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接郑妤回京只是此行目的之一。他还有别的事要做,并且这件事牵涉甚广,事成之后,只怕他的母后,又要怨他冷血薄情……
第29章 鹊桥
天如水, 水如镜,花灯梧影交相映。鹊桥高架,佳人何在?
桥上卖花女大声吆喝, 路边算命先生乱点鸳鸯谱,结缘红绳、莲花浮灯……无处不在。
“温大人今年怎不来看灯?”温昀每年都来此给她买一盏兔子灯,老媪今日不见温昀陪同,多问一句。
“咱们丹阳百姓日子过得好,这不名号都打到宣京去了。陛下派人来视察, 钦差明日便到, 他今夜有的忙。”她独坐树下糊灯笼,动作十分生涩。老媪边收钱边跟她唠, 时不时出言指点。
“是啊, 自从温大人上任, 我们的日子是越来越好了。”老媪感慨,“不止我们丹阳,各个地方都一样, 多亏那位摄政王提的什么谣什么付, 我们这几年兜里都有钱了。”
咚——郑妤一个手滑, 刚拿起的蜡烛掉落在地。她弯腰去捡,低声附和:“是啊,多亏了他。”
轻徭薄赋, 那是前人的智慧, 他因地制宜, 在宣朝内推行效果极佳。
“我侄子前两天从宣京运货回来, 听说摄政王要娶妻了。好像是个……什么郡主, 就半个月前刚进宣京城那个。”老媪唠唠叨叨分享奇闻异事。
蜡烛出奇的滑,刚拿起, 又掉下去了。她抓牢捡起,装进刚糊好的灯笼。
“夫人喜欢猫啊?”老媪靠耳朵形状和胡子,勉强认出那是猫,“我还以为你喜欢兔。来,我给您装上灯杆。”
郑妤推辞:“不劳烦,这太丑了,我都不好意思提出去……”
奶猫灯被郑妤留在角落,老媪拿起来,想着把它拆解,回收材料。
忽有一人,放下一锭银子,拿起灯杆道:“老人家,这盏灯挂上,卖给我。”
和风挽珠翠,华灯映娇靥,素裳缀素玉,故人化故妆。枝繁叶茂孤寂伶仃的树,骤然开出一树灯花。
她爬上陡坡,往乌漆麻黑的窄巷里钻。身后一人,遥望着离他越来越远的背影,情不自禁握紧拳头。
烟火倏然绽放,郑妤闻声回首看焰火,却被更为璀璨绚烂的盛景吸引眼球。
那位埋在记忆深处的人,负手立于于灯火通明处,痴痴凝望着她。
华灯顺坡而下,一路亮到李致眼前。柔和灯光斜照,为他的脸减去几分锋利,增添不少温柔。连带着他的眼神,都似在看情人那般,温柔至极,深情无比。
两人遥遥相望,回忆纷至沓来,如决堤洪水,冲毁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屏障。晚风入目催泪,察觉眼角微凉,郑妤不得不承认,李殊延这个名字,从未游离过她的心。
它只是被藏进深处,别人无法发现,她亦不曾发觉。而一旦此人出现,那颗种子如逢春时,自然而然破土而出,一发不可收拾长成参天大树。
时移世易,曾经郑妤仰望的燕王殿下,正被她俯瞰。曾经她追逐的背影,此刻像影子一般尾随着她。
朱颜未改,风华依旧。但李致清楚,他们之间,已然物是人非。止步于此罢,是他推开她,何以先言后悔。
李致转身欲走,又一枚光点在夜空中炸开,响声震耳欲聋。哪怕人间喧哗,哪怕闹市嘈杂,他依然听见她颤声轻唤他的名字。
“李殊延。”念出这久违的三个字,郑妤的心猛然抽搐一下。她恍如梦中,怔怔瞧着李致一步一步走近。
剩一步之遥,他步履不停,她惶恐后退。仅两尺之距,他落寞驻足,她五味杂陈。
郑妤屈膝行礼:“拜见……”
李致扶起她双手,道:“微服出访,不必多礼。”
手指相贴之处似被蚂蚁咬了一下,酸痒酥麻。她避嫌躲开,空余李致的手,孤零零悬在半空中。
周围人声鼎沸,只他们这一处,好似与世隔绝般,处在无休无止的沉默中。
郑妤没话找话:“李公子来看灯?”
“只是路过。”李致顺她的视线,望向光影流动的鹊桥,“想看灯?”
“不……不想。”
郑妤垂首低眉,两手握在一起抓挠,不知往哪放。李致反复摩挲指节,虎口旧疤又痒又麻。
相对无言,相见争如不见时。郑妤低叹道别,李致不自觉迈半步,却无可言说。
郑妤停步站定,仰天长叹,强颜欢笑回头问,“李公子想坐船吗?”
“不……不是不可以。”
湖畔舞坊,舞姬身姿曼妙,扭着纤细腰肢,提灯飞舞。舞步翩跹,华美裙裾随长腿旋转迎风招展。歌女怀抱琵琶展喉高歌,如泣如诉,哀婉缠绵。
船上游人放声大笑,更有放浪者对楼上美人挥手唱诗。江南碧玉被逗得咯咯直笑,成群结队凭栏招手,手绢漫天飞扬。
一方粉色的丝帕飘落脚边,鸳鸯戏水的图案极其香艳露骨,郑妤感到脸颊滚烫,忙移开眼望向远处。
清凉夜风迎面吹来,额角汗珠顺侧脸滑落,悬挂在下巴处。风一吹,硕大汗珠滴落,她把手探进袖中找帕子,不想李致已捡起那粉色丝帕递到她眼前。
看他这坦荡的模样,想必不知那图案寓意。或许在他眼里,不过是两只极其普通的鸭子。
不接反倒显得她心中有鬼,想入非非。郑妤接过,揉成一团握在掌中,转过身直接用袖子擦汗。
“你……”话到嘴边,李致顿一下,“过得可好?”
“好,都挺好。”
除了有一点辛酸,除了有亿点遗憾。
“殿……公子您……”她话说一半,自嘲笑道,“我多此一问了,您自然过得极好。”
天降一块红绢帕,轻轻落在他肩头。须臾,蓝帕子尾随而落,各式各样的丝帕,伴随女子娇俏的笑声,从阁楼上飞出。
无论何时何地,总有千万双眼睛盯着他,而她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郑妤若无其事撇开眼,拂掉错落在自己身上的帕子,躲进船篷,坐在舱席上吃巧果。
“船家,劳烦往人少的地方去。”李致说罢,一同躲进来。
低矮狭窄的船舱,将将容纳两个人,他们肩并肩挤在一起。
轻舟难控,船身轻晃,李致岿然不动,郑妤时而磕磕碰碰,屡次撞到他臂膀。
情景复现,郑妤摸摸鼻子,讪讪重复:“公子恕罪。”她吐一口气,接着道:“此地拥挤,我去船头坐着吧。”
“那是何物?”船驶进水市,李致瞧着小商船上五彩斑斓的罐子问。
“蔻丹。”
“染指甲是七夕风俗,在南境盛行。”郑妤掏出铜钱搁在案板上,换回一瓶大红色的蔻丹。
她推到李致手边:“郡主应该会喜欢,权当送公子的贺礼,望公子莫要嫌弃它廉价。嫌弃也没用,我很穷,买不起贵重的礼物。”
李致若有所思拿起来看:“转交给昭宁的,如何算作礼物?”
“是给嘉和郡主。”她纠正。
李致用右食指蘸起蔻丹,左手托起她手掌,将蔻丹点在指甲上。
蚊子血布满指甲盖,绯红艳丽,魅惑诱人。跟她素净的打扮,风格迥异。
乘船同游,并肩而坐,两手相触,他们早已逾越道德界限。郑妤煎熬着收回手,憋了很久的泪,夺眶而出。
“船家,靠岸。”郑妤嗫嚅着抹去泪水。她不能放纵自己沉沦,再待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为何来丹阳?他为何跟着她?他为何对她举止暧昧?有汝南渡口的前车之鉴,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这一路,二人皆沉默无言。捱到驿站门口,郑妤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
岁稔一溜烟冲出来报忧:“公子不好了,郡主……郡主她跟来了!呀,郑姑娘也在。”他故作老成,肃立俯拜。
郑妤垂眸道别,声如蚊呐。岁稔感受到森森寒意,忙甩自己一耳光,拐弯抹角解释:“昭宁郡主说跟着齐公子来的,但按照我们计划,她当然找不到齐公子,所以就来驿站寻您。”
“天色已晚,我再不回去家里人该担心了。公子有正事要做,今夜便早点休息吧。”郑妤微笑拜别,转身离去。
幽深长巷,灯火阑珊,瘦削清影渐渐远去。
岁稔恨铁不成钢:“我的殿下啊,您有话能不能好好跟郑姑娘说。人站你面前你不吭声,人走了你在那眼巴巴望着,难不成您指望她能回头看到您那会说话的眼睛?殿下啊,您好好想想……”
确实不能指望她回头,但不妨碍她将话听了个全。
显然,这话是岁稔故意说给她听的。
显然,李致也知道她没走远,默许岁稔口出狂言的。
借别人的嘴传情达意,用隐晦的方式点到为止。可这种事,人怎么可以把自己干干净净摘出去,还未开始便已谋划好退路?
不入局中,何以破局?
清影消失在尽头,李致冷眼扫过岁稔,问:“远谟在哪?”
“早在院里候着了。”岁稔拍拍胸脯,“属下这就接替他护送郑姑娘回郡府,绝对不让郑姑娘少一根头发。”
岁稔抬手发誓:“属下一定将看到的听到的,事无巨细一一回禀。”说完他有点犯难:“但今日是七夕……郑姑娘的床帷之私……属下也要听吗?”
第30章 撑腰
旭日初升, 温昀携郡府一众官员等在门外,静候钦差到来。
轱辘声响,三辆马车先后停下。吏部尚书柳泉从最前方那辆马车下来, 师爷未搭理上前迎接,柳泉目不斜视走向中间马车,亲自卷帘请人下车。
此次视察,柳泉是钦差,身后皆是他的属官。何等人物需柳泉这般低三下四?
温昀回头跟师爷对视一眼, 师爷眼神示意温昀上前接人。
听柳泉称齐公子, 温昀莫名松了一口气。然而,待看清马车上那人, 他稍微好转的脸色, 再次变得阴郁。
来人哪里是什么齐公子, 分明是……他眼神一滞,忙不迭回头看。
算算时辰,郑妤差不多是这会出门去书局, 虽然走的是偏门, 但不无在院子碰头的可能。
若她见到燕王……温昀屏住呼吸, 不敢往下想。
柳泉扫一眼温昀,想起此人是个死脑筋,遂先把话撂下:“摄政王钦点齐公子为副使, 协同本官考核丹阳郡政务。”
“柳大人……那分明就是……”温昀听不懂一点暗示。
“温大人或许不认识本官, 但本官与尊夫人交情匪浅, 你可要请她来认认人?”李致说罢, 悠哉游哉从马车下来, 对温昀一笑。
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不加掩饰的讥诮之意, 犹如淬毒利刃,直挺挺扎进温昀眼中。
温昀回之一笑,恭敬退让:“柳大人、齐公子,请。”
入府后,温昀带柳泉前往正堂,详述丹阳近年情况。
讲起丹阳,温昀如数家珍,侃侃而谈。他讲得入神,再抬头时,上座已空了一个位置——李致悄然离开了。
中途溜走之人,拾级而上,渐近楼顶。
有几根柱子上,挂着四四方方的薄木板,板上笔迹各异。李致走近去瞧,板上诗文皆出自那本集序。
他抬起手,抚摸木板右下角的小字,指尖点上“梅”之一字。
俄顷,楼下传来吭哧吭哧呼吸声,他循声望去,江风从后吹来,翩然素袖映入眼帘,却再不见青丝如瀑。
据宣朝礼俗,女子嫁作人妇,出门在外需梳髻盘发。忆起寒霞山那夜,发梢掠过侧脸带来的酥痒感,再看她螺髻翘然,李致黯然垂眸,物是人非感油然而生。
郑妤怀抱一块木板,站在梯口,蓦然抬首瞧见李致,十指急遽抓紧木板。
“殿下……”
“你当我是小齐即可,免教人看出端倪。”李致从她手上抽走木板,稍稍抬手,将木板挂上柱子。
有些人即便不自称“本王”,也无法让人觉得他平易近人。与生俱来的凉薄之相,任谁看了不发怵?
“往常小齐如何称呼你?”他低头清理手上残留木屑,漫不经心问。
郑妤信口胡诌,说齐晟喊她妹妹。李致觑着她,眼神透出怀疑。
他低咳一声,看似万分抵触。
郑妤扬唇一笑:“开个玩笑,齐公子唤我……”
“燕燕。”他低声轻唤,音如薄纱。
江风穿廊而过,轻纱漫舞,从他们中间掠过,人与物皆迷离惝恍。
方才那一声燕燕,莫非是幻听?
薄纱缠绕心头,郑妤疑惑凝睇,防线岌岌可危。
他微不可察勾起嘴角,重复:“燕燕。”
声音比刚才响亮,她真真切切听到了,李致唤她乳名,还对她笑。
薄唇出现些许弧度,狭长的凤眸里波光潋滟,险些让她溺死在那一汪春水之中。
危险,迷人,又勾魂摄魄。
风沙迷眼,郑妤别开头,嗓音喑哑:“殿下,您若想让我做什么,请直言相告。若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我愿尽绵薄。”
“别……别再这样戏弄我了。”她眺望浩渺江面,将蓄在眼中的泪憋回去。
李致侧身昂首,顺她的视线看去,只见大浪淘沙,江水奔流。
水流不复回,他负她深情,欺她痴心,她畏惧井绳,理所应当。
不可操之过急,李致想,且一步步循序渐进,定能把她带回宣京。
李致取出一根黑绳,郑妤一见黑绳,情不自禁瞪大双眼。她双手接过来看,小木牌上写的……
竟是……燕燕?!
从最初见到芣苢,她猜测黑绳以草药命名,竟完全误导了方向。
“芣苢,芄兰,燕燕……”郑妤扳着指头嘀咕。
“芄兰?”
“对,七年前,我来丹阳途中,和温寒花救下表妹曹娴。我取走她手上的黑绳,后来偶遇钟姑娘,便托她转交予您。”她抬眸问,“殿下您没收到?”
“不曾见过。”
“怎么会……”郑妤蹙眉沉思。
“燕燕——”
尾音拖长,似呼唤情人那般缠绵缱绻。郑妤失神,可李致话锋一转,道:“是诗经篇目。”
郑妤抽抽嘴角,浅笑应和:“对,我娘喜读诗经,为我取乳名时,便是从诗经中摘取。”
言及此处,她恍然大悟,《芣苢》《芄兰》皆是诗经篇目。
“我去找紫玉时,陆太师的书案上,摆有好几本诗经。”郑妤轻声叹息,“但我没上心,此时应全被他的同伙销毁了。”
“本王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需要我做什么,殿下吩咐即可。”
“但我要收报酬的。”郑妤翻出纸笔,捧到李致面前,“请殿下赏光赐下墨宝,为望楼添光。”
李致会心一笑,提笔饱蘸浓墨,自谦道,“突然忆起舅舅讲过的故事,欲以此典著文,然不擅叙事抒情,恐负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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