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次,梁颂年早做好了遇冷脸的打算,却没成想一行人刚迈进府衙,先见到的不是县令,而是他。
梁颂年略懵一瞬,不知是年岁增长的缘故,还是高官加身的缘故,只觉林知瑾比之前平添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场。
他思绪失控,下意识拱手行礼也就显得有些不自然,恭敬道:“兄长。”
话出口时,梁颂年便察觉了不妥,可为时晚矣,他也只能低头听着。
果然,林知瑾冷笑一声,不顾旁人谁在,只道:“梁特使虽是我晚辈不错,可此来为公务,还是要注意言辞。”
“林中丞说的是,下官唐突了。”
陈育德从后厅赶来,正撞上这话,见场面尴尬,忙上前开释。
“路途漫漫,诸位大人竟到的这般快,接应不及时,着实是本县令的失职,还望见谅。”
如此一来,众人回礼寒暄,几番客套下来,方才的气氛也就散去了。
不稍须臾,两方人便自觉对接起物资分配事。
因近日来已有不少饿死的情形出现,先划出了一部分粥米去施,后又逐册核对余粮以灾况实际调配。
虽提前做了不少预设,真做起来,还是太多细碎的事宜费神儿。
人手有限,就算加上了林知瑾那一方人,也忙至深夜。
大致眉目清晰了,陈县令才牵头安排众人歇下,随着又一顿寒暄幸苦,满府衙的人才作鸟兽散。
梁颂年一干人虽与林知瑾等是各有任务的两拨人,但同逗留承阳县,又是公差,按规矩亦是宿在驿馆。
林知瑾从府衙出来径自上了马车。
梁颂年见他走得急,定是不想与自己有所交涉,赶忙与自己人交代两句,快步跟了上去。
“梁特使没有自己的车马么?”
林知瑾刚一坐稳,便见梁颂年撩帘进来,他虽厌烦,却不好失了风度,只用冷言冷语作驱赶之意。
梁颂年既来,自是没这么好打发,“同路而去,林中丞顺便载我一程罢。”
林知瑾道:“我所行简陋,不甚方便。”
梁颂年不请自坐,索性不接他的话茬儿了,又见林知瑾脸色愈发难看,忙道:“下官叨扰所为公事,还望林中丞担待片刻。”
林知瑾闻言,脸色却有好转,抬眼问他:“既是公事,便直说。”
“适才部署诸事,陈县令不经意间总要问过林中丞的意思,且不论职责有别,林中丞身属御史台,如此,是否执法犯法?”
林知瑾没想到梁颂年竟说出这番话,一时应接不暇,心下窝火三分,怒而反问道:“梁特使观察入微,近日更得圣心,下一步可是想谋御史台的职了吗?”
“林中丞多虑了。”
梁颂年放低姿态道:“无论您如何看待我,私下我仍要称一声兄长,总不会有意惹大哥不痛快。”
他说这话,林知瑾更是烦,刚欲开口,便听梁颂年又道:“只是陈县令之举,实难不多做设想,略一思忖,想必其有求于兄长,敢问是与不是?”
林知瑾不置可否,只盯着他若有所思。
梁颂年摇头,“兄长不愿说也无所谓,我自心中有数。不过灾民北上正将核税巡查队伍困于承阳,我私以为,绝非巧合。”
林知瑾眯起眼睛,“你以为?”
梁颂年道:“兄长可以不信,但我现下有一计,试试无妨。”
林知瑾并不顺他意,“我既不信,缘何要试?”
梁颂年直言道:“因为兄长如今进退两难。”
林知瑾一怔,遂抿嘴不语。
梁颂年则又道:“兄长身携要册,若无徇私,上呈陛下后,户部定是首当其冲。可如今的户部要员不是林相提拔,就是其学生,就算有人冤屈,就算陛下无心,朝中他党又怎么可能放过眼前机会。彼时,搅入党争,林相当如何?”
梁颂年这番话直白却不挑明,林知瑾欲脱口而问时又瞬间止住。
他心下明了,若不是早知晓假-币事,绝不会如此言之凿凿,便没什么可再问的。
梁颂年见他仍不做答,叹了一声,“若是兄长有意开脱无辜牵连之人,那何异于自入火坑?”
如此,当真是进退两难之局。
梁颂年又道:“纵然险境,也无妨一试。”
林知瑾沉默半响,终有妥协,“你欲如何,且先细说与我听听再论。”
第23章 谶言
◎“承阳来折子了吗?”◎
景秀宫内阁 ,在朝阳处摆了处卧榻,一伸手便能推开窗子。
若是赶上午后和煦,略开三分之一的空当,微风轻拂,暖意徐徐,只道无不惬意。
此时七月初头,才经历场急雨。湛蓝的苍穹中飘浮着成片的云,空气舒爽,也不至晒热,这处便像是风水宝地般。
可有人反客为主,正替主人享受着片刻的岁月静好。
“阿瑶呢?这会儿跑哪去了?”
急匆匆的脚步声,随着询问与应答,转瞬来到了林知瑶跟前,她正困意浓着,逃避的将头往臂弯缩了缩。
来者却顾不得注意这些,上去就拉她的胳膊,强行唤起。
“诶呀,你怎么还睡上了?快起来,我有要事与你说!”
‘要事’二字醍醐灌顶般浇醒了林知瑶,她猛地坐起身来,揉着眼睛得手也紧张起来。
“承阳来折子了?”
林秀云本是惊她说的如此准确,转念一想,目前除了承阳那边对她来说是要事外,也寻不出什么别的。
“谁来的折子?我大哥还是梁颂年?”林知瑶忍不住去猜想。
林秀云叹气,忽然不知道怎么说了。
林知瑶见状心凉三分,催促道:“说啊,到底怎么了?”
林秀云张了张嘴,又怕自己说的不够仔细,连忙伸手向外间招呼道:“珠儿来,你和她说。”
本就隔了层木雕花隔挡,珠儿听传即到。
林秀云同时对林知瑶解释道:“我去给陛下送茶点时,叫珠儿在门外候着,事儿都是她与今日陪朝的王常侍套问来的,我便不再做二传话了。”
林知瑶听言转头看向珠儿。
珠儿倒也不拖沓,“回夫人话,在王常侍那听说今日早朝,梁特使派人快马加鞭呈回折子,不过内容只挑了重要的部分宣读。
其一是林中丞无恙,所携账目明细亦无损失;其二是承阳县外灾民泛滥,虽设棚施粥,却不够及时,致使死伤严重,去时已有腐尸四处横陈。
而如今天气燥热,恐难避瘟疫,臣与林中丞商议再三,为减少其危,欲将灾民营从城外移内。
只是此举利害明晰,承阳县民定然反对,遂向圣上求旨,先明令灾民去处,后派兵围城,以备不时之需。”
一段话说完,林知瑶久久未能回神儿。
实在是信息量太大,她脑袋难以接受其中任何一点,腐尸、疫情、封城……然后呢,瘟疫若不消去,是要焚城么。
“阿瑶?阿瑶?”
林秀云见林知瑶脸色青白,双眼无神儿,顿时慌喊了几声,上前去扶人。
银花一直候在阁外,听林秀云这动静赶忙进来,也去扶人。
两人一左一右架着林知瑶,方才察觉她身上绵软失力,手心冷汗涔涔。
林秀云忙吩咐珠儿道:“快去取些温水来。”
说罢,她又宽慰林知瑶道:“不过是奏请圣意而已。何况瘟疫未起,他们已是提早预防。如今灾粮尽到,只需再调配城中医者救济,定能无险安度。你怎会想不明白这些道理,竟紧张成这般。”
珠儿来去迅速,将杯子轻递上前道,“娘娘,水。”
银花见林秀云要亲自喂水,伸手托住杯底,“劳烦娘娘,还是让小的来吧。”
林秀云位至贵妃,确不惯会照顾人,怕有不周,也就顺势让手了。
她侧头看着林知瑶,又叹道:“本宫知你在意他,可竟不知为他担惊受怕到如此地步。”
林知瑶慢吞吞咽了几口水后,方寻回声音,哂笑道:“若真是未雨绸缪这么简单,我何需为他担心。”
林秀云这就听不懂了,皱眉问:“此话怎讲?”
林知瑶道:“奏者无意,听者有心,只怕有人要将这未雨绸缪之事,做成一语成谶之实。”
林秀云仍是云里雾里,本欲追问,又见林知瑶已抬眸而去,想是在远望,便也就抿嘴作罢了。
视线越过窗棂,即止于宫墙,再无延伸之处。
林知瑶心中悲凉油然而生,她自己也分不清,此刻究竟是为身处囹圄之悲,还是为忧虑远方未归人之悲。
彼时,宰相府主院,总管事李德平轻轻敲了两声门,通报道:“老爷,梁老将军来了。”
林仲检午间毫无困意,闲翻了几页书也静不下心,溜达到厅间棋盘时,心血来潮的叫人去梁府以品茶斗棋的名头,请梁安仁上门。
请客之人精神十足,被请之人觉都没睡整,尤其是在自己回绝了邀请之后,却被夫人推赶着来了,更是有气。
他夫人那话怎么说来着,哦对,“婉莹走的早,他身边一直也没个贴心的人,儿女大了,要么不在身边,要么也不省心。如今你二人能再有往来,该是多走动走动,不至让他连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
梁安仁当时是这么回的:“他与我说心里话?那人一天八百个心眼子不够用的,且不说跟我谈什么,就是真有什么话,我也只能当个耳旁风。”
“哪来这么多说辞,你爱去不去。”
是,他夫人话是这么说,门却关的很果断,丝毫没给他往里跑的机会。
梁安仁正一路烦闷,此时见李德平低声低语的询问,更是不耐,索性直接上前去推门。
“你叫人扰我好梦,莫非自己睡过去了,怎就磨磨蹭……”
他话未说完,便被一声‘诶哟’打断,门也不自然的回弹于手,紧接着就是谩骂袭来。
“你这老莽夫!有你这么开门的吗!”
李德平见状,赶忙上前问道:“老爷呀,您这,这怎么站门后头呢,磕碰到哪儿了?我马上去取药来。”
“我刚刚要是没开这个门,这老莽夫也不至于推撞到我,赶上寸劲儿罢了,用不到药。”
林仲检说罢,又忙叫李德平看看自己,“我这鼻子没歪吧?”
李德平左右认真的瞧了瞧,才回道:“没歪没歪,就是,有些泛红。”
梁安仁嗤了一声,“年过半百的人了,还在乎这些。”
林仲检转头斥道:“你个老莽夫经年战场上打打杀杀懂个什么,婉莹以前总说我这鼻子生的好,如今老了老了,却不想要毁在你手里了。”
梁安仁与他同年参试,结交于意气风发时,后皆入朝为官,几经变故,不得已生疏数年,往事早就模糊不清。
如今新的羁绊让旧人重拾,陈年记忆也偶尔闪回脑中。
此刻他便莫名想起了当年林仲检求得佳人,引得诸多权贵艳羡嫉妒。
大理寺卿佟慕之的小女儿,当年可是京都人人称赞的大家闺秀,貌美博识,品行温良。
求娶的人自她及笄起便络绎不绝,要按传言说,佟府的门槛都被各家派去的媒婆踩烂了。
连他梁安仁也曾因没来由的妒意,随大流骂了林仲检好几天。
不过佳人是佳人,其夫也为君子。
哪怕佳人已逝,君心仍钟情于她,无论过往还是眼下,凡是跟婉莹相关的,林仲检总是要更重视些。
思及此处,梁安仁颓然叹了口气,“既误伤了你,那你搅我好梦的事儿,就不跟你计较了。”
林仲检瞧他脸色深沉,又一反常态的没再逞口舌之快,陡然生疑。
他挥手示意李德平关门而去,又若有所思的捋了捋胡子,方开口道:“承阳县之事,你知道了?”
梁安仁脚步一顿,回过头来,“我儿怎么了?”
林仲检:“……”
得,自己给自己挖坑了。
宫门下钥的时,林知瑶的马车刚好停在相府。
梁颂年不在的这些日子,她仿佛回到了之前的寡趣生活,邀人或被邀去吃茶听戏、看马球、逛市井……
非要挑出不同,那便是进宫次数多了。
如此,那些个贵妇人们更是可劲儿逮她有空的时间,想与之多来往的,已经不止为是攀附林氏权,还有在外人看来她新夫将迎似锦前程,便尽想着提前活络起关系。
林知瑶嗤笑着摇了摇头,下车站定时,又侧头朝宫门方向望了片刻。
其实,颇有路程,又诸多房舍遮挡,根本看不着什么,不过她思绪不在眼前,自然能越层层叠障。
“夫人,庆晨说梁老将军今儿来了,此刻还在主院下棋,要过去问候吗?”
林知瑶心不在焉,扔往自己院的方向走,“他们自有话聊,我去了也是虚礼寒暄,倒是添乱,罢了。”
主院,两人确实在棋盘上胶着。
林仲检右手捻着棋子,左手伸向案边瓷盘,却摸了个空,皱着眉头收回思绪,侧头一看,才后知后觉发现那处早已空空如也。
“啧,你这棋没下两盘,点心倒是吃了不少。”
梁安仁眼都不抬,“你别总在关键时刻扯旁的,赶紧落子。”
林仲检看他如此较真儿模样,无奈而笑,点棋落盘,“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拢共没赢过我几次,别太紧绷了,没必要。”
梁安仁思忖了一会儿,追赶上一步棋,才顾得上回话道:“你赢就赢在你那张嘴上,你若不能专心,自个儿哼着曲儿,别扰我思路。”
“可惜,胜负已定。”
林仲检话毕子落,棋盘之局顿时明了,梁安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早落后数子,绝无挽回的余地了。
正当较量,自无可恼,反而斗的酣畅。
梁安仁长吐了一口气,遂往门外望去,见天色已晚,拂袖起身道:“今儿就到这吧,下回再赢你。”
林仲检也不让他,“下次也是我赢。”
梁安仁没再与他继续纠缠,而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说了句,“裴氏风波才过半年,你怎么忍心看她去淌此番浑水。”
虽出言突兀,林仲检却清楚他在说谁人何事,他低头缄默片刻,也理衣起身。
“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
林仲检忽念了两句诗,笑道:“她自有新天地,怎会被我这个空白头左右。”
梁安仁懂他的意思,却不甚理解,“你若如此说,可想了这诗后的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
林仲检道:“裴氏灭,即隆冬过,如此,寒风再吹也不过为冰雪消融。”
梁安仁刚欲开口,又听林仲检补了句,“她非一人之勇,既要迎春来,便随她去吧。”
“也罢,”梁安仁笑道:“吾儿亦不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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