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诗醋文当属齐晟上佳,山水寄情尊定王李恒为上,而李致最擅策论奏议。
他写风花雪月,还不知能写出个什么东西来。
然李致本人就是绝佳招牌,即便他写得狗屁不通,那一手好字也足够让人叹为观止。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字写得不好,只要李致本人亲自认证,同样能吸引五湖四海之人亲临一观。
日落西山,郡府设宴,为钦差接风洗尘。郑妤和李致前后脚回来,瞧着心情甚佳。
温昀走过去,牵起郑妤的手,拿出帕子擦拭木屑。众目睽睽,她忸怩抽手,灰溜溜跑去角落。
郑妤站定,抬头便看见她十分不愿见到的人。
曹氏谄笑胁肩迎出去,直接无视她和温昀,走到李致面前,扯出蹩脚的官话嘘寒问暖。曹氏一口一个“齐公子”喊得十分殷勤,拐杖敲地声一阵接一阵,足见她心情畅快。
“衙门的宴席,我那不孝儿从不让我来,要不是齐公子您发话,我哪能见到这样的大场面。”曹氏乐得手舞足蹈。
原是李致让曹氏来的……郑妤一抬眼,跟他视线交汇,察觉温昀的目光,迅速移开。
且听李致敷衍应付几句,请曹氏入席。
曹氏一把拽过曹娴,拾掇她给李致问好。曹娴扭扭捏捏近前行礼,本就多情动听的吴侬软语,此时听着能沁出水来。
穗丰当即横出剑鞘,挡住不断靠近的曹姓二人。李致莫名其妙朝她看来,郑妤熟视无睹,匆匆背过身去挽着温昀入席。
“怎么了?”
温昀一声不响撇下她,跑过去搀扶曹氏。郑妤失落转身,见曹氏颤颤巍巍倒在曹娴身上,曹娴被吓得花容失色,却仍不死心偷偷打量李致。
“齐公子不喜旁人触碰。”郑妤瞅见曹氏跼蹐窘态,善意提醒。
待曹氏落座,温昀折返来牵她的手。郑妤沉着脸躲开,目不斜视走向座席。
等到李致动筷,其他人才拿起木箸品尝菜肴。席间觥筹交错,这些斯文人敬酒都不敢高声言语,唯独曹氏唠唠叨叨哓哓不休。
郑妤心烦意乱撂下筷子。
想缝上曹氏的嘴……
“温老夫人,我们宣京规矩多,食不言寝不语是最基本的一条。”岁稔走到曹氏身边,讪笑道。
宴席在沉默中结束,曹氏憋了许久,拉着曹娴一吐为快。
郑妤东张西望,瞥见李致转动酒杯,瞧着有些心烦。他喜静,如今顶着齐晟的身份不能肆意妄为,否则曹氏那种泼皮,早不知被玄衣卫埋进哪个坑了。
“燕燕。”
“阿妤。”
李致和温昀几乎同时喊出她的名字,郑妤偏头,先看温昀一眼,再看向李致。
曹氏笑容僵在脸上,问:“齐公子和我儿媳认识?”
不知怎的,方才推杯换盏那几位大人蓦地安静,是以曹氏这一问,突兀回荡在席间。
知情人放下酒杯,干哈哈笑。不知情的丹阳官员,伸长脖子,视线在他们四人之间逡巡。
郑妤刚想说泛泛之交,李致却答:“青梅竹马。”
简简单单四个字,好似往席间投了火药。当地官员耐人寻味的眼神,不约而同落在温昀身上。
郑妤悄悄握住温昀的手,面向众人补充道:“亲如兄妹。”
这下轮到曹氏的表情耐人寻味了。她只当郑妤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才蹬鼻子上脸处处为难,谁知眼前还有个一句话就能把她儿子提上云端或踩下地狱的异姓哥哥。
能和吏部尚书平起平坐的人,官位可低不到哪去。官职是一说,指不定他的官职,还不及家世显赫一分。
李致盯紧不远处桌下十指相扣的双手,轻蔑一笑。他一杯接一杯喝酒,忽对柳泉举起酒杯:“令妹可许人家了?”
“啊?”柳泉一头雾水,不懂李致此问何意,如实答道,“还不曾。”
“昭武元年,柳大人为令妹榜下捉婿,不是将绣球抛出去了?”
“啊……是,可惜那人自视甚高,或是肖想着能跟八公攀上亲戚,死活不肯娶舍妹。”柳泉亦瞟向温昀,讥讽道,“也不知那人有没有乘上东风,青云直上。”
第31章 吻痕
宴罢回房, 屋里已亮着灯。
温昀手执书册坐在床边。他身着中衣,墨发披落,脸上还挂着几滴水珠。郑妤进屋关上门, 一声不响挪向妆台。
“给你放好热水了,去沐浴吧。”温昀放下书,捧起衣物送进浴室。
等她卸掉钗环走进浴室,温昀还在磨磨蹭蹭挂衣服,郑妤拿起衣服随手搭在衣架上, 催促他出去。
“我……我帮你吧……”温昀涨红了脸, 抬手触上细腰带。
手指在腰带上勾来勾去,死活解不开腰扣。
郑妤忍俊不禁, 笑着将温昀推出浴室, 道:“我自己可以, 温大人未曾做过伺候人沐浴的事,无需勉强自己。”
沐浴更衣后,郑妤提着布帕往外走。温昀接过布帕, 让她侧卧在膝上, 体贴帮她擦头发。
“我有事同你说。”郑妤直起身, 布帕顶在头上,略显滑稽。
“正巧,我也有事想问你。”温昀取下布帕, 环住她的腰, 闷声问, “你早知道来的是燕王, 对不对?”
提起李致, 两个人都不太平静。
“不是,我昨日才知道。”郑妤实话实说, 不料温昀对她的回答并不买账。
额头抵在她肩上,温昀语气中透出不满。他道:“你们昨日就见过,为何不同我说?”
“我……”
“阿妤,七年了,你真的有尝试放下吗?”
郑妤无言以对。她尝试过的,但家庭关系不和谐引发矛盾,导致她和温昀心里始终有一根刺。
夫妇分居两处,感情不温不火,住进郡府后院的每一日,都使她愈发思念宣京。而宣京和李殊延挂钩,叫她如何能放下?
曾幻想过,温昀会给她一个温馨家,弥补她缺失的部分,可现实给她致命一击。
当人遭遇挫折时,总会追忆过去,怀念过去,美化过去,哪怕过去更加不堪。
苦难挺过去,变相证明自己是个英雄,因此过去的痛苦,便在不知不觉中弱化了。从而埋怨、憎恶当下,力求改变,却又不敢踏出那一步。
她想过和离,想过离开丹阳,去什么地方都好。然而温昀总有办法,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心软。
郑妤叹气,回抱他道:“你别胡思乱想。街头偶遇,我转眼就忘了。”
“当真?”
“当真。”郑妤抚摸温昀后脑,不知是在安慰温昀,还是在警醒自己,“等视察结束,他就走了,跟没来过一样,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她捧起温昀的脸,信誓旦旦道:“君若不弃,妾定不离,我对你的承诺,一直做数。”
温热气息喷洒颈侧,温昀的鼻尖在颈窝处蹭了蹭,接着薄唇贴上来吮她脖颈。
郑妤点他眉心,嗔怪取笑:“灯还没熄,温大人越发轻浮了。”
笑声一阵接一阵,二人亲热好一会,温昀去熄了灯,回来便要解她衣裳。
“我有点累,改日吧。”她吻他唇角以作补偿,温昀手一顿,没拿开。
黑暗中,四目相对,柳叶眼突然锐利。那眼神,好似在审视她。
他怀疑什么……
夜风入户,吹凉背后凝结的汗珠。郑妤弓着背,躺也不是起也不是。
“阿妤……”他语气幽怨,似在撒娇。
郑妤张开双臂,无奈道:“来。”
这一场情事终究算不上愉悦,准确来说,她几乎从未从中获得过欢愉。
床上君子克制欲望,不敢深吻,不敢深入。他温柔似水,她拖着疲累的身体应付了事。
郑妤装模作样哼两声,终结这场无爱无欲的战斗。
相拥而眠,她困倦至极,眼皮却无论如何都不肯阖上。总觉得有事没说,事前在说什么来着……
“我先前同你说的事还没说。”郑妤陡然想起来,戳了戳温昀手臂。
“你说,我听着。”
“我和燕王殿下之前在宣京查的案子,找到新的线索了。”郑妤声音越说越小,“他和郡主找我帮忙。”
为免温昀多想,她特意加上昭宁郡主。
温昀沉默一刹,问:“你答应了?”
“嗯。”
“那便去吧。”
夜雨潺潺,同床异梦。
钟声了残梦,雨后物濛濛。温昀按部就班出门,郑妤独坐妆台前,一遍又一遍描眉。
解霜进屋来,见郑妤一袭绛红襦裙,惊讶瞪大眼睛。
“小姐今日怎想着要打扮自己了?”解霜意有所指,“莫非要去见重要的人?”
“胡说八道。”郑妤在各色唇脂里挑出一种,“我一时兴起,不可以吗?”
捣腾一早,她最终没敢把那身红裙出门。
漫步同游,每走几步就有男女老少扯着吴语跟郑妤打招呼。
提着菜篮子的中年妇女红着脸道:“伊个郎君实头俊嘞……”
随后叽里咕噜问了一大串问题,李致茫然看向郑妤。
郑妤笑盈盈回答妇人,她们一唱一和,其乐融融,李致冷脸站在一旁,格格不入。
李致本想直接走开,但见郑妤跟妇人交谈时,貌似心情好了不少,故他硬是耐心站了一刻。
溪水潺潺,两人沿溪行,郑妤走在前方,李致落后一步跟着。
他没话找话:“你们方才说什么?”
“她说你长得俊俏,问你是谁,是否婚配,想给你和她家脾气泼辣的妹妹做媒。”
李致眼尾微挑:“那你如何答?”
“我说你是宣京来的富商,尚未娶妻,正好喜欢泼辣的女子。”
瞎话张口就来,郑妤才不会承认,她说李致家里的小老婆,个个脾气暴躁,整日争风吃醋,烦人的很。
可她忘了,李致对各地方言皆有涉猎。
“我怎不知自己喜欢泼辣的女子?”李致看破不说破,配合她表演道,“你从何处听来的流言。”
“别什么事都赖流言蜚语,是你齐公子亲口说的。”郑妤拐弯抹角就把齐晟卖了。
“荒唐。”
“齐公子现在又不喜欢泼辣的了?”郑妤百无聊赖踢石子,假装随口说道,“那你说说现在喜欢什么样的,我可以帮你物色物色。”
眼见着她就要撞上低垂的枝桠,李致迅捷伸手将树枝抬高。郑妤听到动静抬头,不料雨露未晞,沁在树叶上的水珠飞坠,尽数往他们脸上甩去。
水珠迎面而来,在眼前无限放大,郑妤闭眼伸手张开五指去挡,冷不防撞上后方之人胸膛。
她紧紧抓住可供支撑的肘窝,与此同时,李致的双手按在她肩侧,长指圈住胳膊,拇指嵌入腋窝紧紧扣住。
郑妤狼狈睁眼抬头,只见高挺的鼻梁上挂着一颗圆润的珠子,阳光穿梭长睫缝隙,穿透晶莹圆润的露珠直击眼球。视野中,脖颈凸出那一处迅速滚动,急促的呼吸和强烈的心跳遥相呼应。
她大脑一片空白,入耳皆是他的呼吸声、心跳声、吞咽声……
这一瞬,李致终于看清,她颈侧若隐若现的红印,是为何物。
那是标记,是她丈夫给她种下的标记。
红印记深深刺痛他的眼睛,李致不是没想过,郑妤嫁人意味着什么。
可当自己亲眼目睹印迹时,他只觉全身血液都在逆行。
“公子……您……松手。”郑妤先回神,颤声提醒极尽失礼的人。
李致讪讪收回双手,若无其事继续前行。
成衣铺子门口,郑妤跟在李致身后进去,只听接头人道:“都安排好了。”
“给她换衣裳。”李致余光瞟向她。
帷幔后,郑妤耐着脾气,把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裙穿好,却在扣腰封之时遇到千古难题。
腰封用的是琵琶扣,且扣子在后方,她背着手折腾老半天都没扣上。她单手扯住腰封背对帷幔,另一手撩起帷幔一角,求助绣娘。
没人吭声。
须臾,温热的手指接替她捏住腰封,腰间一紧,琵琶扣扣上了。
郑妤道谢,放下帷幔,手指蹭到粗粝伤疤。
是他……
依照太医院的本事,当年的咬痕尚不至于留疤,前日看见时她便起疑,但自己作为加害者,没资格过问。
郑妤往前走一步,李致的手还抓着腰封不放。她小步退回去,没法准确估计距离,脚跟点到他鞋面上。
郑妤低声喊:“公子?”
束缚撤去,她发懵拿起腰带,在腰封上随意缠两圈系好。
纱帘后倩影袅娜。云锦绣裙曳地,广袖空悬摇曳,腰带束上宽边腰封,将纤细的柳腰衬得不堪一握。
李致有些恍惚,忆起宁远侯府那日,她歪着绢扇看他的模样,以及纤纤细柳腰的触感……
他愣愣摊开掌心,纵横交错的掌纹,像一张巨大的网,困住不知名的蝶。
蝴蝶垂死挣扎,最终破茧而出,逃离他的掌心。
郑妤掀帘走出,在镜前站定观察。这一身红裙,跟她出门前试穿那件,大同小异。
为何要让她换这身衣裳?
郑妤正想回头问,一抬眼,透过镜子发现李致就站在她身后,眼神复杂盯着镜子里的她。
“不好看吗?那我去换掉吧。”郑妤低头,失落抚摸自己的脸。
知道李致不喜欢色彩明艳的物件,所以她一直穿素衣,后来自己也喜欢素净简朴的打扮。
“不必,别有韵味。”
素衣是出尘不染的白莲,宜室宜家。红衣是风情万种的罂粟,勾人心魂。红色对比下,那截脖颈如珠玉白皙透亮。
红印亦然,像滴落白帕上的处子血,他越想忽视,就越忍不住去看,越看,越想把碰她的人碎尸万段。
郑妤完全不知李致所思所想,聚精会神对镜自照。
她缓缓转身,莞尔笑问:“下一步,殿下要我做什么呢?”
第32章 将计
“等。”
“等?等谁?”郑妤迷惑.
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当然是等我。”
郑妤被李致挡住视线, 看不清来人。她往右挪一步,只见钟璇大踏步过来。
钟璇在李致身旁站定,豪横搭上李致肩膀, 李致侧目一瞥。钟璇讪讪收回手,环抱胸前,嬉皮笑脸道:“咱俩谁跟谁,还这么见外。”
他们是关系好到可以勾肩搭背的程度啊……那李殊延知不知道钟姑娘的心思呢?
郑妤偷偷打量他们,猝不及防对上李致的目光, 慌慌张张避开, 往梳妆台走去。
李致摊开手掌:“七年前,她让你交给本王的东西。”
“什么东西?”钟璇茫然挠头, 觑向端坐妆台前的人问, “你让我给过他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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