈掌柜......
沈掌柜,很不一样。
无论是对大人而言,还是这个人本身,都格外不同。
不知是不是出身乡野,总有种京城难得一见的野性......
说不好,该是说,活人气儿?
说话做事,让人一看就知道发自本心,绝非教条规矩能养出来的人。
“照墨。”乔裴在里面出声。
“大人有何吩咐?”
“备马车。”
备马车干什么呢?
后面又没声了。
不过光是备马车三个字,都能听出自家大人轻微的怨气。
也是,吃着沈掌柜做的点心,喝着沈掌柜送来的茶,文书随便看看就发出去了,小日子逍遥着呢,哪管外头洪水滔天......
照墨心里胡乱想着,一边备好马车。等乔裴上了车,才又问:“大人,咱们去哪儿?”
乔裴半闭着眼靠在车中:“府衙。”
他心里半烦,为着太子那头折腾出的事情。年轻人初出茅庐,心是好的,事是乱做的,一来就得罪府衙上下。
姓王的掌管觅州府多年,贪污之事想必也不是一日两日,却从未听闻半点消息。
虽说其中也有他威严日盛的缘故,但难道府衙众人,就半点好处都没得吗?
如今太子一来,斩了王知府是一回事,却没给余下人得到好处的机会。
他自是天潢贵胄,在府衙省吃俭用,回了驿站照样能用上宫中细点,但其他衙役小官呢?
就算太子是个可造之材,做事细心妥帖,但也没有到天纵奇才的地步。
一个人,难道还能做二十个人的事吗?
如今府衙撂挑子,半点不露在明面上,只是推脱不做,就把太子原本要修的路全盘搁置下来。太子手里没有自己的班底,难不成还要亲自去挑石头修路吗?
这也是为什么,乔裴正在赶往府衙的路上。
忽然,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浮现心头。
也许正出于一直倚靠的原则,出于对价值的重视,叫他觉得,这些缝缝补补的朝中事,做起来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一时间,他竟想抛下那所谓的府衙大事、皇帝的信重、一切的一切......
去找想找的那个人。
但就像先前无数次那样,乔裴再次劝说自己。
稳一稳,再稳一稳。沈荔那里......暂时谈不上十拿九稳,那么现有的位置就不能丢。
否则,丢了容易,再想捡回来,哪是自己说了算的?
这样想着,心里的感觉却越来越强,像一柄小鼓,密密麻麻捶了上来,捶得人意乱心烦、燥乱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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