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殊延你什么意思?我真不记得她给过我什么东西。”钟璇急得直跺脚, “我们是过命的交情,你难道怀疑我偷藏了?”
“黑绳。”
“早说嘛!那玩意,我扔了。”钟璇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李致脸色骤然沉下去, 冷笑质问:“钟璇, 谁给你的胆子?”
私藏证物, 随意丢弃,如此不知轻重,他如何能放心让钟璇陪郑妤登船?李致临时改变决定, 考虑更为稳妥之人保护郑妤安危。
“不就一条破绳子, 你还稀罕上了?”钟璇理直气壮, “宣京那些小姐托人给你送的香囊、玉佩, 哪样你不是看都不看一眼就让人处理掉。难道她送你的信物与众不同?还是你看上她……”
“钟姑娘, 你误会了,那是重要证物。”郑妤皱眉, 不忍卒听。钟璇这大嗓门,再喊两声只怕要把周围八条街的人都引来围观。
“你闭嘴!没你说话的份儿。”钟璇怒发冲冠,拔剑恐吓。
郑妤惊得往后一缩,不慎被凳子绊倒,跌坐妆台,打翻了胭脂。
胭脂盒反扣手背,红粉覆没素手。李致疾步挡在郑妤身前,横眉冷面与钟璇对视,凤眸暗藏杀意。
豢养一条乱咬人的狗,迟早酿成大祸。钟璇屡次以下犯上,僭越行事,李致念着那点可有可无的情分一再容忍,钟璇却从不知收敛。
阴影投映在郑妤身上,李致背对着她,她看不清神情,但见钟璇脸色难看,推断当下形势严峻。
她悄悄揪一下李致衣角,李致不搭理,她又揪一下,李致终于开口:“找回来,将功折罪,找不回来,人也不必回了。”
“李殊延你居然为了她……”
“本王不说第二遍。”
穗丰缴了钟璇的剑,把人“请”出去。钟璇气性大,夺回佩剑呼呼嗤嗤离开。
闹哄哄的环境突然安静下来,成衣铺子的偏厅,独留她和李致二人。
落在头顶的眼神,令郑妤感到忐忑不安。她想,弄丢证物,她也有责任,应该要道个歉吧……
他会像斥责钟璇一样斥责她吗?那她定然忍不住落泪,刚化好的妆会花掉,再化一遍,也不知会不会耽误计划。
郑妤低头挠着手背,像只蚊子似的嗡声:“怪我当年没跟钟姑娘说清楚,让她误会了。”
“她误会什么?”李致语气不咸不淡。
“应该误会那黑绳是我送给您的……定情信物……所以钟姑娘才会冲动扔掉。”郑妤畏畏缩缩,“您别恼,钟姑娘这样做在情在理。若是别的女子让我给自己意中人转交小物件,我必然也不乐意。”
“只是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她当时连提起他都不乐意,遑论细细考虑这些勾心斗角的事。
“我错了。”
周身阴影扩大,衣襟距离眼前越来越近。他坐在板凳上,捡起胭脂盒摆正,拿起桌上的帕子丢进盆里浸湿,拧干,托起她的手,道:“手脏了。”
郑妤惶恐抽离:“殿下,我……我自己来。”李致充耳不闻,执意帮她擦拭。
“殿下身份尊贵,不该做这等伺候人的事。”郑妤劝不动他,便拿身份说事,“而且……郡主若知晓,怕要埋怨殿下。我夫君……也不喜欢我和外人接触。”
如今于她而言,他是外人,是不能触碰的禁忌。每一次和他产生肢体接触,她这株红杏,出墙的念头就疯狂高涨。
这样不对,这样不行,这样做既玷污了李殊延,又伤害了温寒花,她反复劝说自己,可总是情不自禁贪恋这一星半点的温柔。
李致指尖一顿,捏住她的手指力道稍稍加重。她“嘶”一声,李致立刻收力,继续帮她擦拭手指。
忽然,他无厘头道:“衣裙也脏了。”
夜深人静,路无行人。夏夜的暖风吹进成衣铺子,门沿着门轴旋转,嘎吱嘎吱响。
灯花颤动,蜡油滴落,子时过半。李致轻拍趴桌浅眠的女子,低声唤醒她。
郑妤撑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咕哝:“时辰到了?”
“你跟着他走。”李致指着对面那魁梧男子。郑妤揉揉眼细看,惊愕问:“他是……福大人?”
“郑姑娘好眼力,属下如今叫浮尘。”
“浮尘和远谟近身保护你,小齐带人蛰伏在周边商船上。你的任务是引蛇出洞,失败也无妨,本王可以继续查。切记,先保全自己。”李致千叮万嘱。
他睫毛飞颤,郑妤不理解隐在这一细微动作之下的深层含义。她对他的了解,似乎没有自己预想那样多。
“殿下。”她眉眼弯弯,半掩面笑,“你如此严肃叮嘱我保全自己,反而让我害怕。”
李致当即噤声,他没想唠叨,可不知不觉就想多嘱托两句。
“殿下,郑姑娘,该出发了。”
郑妤施施然站起来,屈膝拜别。走到门槛前,她回眸浅笑:“殿下,若我不慎殒命,请一定把我的尸身,送去广陵安葬。”
他上唇微动,转身背对她,寒声拒绝:“本王不允。”
挂黑幡的驴车招摇过市,上卧一红衣女子,珠钗褪尽。她被麻绳五花大绑着,不省人事倚在草垛上。
及至桃花渡口,浮尘把黑幡取下来,挂在乌篷船上,而后把她搬上船。
船离岸漂泊,郑妤缓缓睁眼,眼底一片迷茫。
似曾相识的情景,同一个谋篇布局的人。她这一次充当的,是伙伴还是棋子?她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只有李殊延心里清楚。
顺应李殊延的意思,她没跟温昀说具体计划,只说今夜自己不回去。温昀嘴上不说,其实还是介意的,试问天底下,哪个男子能不介意妻子和别的男人纠缠?
可温昀甘愿为她妥协。
郑妤无声哀叹,温昀何尝不像另一个自己,委屈自我,步步退让。曹氏苛待她,她心中有怨,温昀包容她,她问心有愧。
她无法绝情割舍,又做不到委曲求全,苦苦挣扎多年,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她爱的是温昀就好了,以她的性子,对曹氏忍气吞声一辈子不难。
可偏偏不是。
船猝然停滞,舱外打斗声搅乱她的思绪。郑妤用匕首划断绳索,蹑手蹑脚溜到舱帘旁,掀起一角看。
来人一袭白衣,腰间别着一把折扇。江风飒飒,衣袂飘飞,广袖垂落,尚有面纱遮掩容貌。
他敏捷起跃旋身,快如鬼魅,她莫名觉得眼熟。
浮尘挥剑搏击,远谟侧方出其不意,两人配合默契,对方渐落下风。
不多时,风中混杂血腥味,白衣人倒在船头,费力揪住帘子,叹息道:“对不住了温夫人,没能救你离开。”
“你怎知……”郑妤扯掉舱帘,对上一双黯然无光的瑞凤眼。
她扯下此人面纱,血痕散布的脸映入眼帘,郑妤惊讶喊:“定王殿下?”
浮尘听到“定王”,拿剑的手抖了抖。远谟比他淡定,管他是定王还是什么王,二话不说把人绑起来,命浮尘返回渡口。
郑妤想去问李恒情况,远谟横剑挡在她和李恒中间,规劝道:“郑姑娘,他是嫌疑人,您离远些。”
“什么嫌疑人?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本王以为那个人绑了温夫人,特来舍命相救。你们……好大的胆子!”李恒气不打一处来。
他是亲王,再不济也是江南名士,何曾这般狼狈过。
碍于远谟坚持不让她靠近,郑妤只好站远了问:“殿下为何来丹阳?”
李恒不假思索:“找你啊。”
“找我?”
“温夫人,您给《望楼集序》收录的三十六位著者都送了精装本,为何独独本王没有?”李恒连连冷哼,“本王就是来找你算账的。”
集序著者皆是江南名士,书局老板是按著者姓名,将精装本一一送上门去的。可李恒的署名是李六,他们没听过此人,想是无从交付便搁置下来了。
郑妤腹诽书局老板不负责任,他不知李六是谁,也不托人来问一声,白白害她亏欠李恒,还碰巧坏了李殊延谋划。
“此事怪我疏忽,过几日我定亲自带上集序,给殿下赔礼道歉。”郑妤赔笑道。
李恒举起被麻绳捆起的双手:“既然误会都接触了,可以给本王解开了么?”
正在此时,一艘商船靠近,齐晟从船头跳下来,稳稳当当落在乌篷船头。
他吩咐远谟给李恒松绑,暗中留意李恒神态,故意将最新情况告知他:“解掉吧,福烁公主投案自首了。”
第33章 必得
公主府外广道, 黑点遍布,一行人匆匆走过,乌鸦惊飞。
正厅前大院, 男女老少、仆役侍女分跪两侧,驸马跪在中间,何络在侧手足无措。李蕙腰背挺直,下巴高昂,定定瞧着高坐上位的李致.
李蕙眼中满是轻蔑, 丝毫没有寻常人穷途末路时, 应有的失魂落魄,反而像个慷慨赴死的战士。
孤月下傲立的身影, 竟是弱不禁风的福烁公主?郑妤有些不敢相信。
“姐姐。”李恒连跑带摔飞奔过去, 跪倒在李蕙裙边。
“你来做什么?”李蕙冷脸退后, 俯瞰李恒的眼神冰冷淡漠,像在看陌生人。
李恒涕泗横流抱着李蕙双腿哭,李蕙抬脚便踹, 怒不可遏奚落:“扶不上墙的烂泥, 母妃生了你这种软弱可欺的孬种, 真是可悲。”
好无情的女人,跟李殊延不相上下。郑妤瑟缩一下,唏嘘不已。
岁稔走过来传话:“郑姑娘, 殿下让您过去。”
“啊?”
堂下有亲王、公主、驸马、郡主, 随便拎出一个都是开罪不起的人物。让她这个时候, 从众人中央穿过去, 不太好吧……
郑妤抬眸望向李致, 见他同样望向自己,才垂首低眉快步走向他。
“可曾受伤?”
“……”
正事当头, 火烧眉毛,他居然特意叫她过来,问她有没有受伤?郑妤倒吸一口凉气,没吱声。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或者说,六七年前,就变了。抑或是他这个人,本就善变,若即若离,忽冷忽热,捉摸不透。
“殿下,正事要紧。旁的事,容后再说。”郑妤说完靠边站,远离漩涡中心。
高处不胜寒,她这样胆小怯懦的人,没法站在高处受人仰望。
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数落入李蕙眼中。
“她是丹阳郡守妻,同有夫之妇眉来眼去,你这人,果真令本宫大开眼界。”李蕙轻蔑嗤笑,饶有兴味打量他们二人。
“皇姐谬赞,论掩人耳目的本事,臣弟不及您十一。”李致自谦道。
“你还想怎样?该说的,本宫都说了,你手上的证据,皆能作证。”
李致正襟危坐,身体微微前倾,与李蕙遥遥对视:“逼良为娼,捞取钱财,这个理由……你自己都不信,遑论让别人相信。”
“臣弟换个问法,皇姐要钱做什么?”
李蕙瞳孔乍然收缩,闭眼握拳,再睁开时,目眦欲裂。
张狂的笑声如雷贯耳,俶尔,李蕙朝前跨两步,张开双臂上举,大笑挖苦:“李致,精明强干,大智大勇。太师夸你天资聪颖,太保赞你天纵奇才,太傅更是竭尽毕生所学,对你悉心栽培。当时所有人都觉得,父皇迟早要改立太子,连李瑞都想主动把太子之位让给你。可结果呢?燕王?摄政王?哈哈哈……李瑞在位时,你是甘居人下的好弟弟,李瑞死了,你是无怨无悔的好皇叔。”
“李致,你难道真的甘心,终身屈居一人之下?”李蕙咄嗟叱咤逼问。
郑妤被这厉声质问吓得抖一激灵。
难不成福烁公主……想谋反?这简直骇人听闻。
“父皇七子一女,除了你,当数本宫最出色。凭什么李瑞那个蠢货能当皇帝,本宫只能像条狗一样,为了躲避和亲,灰溜溜嫁到这鬼地方来。”李蕙讥笑,“凭什么,你们兄弟俩父母双全,合家欢乐,本宫和弟弟只能缩在暗无天日的冷宫里,被宫女呼来喝去?”
李恒抓住李蕙的手恳求:“姐姐别说了。”
李蕙一个耳光甩过去:“懦夫,从小受欺负了就会忍气吞声,如今还是这么没出息。”
三四个人挤在一块吵吵嚷嚷,喧闹无比。李致置身事外,好似听不到吵闹一样,凤眸怔怔盯着某个地方,若有所思。
何络劝不动李蕙服软,摸滚带爬跑上台阶。郑妤连忙去扶,何络扑到李致膝上哭求:“小舅舅,我娘只是一时糊涂,您饶她一命行不行。”
李致回过神来,拂开何络双手。
何络含泪凝睇,不死心再次扑上去,拉着李致的手抽泣难抑:“小舅舅,您最疼我了,再依我这一次,好不好……小舅舅。”
“昭宁,起来。”李致寒声命令,何络倔强摇头,不依不饶。
拉扯期间,李蕙已上阶来,揪着何络衣领将她提起,丢到一边。郑妤慌忙接住何络,两人一起朝后摔去。
郑妤为保护何络,后腰撞到桌角上,疼得眼泪直流。何络还想回去求情,郑妤拖住她道:“郡主,别让殿下为难。”
正厅中心,李蕙双手撑住座椅扶手,弯腰附耳,跟李致低语交谈。李蕙不知说了什么,扬唇一笑,随后李致拇指颤动,猛抓紧扶手,指甲嵌入实木。
“成王败寇,本宫输了。”李蕙笑声癫狂,却满载悲凉。
郑妤透过李蕙清减的躯壳,仿佛看见她在冷宫里夹缝生存的模样,又好像看见自己在宫里委曲求全的模样。
站在被拐被杀的女子角度,李蕙十恶不赦。李蕙报复的方式,她亦无法苟同。但她没法像李致一样站在高处,对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女子批评指摘。
她能做的,便是扶何络离开这个地方,莫让何络亲眼目睹亲人相残的场面。
正在此时,温昀率衙役赶来。他被玄衣卫拦在大门外,未能进府。
郑妤远远给他递个眼神,搀着何络下阶。
路过李恒身边时,李恒抓住袖角,“温夫人,看在你和络络的情份上,你能否去跟老七求求情?姐姐只是一时糊涂,你难道忍心看着络络痛失至亲?”
何络亦偏头仰望着她,眼中满是期待。
经不住两人眼神夹击,郑妤偷偷回头瞄一眼李致,而李致并未看向她,答案显而易见。
郑妤讪讪抽出衣袖,道:“定王殿下,臣妇只一无知妇人,无力左右燕王殿下的决断。况天理昭彰,律法严明,不因人而易。”
“温夫人,那本王只好对不住了。”
与此同时,温昀挥手惊呼:“阿妤——”
话音落,玄袖拂面而过,黑影恍如天降挡在她前方。旋即,布料摩擦声、拳掌撞击声、搏斗声并起,李致与李恒大打出手。
郑妤发懵,方才,李恒是想挟持她胁迫李致?她忍不住发笑,为何他们都认为,她去求情就能让李蕙活命?以她作人质,便能逼迫李致妥协?
七年前,陆呈这样;七年后,定王也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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