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晟站直,得意洋洋道:“我眼睛好的很,心也跟明镜似的。柳尚书有意打压温昀,你顺手推舟,旨在让温昀远离燕燕,是不是?”
“唉,可惜,你失算了。”齐晟怪腔怪调挖苦,“她一门心思想远离你,宁可随温昀走,都不愿意留在宣京。”
“你闭嘴!”何络指着齐晟吼。齐晟白她一眼,无视何络继续打趣李致。
李致凝眸发问:“柳泉打压温昀?”
“你不知道?”齐晟看破不说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看不出来尽早去治治眼睛。”
走出长公主府大门,郑妤一抬头便见温昀站在前方。她莞尔而笑,问:“你怎么来了?”
“记得你今日去见长公主,我从吏部回来,路过顺便等一等。”他提起油布包笑,“买了芋麦酥,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芋麦酥主料是小麦,辅料为洋芋粉……到底是他一片心意,郑妤于心不忍,笑吟吟接过提绳:“那真是巧了,我正想吃芋麦酥。”
刚到手的油布包被夺走,后方响起低沉嗓音:“你不是吃不得洋芋?”
他……竟还记得……郑妤惊愕回眸。
玉阶上,深院中,他静静站在那,似在等她转身……
第21章 燕燕
抢油布包的是岁稔,说话的却是李致。她从岁稔手里拿回芋麦酥,矢口否认:“殿下记错了。”
说罢,她转回去。岁稔说明用意:“郑姑娘,关于寒霞山和汝南渡口的后续,殿下有几句话要跟您说。”
汝南渡口即是寒霞山的后续,在她看来,事情已无后续。郑妤婉言拒绝,岁稔道一句“冒犯”,横臂拦她去路。
温昀从她手里接过油布包,唇角微弯:“去吧,我在这等你。”
过几日他们便要去丹阳,他想让郑妤跟自己和解,和过去好好告别。
“我不……想去。”郑妤垂眸,长睫覆眼,刻意隐藏情绪。
不料温昀看出来了。他拆穿她的伪装,笃定道:“阿妤,你想去。去吧,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郑妤仰天轻叹,双手转来转去,愁肠百结。
榕树亭亭如盖,郑妤垂首盯着地面,不冷不热开口:“殿下不是有话要说?”
“屠户和'福大人'已招供,刑部以陆呈是罪魁祸首结案。但此案没那么简单,仍然存在许多疑点。”他拿出两枚银指环,“叶佳和'福大人'两人指环一模一样,奇怪的是,'福大人'并不认识叶佳,此为疑点之一。”
他又拿出一只手镯:“这是屠户的铜手镯,内壁刻有禄字。时来运转,福禄双全。他们称陆呈为'玉大人',而你从陆呈那里找出紫玉,宁家也有紫玉。”
铜暂时只有一个、两银、两玉,由此可推断玉之上,还有人。
“还有,水牢的白骨,写有'芣苡'的黑绳,以及……”
“殿下,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疑点、案件、主谋……我概不关心。”郑妤皮笑肉不笑,“把玉佩交给您那一刻,我们的合作就结束了。您过河拆桥,算不上友好的合作伙伴,我并没有跟您进行第二次合作的意向。”
浮云蔽日,天色蓦地晦暗。风过境,沙尘起,衣袂翻飞,白青云袖与礿玄衣摆一触即离。
此情此景,郑妤忽想起《七哀诗》中那一名句来——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他们之间,恰似清尘浊泥,浮沉异势。
“确定要嫁他了?”他鲜有如此反常之举,问出这句话时,李致自己都想不通为何要这样问。
而郑妤愣了一瞬,眯眼浅笑。她从未说过要嫁温昀,他却一直着急把她推向别人。
既已问出,李致决意破罐子破摔,凝眸道:“不再等等看?或许有更好的。”
“不等了,不会有更好的。”
最好的在眼前。
遇见过这样一个人,和他有过一段如梦如幻的露水情缘,再被他残忍抛弃。她想,无论天涯海角,即使她装作释然淡忘,也无法从刺骨锥心的记忆中抽离。
李致无话。岁稔愤懑插话:“他哪点比得上殿下。”
“或许比不上。”
郑妤目不转睛望着李致,像庄严宣告,像深情盟誓,内容却与他无关。她掷地有声:“但他在我眼中已足够好。他出身布衣心怀鸿鹄志,我孤苦无依有自己的小目标。他满心满眼都是我,我……我也很喜欢他。我和他各方面相配,海枯石烂不无可能。总之,他最适合我。”
她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偷瞄李致的神态。而他纹丝不动,仿若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直到岁稔问出“殿下呢”,他睫毛颤了颤,照旧一言不发。
声嘶力竭对沉默不语,歇斯底里对无动于衷,向来如此。遍体鳞伤的心已自顾不暇,再无力纠缠。她红着眼,连退两步,像乌龟缩回壳中,跟他保持距离。
她下跪,顿首,祝愿:“伏惟殿下,蕴瑞有余年年复,长乐无忧岁岁安。”
青丝如瀑,迎风飘散,扫过掌心,从指缝中溜走。李致收拢五指,不但没抓住,而且牵扯虎口的疤,隐隐作痛。
青紫发黑,无比丑陋,成为完美之手乃至完美之人唯一的瑕疵。
斜阳照低柳,清风满渡头,郑妤看着一箱一箱的行李被抬上船,离愁别绪油然而生。
喜怒哀乐,皆与这一处繁华地有关。她见过帝台宫阙中的世情凉薄,金銮殿堂上的尔虞我诈,她曾一心想飞出高高的宫墙,冲破束缚她天性的金丝牢笼。
可天地之中,何处不是牢笼?困住郑妤的,从来不是一个准燕王妃的名头,而是她想当一个合格燕王妃的目标,也可以说成,她想配上那个天之骄子的目标。
说到底,人本身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笼子,而每一个笼子之中,都别有洞天。
千帆当中,有一琵琶女高坐船头,拨弦吟唱诗经中《燕燕》一篇,歌声缠绵哀婉,引无数别离客潸然泪下。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歌声渐远,燕归台上有一人,原本心如止水倚坐栏旁,敛眸远眺。
偏这不合时宜的歌声,搅得春水荡漾,涟漪四起。
他即兴提笔,却无从写起……
洛水悠悠,江风习习。温昀遍寻郑妤不得,登上舱顶,果见郑妤黯然独坐,清影孤寂。他为她披上披风:“夜里风大,不可在此久坐。”
郑妤连连点头:“我就看一会。”
“看什么?”
“星星。”
温昀仰头,被皎皎明月吸引目光。今日十五,月圆之夜。他不解问:“为何不看明月?”
“明月过于耀眼,久望易迷眼。”她捂住眼睛,揉了揉。即便深谙此理,她的目光依然忍不住飘向皓月。
温昀心下了然,她在想他。
“长公主府那日,我已做好你反悔的准备。”
“是吗?那我最终跟你去丹阳,作何感想?”郑妤双手抱膝,上唇轻贴衣袖,眺望远处光点。
“意外之喜。”温昀笑出声。
她只是顺路跟他去丹阳看看,又不是答应嫁给他,瞧这呆子高兴样儿,郑妤忍俊不禁。
“你笑了便好。”温昀拿出一颗饴糖,“见你晚饭没怎么动筷,可是饭食不合胃口?”
撕开糖纸,郑妤捻起糖放入口中,含糊不清:“胸闷气短,头昏脑胀,吃不下。”
温昀二话不说跑下楼梯,从同船老伯那里讨来一串枇杷,又匆匆跑回舱顶。他气喘吁吁,摘下一颗枇杷,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我还含着糖。”郑妤无奈耸肩,好气又好笑。温昀摊开手掌去接:“吐出来,晕船不能吃糖,怪我思虑不周。”
糖明明是甜的,可郑妤仿佛吃的是酸枇杷,酸到心里去了。吐食乃不雅之举,当别人面吐食极其失礼,通常被视为轻视此人。
可他居然伸手来接……
枇杷掉落,裹上一层灰,滚向角落。温昀两手悬空,不知该往何处放。郑妤抱紧他,头埋进他颈窝,呜咽落泪。
“阿妤……”
“别对我太好,我会良心不安。”郑妤愤然捶他后背,“我忘不掉他,我放不下他……我做不到。”
如果早点与他熟识就好了。在她仰慕李致之前,在她被宁浩的糖衣炮弹哄骗之前,再晚一点,在寒霞山之前,在她踏进精心布局的情网之前,在她陷落虚情假意的温柔乡之前。
伴随彻骨痛的爱,才刻骨铭心。以悲剧惨淡收场,才抓心挠肝。
正如万流景仰的英雄,饿死于无人问津的角落中。她不敢自比英雄,只是轰轰烈烈,无疾而终,他们之间,如何不能称之为一场盛大的悲剧?
“忘不掉也无妨。”温昀愿意包容她,“只要有我一席之地,足矣。阿妤,留在丹阳,可否?”
不好——水上有人。
他们飞扑向栏杆往下看,水面漂来一具女尸,身体浮肿,长发覆面,看不清容颜。
有人尖叫一声,整条船遽然躁动起来。不一会儿,灯火通明,众人出舱围观。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领头人下令绕行。
“不可。”温昀松开郑妤的手,毫不犹豫跳下水,朝女尸游去。
人和船相去甚远,温昀未必能负尸游回来。郑妤跑去跟领头人交涉,拿出一锭金求他救人。
领头人接过金锭咬一口辨明真伪后,飞速揣进兜里,腆着笑脸:“你这小娘子怪识大体,相好的不要命救别的女人,你竟然不吃味。”
船往前行驶,水手放下绳子,将二人从江里拉上来。万幸,这名女子还活着。
郑妤数落的话刚到嘴边,见温昀唇面色苍白,不忍说出口。她催促他去更衣,喊来解霜一起扶落水女子回房。
长夜漫漫,她辗转无眠,从枕下摸出黑绳。这是她搀扶那名女子时,从女子手腕扯下的。
芄兰,又称萝藦,性平,味甘,补精益气,解毒。
该不该交给李致?郑妤拿不定主意。
“睡不着?”趴桌休憩那人,他亦未眠,两人视线在黑暗中相交。他起身走过来,郑妤忙将黑绳藏入袖中。
温昀掖掖被子,挨着床沿坐下,问她因何事心烦。她斟酌片刻,问:“救上来的女子,你可认识?”
“是我表妹。”
第22章 丹阳
船一路南下,历经五日停在桃花渡口。不同于宣京渡口的凄凉萧瑟,此渡口商船遍布,热闹非凡。
炎阳炙烤,袒胸露腹的脚夫奔忙卸货,硕大的汗珠淌过背部千沟万壑,汇进绑在腰间的布条汗巾。
解霜只不经意看了一眼,便羞赧低头,还挡住郑妤的眼睛不准她看。
“温寒花都没说什么,你倒管上我了。”郑妤拿开解霜的手,“大概此地民风如此,你这般忸怩反倒惹人注意。”
郑妤原以为此地男子,应是像温昀那般大袖翩翩的文人模样。不过细想之后,未觉有不妥之处。
众生百态,并非人人都有读书的机会,多数普通人,都靠出卖力气,换碎银几两养家糊口。
进城之后,又是另一番光景。
烟柳画桥,粉墙黛瓦,楼台参差,长街纵横。
市列珠玑,坊响箫鼓,伶唱金曲,子赋艳诗。
浮华喧嚣抛身后,清澈流水绕人家。马车挤不进窄巷,温昀搀扶郑妤下车步行。
绿藤爬满墙头,乱石铺地难行。
“这条巷子只剩我们一户人家,道路年久失修,你小心些。”温昀一手搀着她胳膊,一手虚扶在她腰间,十分紧张她。郑妤一步一停,举步维艰。
落在后方的表妹,唤作曹娴,是温母兄长之女。温昀舅母去得早,舅父续弦后,曹娴与家人不和,三年前跟庐江一位富商走了,此后音信全无。
船上人多眼杂,郑妤没敢问她经历。一来怕刺激曹娴,二来恐打草惊蛇。曹娴醒后并未找黑绳,甚至她故意戴在手上让曹娴看到,曹娴都没问起。
由此可见,黑绳不是曹娴的物件。
“昀儿,你可回来了!”巷子深处,老妇拄着拐杖,大声哭喊。
温昀撇下郑妤去扶温母,母子俩抱在一块,潸然泪下。曹娴跟过去,扑通跪下认亲戚。
待他们一家人挨个认过,温母终于注意到郑妤:“这位是?”
鉴于她尚未明确答复,温昀折中介绍:“孩儿在宣京结识的朋友。”
郑妤上前拜会:“见过温夫人。”
貌美,懂礼,大气,声儿比水还柔,一看就是大家闺秀。温母嫁给温父时,温父还是个穷酸秀才,后来中举当官,在宣京过了一段好日子。没曾想,富贵犹如瓦上霜,没几年他们一家就狼狈逃回丹阳。
算来,已有几十年没听人称她为夫人了。温母对郑妤好感倍增,托熟拉起她小手进屋。温母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郑妤走不惯石子路,两人差点一起摔倒。曹娴接过拐杖交给温昀,殷勤扶温母跨越门槛。
温家旧宅跟冷宫大差不差,柱子歪歪斜斜,碎瓦零零散散,地面坑坑洼洼。解霜膛目结舌,拉着郑妤窃窃私语:“这种危房,真能住人吗?邻居都搬走了,他们还住着,看来温公子家是真的很穷啊……”
郑妤瞪她一眼:“怪我平时对你约束太少,竟教你在人家中嚼舌根。”
翌日一早,郑妤出门闲逛。漫无目的走街串巷,绕了大半个时辰,结果又回到巷口。她张嘴想问路,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些人。
在宣京,她接触的都是王公贵族及其家眷,这个称某大人,那个称某夫人。可到了民间,似乎不太妥当。
站在原地停留许久,有一头发花白的老妪跟她搭话,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她听不懂的方言。郑妤强颜欢笑,十分无助。
老妪见她不理人,嘀嘀咕咕提着菜篮子就走。
独在异乡为异客,就挺无助的。她方才那不搭理人的样子,落到旁人眼里就是傲慢,像李致一样的傲慢。
“我怎又……”郑妤晃晃脑袋,把“李殊延”这个名字从脑海里剔除。她亦步亦趋跟上老妪,辗转来到早市。
早市人山人海,来来往往的人叽里呱啦讨价还价,她本想了解一下当地物价,可惜一个字都听不懂。
一小女孩撞到郑妤身上,掐着吴侬软语道:“阿姊,你阿是啊温果果屋里人嘛?”
郑妤扶额,这小孩在说什么啊!她只能听懂“阿姊”两个字。那小姑娘大抵猜出她不是本地人,艰难调出不标准的官话:“阿姐,你是不是温哥哥的媳妇?”
这她总算能听懂了,郑妤蹲下来跟小女孩平视,摸摸头笑:“不是,我是他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孟幺,因为在家里最小,哥哥和阿娘都叫我小幺。”
取名当真草率。郑妤已不记得自己名字由来,但她及笄取字时,太皇太后百般上心,选出八十多个字让她挑,其中不乏皇帝亲笔御赐。可好巧不巧,她百里挑一挑中的,偏是李致题的字。怎又想起他了?郑妤深呼吸从回忆抽身,请孟幺为她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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