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水一滴不剩,曹娴倚柱咳嗽,郑妤上前搀扶,热泪盈眶。曹娴微微一笑:“嫂嫂别哭,我是为了自己。”
“姑姑说明年一定要抱孙子,不然就要我给表哥做妾。”曹娴落泪啜泣,“表哥和嫂嫂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绝不能破坏你们的感情。”
送走曹娴,温昀不见踪影。郑妤心事重重关上房门,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躺回床上。
一刻后,温昀推门而入。他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在桌上,走近床边:“给你煮了面,起来吃两口。”
“好累,没胃口,不想起来。”郑妤无精打采,哭丧着脸。
“听解霜说,你这一日都未曾进食,多少吃点,好不好?”他把面端过来,倚着床边坐在脚踏上。他卷起几根面条,递到她嘴边。
有荤有素,卖相尚可。郑妤蔫嗒嗒张嘴尝一口,味道嘛,也就一般。
温昀满眼期待问:“我……不常煮面,应该不难吃吧?”
她抿唇不答,故意卖关子,把木箸塞进他手里,让他自己试一试。温昀内心忐忑,夹起几根面细细咀嚼,笑道:“阿妤又捉弄我。”
“谁让你看着傻。”郑妤喝一口面汤,“睡前不可积食,我不吃了。”
“再吃一口,剩下的我吃。”一口又一口,一大碗面快见了底,温昀心满意足将碗筷送回厨房。
白日睡太久,深夜难入眠,郑妤翻来翻去,一会抓抓手背,一会揪揪被子。温昀环上她的腰,问:“怎么了?”
“我睡不着。”她勾起温昀衣带把玩,“不知怎地,心里不踏实。”
“你明明就躺在我身边,可我觉得自己离你很远很远。”
“我怕……我怕你也会变得和婆婆一样,对我挑三拣四。”
温昀钳住她乱动的手,贴在胸口,柔声道:“别多想了阿妤,顺其自然就好。”
第26章 分飞
昭武三年春,废渠开凿稳步推进,郑妤却比去年更加忙碌。她每日摸黑起来,耗一个时辰赶赴丹阳北部的渭县,聘几位当地农民,探查渭县内大大小小河道,手绘渭县河网图。
摸清河道情况后,又着手绘制农田分布图,探查各分区土质差异。由于户籍收录信息不全,她还挨家挨户走访,重新检录各户人口。
日子忙碌辛苦,但一想起过几年,渭县产出或可赶超产粮最盛的沧县,郑妤便动力十足。
即使有点枯燥乏味,即使曹氏对她微词颇多,但有人可爱,有事可做,有家可归,她渐渐融入当地生活。
常常披星戴月而归,郑妤这日难得回来早。路上碰见坐在树下打叶子牌的老夫妻,她笑着挥手招呼:“顾阿亚,苏阿赖。”
从最初语言不通到如今信手拈来,从人生地不熟到走街串巷从不迷路,一点一滴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他们乐呵呵招呼她去拿汤包,郑妤推拒不过,最后端着满满一盘蟹黄汤包回家。
暮色四合,家门外,一人肃然而立,翘首等待。温昀一见她便喜笑颜开,迫不及待跑下台阶相迎。
温昀才喊出一个“阿”字,郑妤眼疾手快抓起一个汤包塞进他嘴里。温昀叼着汤包,张开双臂作势要抱。
“哎你先别抱我,我身上全是泥,脸上都是。”
在田里转了一天,她从头到脚都脏兮兮的。温昀收回手,掏出帕子举到她脸侧。郑妤极其配合仰起脸,闭上眼睛,等温昀给她擦脸。
眼前的郡守大人,哪里还是一见她就脸红的纯情书生,早已被她调教成蔫坏的登徒子,捧起脸就去吮她的唇,还心怀怨恨咬了咬。
“温寒花你脸皮越来越厚了啊!”郑妤腾出一只手扯他耳朵,“在家门口行如此轻浮之事,一点都不像你了。”
温昀面红耳赤挠头,羞赧盯着脚尖,牵起她的手晃了晃,涨红了脸道:“想你了。”
郑妤怀疑自己听错,猛拍一下他肩膀追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温昀揪住她青色衣领,话里满载幽怨。
郑妤忍俊不禁,踮起脚触了触他的唇角,嗔道:“这么酸呢?”
前几日,温昀让人给近在渭县的她递来一纸信笺,她看后随手放下,一时忙起来,便忘了遣人回信。
没想到忘了一句回复,就让一心为公的郡守大人,摇身一变成深闺怨夫了。
两人手挽手进家门,郑妤发现不止温昀惦念,曹氏也对她惦念的很。
菜还没上桌,曹氏就大碗小碗往她面前推。郑妤扫一眼,尽是燕窝、鱼胶、红参等大补之物,不禁两眼一黑。
“你们成婚多久了?肚子还没点动静,可不得好好补一补。”曹氏又给温昀盛上好几碗大补汤,“你们不着急,我可急着抱孙子。趁着年轻体力好,早怀上早安心。”
说完曹氏皱眉歪嘴看向她,面部肌肉抖了抖,不满数落:“妇道人家成日在外抛头露面,你也不顾及一下丈夫的名声。这次回来就别出去了,好好待在家里养身子,瘦成这样哪有力气生孩子……”
郑妤没了食欲,撂下筷子转身就走。温昀也跟着放下筷子:“娘,我和阿妤有分寸,您别管东管西的。”
类似事件,时不时就要在饭桌上演。她和温母之间的矛盾越发不可调和,温昀夹在她们之间,里外不是人。
怨气日积月累,终有爆发那一日。
昭武三年秋,庐江和素溪两水相通,胥河上出现巨型商船。
她赁一条乌篷船顺流而下,从素溪出发转胥河,抵达郡城。渭县和郡城两地百余里,上等马车尚需行驶一个时辰,而乘船半个时辰绰绰有余。
至一处小渡口下船,郑妤忽闻微弱猫叫声。她提起灯笼照向草丛,枯草堆里卧着一只小奶猫,奄奄一息。
抱起小猫,看见血淋淋的后腿,郑妤心疼不已。她就地取材,摘一把草药,用石头捣烂,敷在猫腿伤口上。
问一圈无人认领,最后郑妤把猫带回家里。
夜里温昀回来,进门所见,即是一人抱一猫的场景。他心里一怵,对上绿色猫眼,脸色惨白。
“回来啦?我在路边捡了只猫,它受伤了。”郑妤正低头摸猫,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反应。
温昀心惊胆战关上门,挨着墙边挪到案旁,坐下假咳两声,怯怯让郑妤过去。
郑妤抬头看他一眼,面露狐疑,抱起猫过去。
“等,等下,把猫放那儿。”温昀两手直直挡在身前,眼中尽是防备。
郑妤放下猫走过来,他措辞良久,总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怕猫?”
温昀郑重点头。
不但他怕猫,而且曹氏极其厌恶猫。只因温昀幼时被邻居家的猫严重抓伤,依照曹氏年轻时的泼辣劲儿,她竟暗中把邻居家的猫虐死了。
郑妤得知曹氏这般行径,忧心忡忡望向趴在床边的猫。
相遇即是缘,偏是她救下这只猫,她已考虑过将它养在身边。可瞧着温昀对猫的恐惧不是一星半点,她难以抉择。
“阿妤,我们把它送走吧,阿娘见了定然要发怒。”温昀抓着她手臂苦苦恳求,“旁的事情我可以在阿娘面前维护你,这事她不会妥协的。”
“维护……妥协……”
郑妤忍不住冷笑,完全无法接受这两个词从温昀嘴里说出来。他一脸认真的神情,充斥乞求的眼神,配上这句委曲求全的话语,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莫非在你看来,每一次矛盾都是我无理取闹,而非你娘咄咄逼人。所以在你心里,每一次争执是你娘妥协,你觉得对她有愧,是与不是?”郑妤冷声质问。
他们夫妻两年多,从不曾起过争执,这下闹出这么大动静,引得曹氏和曹娴不约而同聚过来。
温母一见那猫就大喊大叫命人扔出去,郑妤冲过去抱起猫,厉声喝道:“谁敢!”
解霜挡在郑妤身前,底气十足道:“这宅子是我们小姐买下的,这府里的下人是我们小姐聘来的,小姐想养只猫,哪轮得到你们置喙!”
围住他们的家仆认清局势,闷头退出门去。
温母一脚踹飞脚边的凳子,嚷道:“这房契上写了两个人的名字,有我儿一半,我说不得他总说得。”
“做媳妇做到你这份儿上,不爱夫婿,不敬婆母,老婆子我活到这把年纪还没见过。”温母指着郑妤鼻子骂完,抓起温昀拖到自己身边,“昀儿,你现在就给我写休书把她休了,没那千金小姐命浑身千金小姐病,这样的媳妇,娶回来招人笑话。”
提到休妻,温昀意识到事态严重性,赶忙给曹娴使个眼色。曹娴会意想扶温母离开,温母大脚一跺赖着不肯走。
曹娴温声细语劝道:“姑姑我们先回去,这是表哥表嫂的事让他们商量去啊,我们先回屋。”
与此同时,温昀强忍着对猫的恐惧靠近郑妤,小心翼翼牵她衣袖。郑妤以为温昀要对猫图谋不轨,飞扑过去保护猫。情急之下没轻没重,她抓伤了温昀的脸。
长条抓痕极为醒目,温昀脸上沁出血珠。
“你敢打我儿子!”温母怒吼,弯腰抄起鞋子,高高举起朝郑妤扑去,“我跟你拼了!”
解霜和温昀挡在前方拦着曹氏,经过一刻推搡拉扯,解霜成功把温母推出门外。
郑妤顺势把温昀推出去,二话不说闩上门。
外边的人最后怎么散去的,郑妤并不清楚。那一夜怎么过去的,她也不清楚。她只记得自己抱着拿着可怜的猫儿,蜷在门后哭到蜡烛燃尽,便迷迷糊糊睡过去……
入目尽是疮痍,她站在江边一堆废墟之中,暂时摒除杂念,迫使自己把心思放在望江楼上。
此地曾是闻名于世的望江楼,然朝代更迭,不复往昔峥嵘,后战火硝烟,付之一炬。
她想重建这座楼,再次打响“江南第一楼”的名号,以此楼为噱头招徕文人骚客,借笔墨歌咏丹阳风光。
正盘算计划,忽闻曹娴呼声。郑妤回头,只见曹娴扶着腰喘气:“嫂嫂不好了!猫……猫出事了!”
郡府后院,解霜铺好床,长吁短叹。她挽起郑妤胳膊,迷茫问,“小姐我们来丹阳到底为了啥啊……”
起初没想那么多,单纯想远离李致。然后稀里糊涂跟温瑜来了丹阳,有过一段短暂的幸福,后来不断在矛盾争执与握手言和之间循环往复。后来,开始尝试为当地百姓做点事,就一直在做这些事。
郑妤看似在开导解霜,其实在鼓励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千金散尽还复来。我们不要计较得失,也不必频繁回头看。往前,是唯一正确的方向。”
“变成今天这样,小姐居然对他没有一点怨气么?”解霜撇嘴。
怎么可能一点不怨?可人是她要嫁的,路是她选的,没有回头路了。何况,温昀没有移情别恋,没有提过和离,也没沾过外边那些莺莺燕燕。他只是夹在情和孝之间,无法两全而已。
“谁能初心不负?我不满他偏向他曹氏,可易地而处,曹氏看到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偏向妻子,她的不满不会比我少。”郑妤设身处地去想,“过了这么久,我早想通了。有些人注定进不了一家门。”
“太皇太后知道您过得如此不幸,不知该多难过……”
第27章 貌合
最后一片枫叶落在淮水上,顺寒流南下,漾起的微波因薄冰阻隔,困在四四方方的围城之中。
草木凋零,寸草不生,这个冬天来得晚,却比前两个冬天更冷。
郑妤反反复复病了许久,趁这日天气稍微暖和,解霜扶她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她们二人如今住在郡府后院深处,前方是郡守及属官住处,再往前便是郡府前堂。
一墙之隔,百步之遥,他们已有三个月不曾见过。温昀每日上衙、下衙之时,都会到院外站上一刻,郑妤从未准他进过门。
郑妤走出房门,温昀收到消息赶过来,站在院门外呼喊,渴盼能与她见上一面。
“过几日便是除夕,他许是来劝您回家的。”解霜瓮声瓮气。郑妤抬起手挡住刺眼的阳光,恹恹道:“让他走吧,我不会跟他回去的。”
解霜出去传了讯,温昀并没按郑妤所想那样离开,反而不顾解霜阻拦跨过门槛进院。
见解霜拦不住,郑妤摆摆手让她退下,放任温昀走近。
地上积雪因暖阳斜照化了不少,湿漉漉的。他的衣摆沾上雪水,颜色比其它地方深一点,巧妙绘出墨竹状,浑然天成。再细看一眼,好几处地方开了线,像她当年在芳茗楼初见他时一样。
看似没变过,其实早已时过境迁。白面书生一身布衣,青天老爷官袍加身。犹记他说过,无论她想做什么事,他都会支持。可她只想留下一只猫而已,他就站到她对立面去了。
“阿妤。”温昀轻声唤她,嗓音不复从前清润低醇,沧桑不少。那一声“阿妤”,亦不似往昔那般含情脉脉,更多的是麻木无奈。
他单膝跪下,双手搭在她腿上,把毛毯拉高盖住小腹,手背顺她的手臂内侧滑下,落至掌心。郑妤往后缩了缩手,避开他故意为之的亲昵举动。
温昀失落收回手,虚扶她膝盖上,没话找话:“朝廷已准许胥河连通漯河一事,年后动工。”
“听刺史大人说,此事工部本是不同意的,是燕王力排众议促成此事。”温昀也不管郑妤回不回应,就自顾自讲时事,“朝廷新派来的征东将军,是齐公子的舅舅,你若想去拜访,我陪你一起去广陵看看。广陵是岳母的埋骨之处,我们一起去给她老人家上柱香。”
“或者你想去兖州别的地方,趁年后清闲,我都陪你去。阿妤,你说句话,别不理我。”
见她还是不理人,温昀不再避重就轻,主动提起症结所在。
“那只猫不是阿娘扔井里的,她只是想把猫送走,没有……”
“我累了。”郑妤不想继续听他说下去,出声打断。
温昀倏然站起来,打了个趔趄,殷勤凑过来,一手扶住她手臂,一手绕过后背扶住胳膊。
郑妤不冷不热觑他一眼,他勾起嘴角笑道:“我送你回屋。”
胳膊上的压感令她感到不适,郑妤侧目瞥一眼那只手,无情拿开,同时甩开另一边前行。
猫是被活生生淹死的,阖府上下除了曹氏,谁会想对那只猫赶尽杀绝?她把猫锁在房内,门窗都关死了,难不成一只伤了腿的猫能自己跑出去?
身后那人紧跟上来,拉住她袖角不放,一再为曹氏开脱。
“你到现在还以为,我是为那只猫同你置气?”她奋力甩开衣袖,被反冲力推后好几步,“我在意的只是一只猫吗?我跟你说的话,你有几句放在心上?你跟我说的话,又有几句出于真心?温大人,你自己好好想想。”
郑妤说完大步往前走,发现温昀还跟着她,当即回头指着他脚尖,冷脸道:“别再跟着我!”
淡忘痛苦的办法,便是让自己忙起来,忙到没时间痛苦。郑妤身体力行,大年初一便开始奔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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