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颂年道:“闲语连连,非君子所为。”
奉元帝笑了笑,“古往今来,多少名人墨客吟诗作赋以抒自己抱负不得,壮志未酬。依你所言,他们全非君子?”
梁颂年哑然。
奉元帝又接着道:“朕问你并不是要责你些什么,只是你发妻今日有所求,而朕既让她说了,总不能就此揭过。”
这话说的很直白,梁颂年及其他人都明白这是圣上开恩,应允了林知瑶力争来的结果。
“臣谢……”
“朕觉不妥。”
梁颂年剩下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
“今天春闱才过,于你而言,再考便要等上许久,岂不是又白白浪费了年华。”
奉元帝像是故意卖关子,转身回了上座,饮了杯酒,才堪堪开口下了结论。
“既已入过殿试,才学便可见一斑,再试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看看实干之能可否赋予官职。”
梁颂年拱手道:“还请陛下明示。”
奉元帝摩挲着手中酒杯,抬眼时扫了林知瑶一眼,方才与梁颂年道:
“朕今年初下旨派御史台与户部带人巡查各地账目,算日子总该在浴兰节前回京复命,可今日清晨却收到快马加鞭的奏疏,说是……”
奉元帝忽然嗤笑一声,才续道:“说是被北上的灾民围于承阳县,身携重要账册,难以脱身,望请旨赈灾。”
冀州南部去年遭了水灾,房屋坍塌无数,庄稼颗粒无收,致灾民连连。
此事早在年初便有处理,此时竟有大量难民迁徙,其中缘由实在耐人寻味。
无论是负责赈灾之人失责谎报,还是户部巡查有负圣托引的借口,都是棘手的事宜。
席上人们各有所思,林知瑶自被奉元帝点名后的不安感,此刻更甚。
不仅因为她已有预感奉元帝会将梁颂年搅入此事,更因为这次被派去的巡查正是自己的大哥林知瑾。
酒杯落桌,奉元帝亦正色道:“梁二公子既愁抱负不得,可愿借此机会替朕分忧,去一趟承阳县?”
虽是问句,却没有拒绝的余地。
梁颂年脱席行至奉元帝正前,跪地拜礼道:“陛下有所需,实乃臣之大幸,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奉元帝朗声大笑,“只去赈灾,顺而迎回户部巡查,又不是去沙场,怎得扯上生死之说。”
奉元帝说完也不等回复,紧着道:“快起身入席罢。”
古琴涔涔、钟声叮咚。
席面渐渐恢复了觥筹交错,酒气冲散了刚刚的肃穆气氛。
林知瑶和梁颂年却忧心忡忡,成了两个充耳不闻的身外人。
第19章 帝刃
◎“圣意如何拒?”◎
酒过三巡,已有人默默离席。
梁颂年虽不比林知瑶会应对这种场合,但面子活儿也是能做的。
反观林知瑶,笑容早就被内心重重忧思所扰,僵硬成假笑。
“回家吧。”
林知瑶手被高于自己的温度牵了起来,又紧紧握住。她喝的也有点发晕,后知后觉抬起头。
梁颂年又道:“再待下去是要醉倒在这儿了,回家吧。”
林知瑶见他脸已泛红,便知道他说的绝不是玩笑话,再来几杯,怕是又成了上次的醉鬼。
她盯着他,嘴角溢出此时难得的笑意,也没应话,只点了点头。
“阿瑶。”
身后有人唤住了刚起身的夫妇二人,回过头,是林知珩。
他道:“坐我的马车回。”
林知瑶迟疑的看向梁颂年。
林知珩见状,强调道:“你自己来。”
说罢便甩袖转身,不给身后人反驳的机会。
未及盛夏,晚间的风还是凉快的。
梁颂年在宫门前目送林知瑶上了林知珩的马车,而后仰望天空,任风于面门拂过,像是在醒酒。
“为什么不回绝了这差事儿?”
不知什么时候,江淮景站到了他身旁。
梁颂年也不惊讶,仍闭着眼,“圣意如何拒?”
江淮景道:“若是有心,自能寻到由头。”
梁颂年反问他:“那今日何以收场?”
江淮景沉默。
他虽不知林知瑶在宴上求恩是有意还是无意,但圣上这番,往细去想,像是早有了定论。梁颂年只怕躲过了今时,也逃不了明日。
江淮景忽问:“你可知这次监领巡查的是谁?”
“新任的御史中丞,林知瑾。”
梁颂年侧头看向身边人 ,又道:“本来是不清楚的,宴前林家二哥提了一嘴,后又听闻圣意,便想通了。”
“陛下这是要……”
“临川兄!”梁颂年打断他,“宫门前,慎言。”
与此同时,回相府的马车上。
林知瑶终是口不择言了出来,“陛下这是冲着我们林家来的!”
“胡说什么!”
林知珩捂住她得嘴,呵斥道:“虽是自驾马车,却也要知晓祸从口出,谣言随风扬起的道理。”
林知瑶拉开他的手,不作声了。
林知珩见她这个模样,更是来气,“倒是你,吃了多少酒,竟在宴上口无遮拦,若是圣怒下来,恐怕连爹都保不住你!”
“我……”林知瑶欲言又止。
林知珩瞪着她,“可真如梁子渊说的那般,是他教你说的。”
“不是!”林知瑶忙道:“二哥虽对他有偏见,但是了解我的,若非自愿,我又怎会冒险至此。”
“那为何偏偏在今日宴上求陛下的恩?”
林知瑶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个什么,她总不能将自己被禁足景秀宫时,斗胆与圣上博弈之言语,堂而皇之的讲出来吧。
思及此处,林知瑶忽然脑木了一下。
刚刚她还想不通圣上为什么将这份差事儿累到梁颂年身上,此时突然开了窍。
在外人看来,圣上仍忌相权,故不会在明面上对势,此番派遣林家郎婿去处理林家人的麻烦事,又是自相包庇而已。
可她林知瑶借春闱舞弊案向上进言,言辞决绝的撇开了家族与梁颂年之联。
若真如此,那他此去承阳县,即不该徇私,更不需公正,而是顺应圣心。
圣心是什么呢?
只是试探?
还是以此打击林家?
林知珩见林知瑶怔冷半响,脸色越来越白,不由得晃了晃她的肩膀。
“想什么呢?”
“二哥,”林知瑶心绪不宁,说话也是虚而无力,“陛下,陛下要让他做选择。”
“选择……”林知珩嘀咕了句,心下已然明了。
“二哥!怎么办啊!大哥他……”
林知珩道:“都一样。”
林知瑶一愣,“什么?”
林知珩嗤笑道:“无论谁去,大哥都一样会被削权。”
林知瑶脱口道:“是因为假-币?”
林知珩的眼睛瞬间瞪大,“你怎么知道的!”
林知瑶心急,话从嘴里滑出来才知不对,却悔之已晚。
“梁子渊!”
“不是,他什么都……”
林知瑶突滞,脑中闪回梁颂年入贡院前,他们二人的那次夜谈,那时梁颂年说要要进守城军而随行巡查。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只是巧合而已?
林知瑶心口抽痛,呼吸也困难了起来,像是被兜头叫了一盆冷水,终是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林知珩见她脸色更白,额头竟渗出冷汗,一时也慌了神儿,赶忙上前扶住。
“不是便不是,就算真的是他与你说的,我又能怎么他?陛下意已决,爹都不能干预此事,何况是我呢。”
林知瑶仍无反应。
林知珩叹了口气,“你那夫君脾气硬得很,绝不会徇私包庇大哥。于外人看是陛下退一步,实则,是暗手收权罢了。”
马蹄渐止,而消声。
林知瑶终于有了点反应,抬起头来问了句,“爹回了吗?”
林知瑶见她如此,纵是什么旁的再说不得了,只答道:“比咱们离席早,该是在府上。”
林知瑶点点头,“好,我直接去主院。”
“我……”
“二哥别去了。”
晚间月光柔和,无灯火处,视线所及略显朦胧,主院的玉兰已进凋谢,风吹满地,却无人敢扫,倒是有种别样的意境。
林知瑶踏入此间,整个人莫名平顺了下来。
“既然敢来,那就大大方方的进,杵在门口做什么。”
话音落下,林知瑶方推门而入。
“女儿今日犯下大错,请爹责罚。”
林仲检坐于正前,瞥了他一眼,放下手中茶杯,“是这府里上上下下惯坏了你,如今胆子竟大到宫宴上去了。”
林知瑶不语,仍低着头。
林仲检微微皱眉,“又要说些什么违逆的话?”
“女儿不敢。”
“陛下面前你尚无所惧,在我面前装样子又是何必。”
林仲检说着叹了口气,“起来吧。”
“爹,”林知瑶不起,反将头埋下去行大礼道:“还请爹奏请陛下收回成命,再择他人担此行重任。”
林仲检脸色沉了下去。
僵持好半响,他才尽量用平常的语气堪堪道:“今日你若不向上进言,此事尚有推脱的余地。可你出面为他去谋圣心时,便什么都来不及了。”
“可是他……”
“你招他作赘,又助他入仕,这本就是悖论。”
林知瑶热泪盈眶,几欲坠落,强忍着不肯抬头,却再说不出什么。
帝王不再年少,若不亲权亲军,必然成架空皇权之政。
只是如今朝堂内外乌烟瘴气,党争吞势不断反复,稍有不慎便是自损。
林氏望族,是形势所趋,更是立威之本。帝王放任相权滔天至今,不过是在等待一个机会,一把趁手的利刃。
而梁颂年,竟成了帝王手中刀。
林知瑶思及此处,心悸突起,终是滴下泪来。
她将梁颂年招赘林家,不仅是想于京都政坛中护他一护,更是……
“吾妇之过,责在小婿,还请岳丈念她娇养,莫让她跪了。”
声从门外起,行至身侧,林知瑶脑中乱绪戛然而止,又起嗡鸣。
梁颂年嘴上虽已求情,却不能逾矩扶人,只得从其旁也跪了下去。
林仲检看着眼前,忽的笑了两声,出言仍是峻历,“你倒是对我儿真心,宁自担而恕她。”
“爹……”
“你别说话。”
林仲检抬手打断林知瑶,复而对梁颂年道:“我儿今日为你而跪,是求老朽去面圣驳意,此事,你作何想?”
林知瑶轻轻拉扯梁颂年衣角,后者却同无视,仍直面回道:“小婿觉得此举不可。”
林仲检问:“有何不可?”
“人换而事不变,已成定局。”
“换谁都行!只要不是你!”
林知瑶到底还是喊了出来,“陛下这次要你去削我大哥的权!下次呢?要你抄我林府吗?!”
一把刀只要见了血,只能是开始。
回音层层,待静寂无声。
梁颂年回头于林知瑶道:“此事若能回绝,那林家该是何处境?”
一语出,林知瑶如雷贯耳。
当今朝廷上下言官进谏亦有不为,而宰相之权万人上,只一人下,更是对天子决断可行封驳斥。
也就是说,梁颂年顺意而去,卸的是林家长子的任。梁颂年借由不去,只得林仲检出面。
那便是相权压迫皇权的局面明了,直接引发京都政坛各势暂和,统一对准林氏。
进则撤林家长子职而收户部势,退则将林氏推上目无君上的境地,林知瑶才后知后觉过来,刚刚竟是险些害了全家。
“你倒是比她明白。”
林仲检又端茶抿了抿,随即扬了扬下巴,“你既不忍她跪,就都起来吧。”
“谢岳丈。”梁颂年立刻去扶人。
林仲检茶杯落桌,两人也已起身,便又起话题:“既聊至此,老朽便多些口舌。”
梁颂年一怔。
“你既将局势看的透彻,那想来此去承阳县,便不会顾事实黑白,只顺圣意而为,是与不是?”
梁颂年搀着丢了魂儿似的林知瑶,姿势别扭,仍正身礼道:“不是。”
林仲检不由发笑,“你当如何?”
梁颂年道:“俱审时度势,以事为先,人为后。”
林仲检定定的注视着眼前人片刻,忽而晒然,后没再续话,便挥手使两人退了出去。
第20章 香囊
◎“我们之间,不足以坦诚相待吗?”◎
金银花候在别院,自是不知宫中事宜。
只是听了庆晨来报,说是林知瑶坐了二爷的马车回来,又直去了主院,便察出不对,匆匆赶去接人。
“夫人!”
见这夫妻俩搀扶着出来,银花慌了神儿。倒是金花冷静,知道父女关系,犯再大的错也不至用刑,只皱了皱眉,不知何为。
林知瑶脑子混沌着,被银花一声叫清醒了些。又见眼前人都在看自己,心烦更甚,摆了摆手道:“各忙各的去,让我与他单独说说话。”
银花张口还想说些什么,未等出声,便被金花拉走了。
“今日……”
“先走,”林知瑶打断梁颂年,回头看了眼已闭的门扇,“别再扰爹爹了。”
虽是挽臂而行,梁颂年却是被动跟着的,就这样心思各异的走了半响。停步时,他才恍然竟到了小花园凉亭处。
“入夜了来此处,夫人是连屋都不让我进了么。”
林知瑶并不理会这玩笑话。
梁颂年见她要坐下,摇头轻叹,随即脱了外衫垫在了冰凉的石凳上。
林知瑶顿了下,没拿此事做文章,直问了心中所疑,“你之前提过去守城军跟随行,当真不知户部巡查的内情?”
梁颂年像是对此早有预料,回答的很是坦然,“那时不知你在吏部下的心思,自是没打算与你谈论政事。”
林知瑶心下一沉,“所以你知……”
“假-币。”
梁颂年将此机密,语气平常的说了出来,令林知瑶一时接不上话。
忽然噤声,风过枝头,青绿簌簌。
梁颂年没去坐下,而是矮下身,单膝蹲在了林知瑶眼前。
“你那茶余饭后的妇人言,看来并不比我身处官场听的闲话多。”
林知瑶凝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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